《我的凤梨酥》依路佧侬

1、我的凤梨酥

　　我的凤梨酥

　　凤梨酥，外皮香软酥松，内馅甜而不腻，是我最喜欢的甜点。

　　台湾婚俗中，订婚礼饼共有六味代表六礼，其中一味便是凤梨。我们叫它“旺来”，象征多子多福。

　　出国多年，每次去华人超市买菜，我总喜欢买上一盒凤梨酥，回忆一下家乡的味道。

　　收拾好行李，看着桌上的护照和特意准备好的台币，我坐在沙发上喝茶，随意拿起了一块凤梨酥。

　　朋友温温告诉我，半年前的大学同学聚会我没有回去，他还问起过我。

　　我心里十分踌躇，这次回去要见他么？许久未见，也不知还有没有相见的必要。

　　凤梨酥的甜香里，往事如潮。

　　新生报到，我从乡下第一次到台北，穿得土里土气的，辫子在火车上搞得毛毛糙糙的，校园里的男生看到，对我笑着指指点点。看到校园里男女同学那些时尚的装扮，我有些自卑，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若大的校园里，我一时不敢随便问人，埋头胡乱地走。走着走着，有人喊道：“那位扎辫子低头走的女生，快回来，这里才是新生服务处。”

　　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纪，清秀的模样，笑眯眯地冲我招手，“同学来这里！我帮你注册！”

　　注册完毕，他说：“你刚才提着行李往湖边跑，大家都觉得好奇怪噢。”

　　我笑了，一定很傻气，辫子在身后上下摇晃着，看得他也笑起来。他一笑，嘴边露出两个酒窝，显得更加孩子气。于是我笑得更加开心。

　　当时那么年轻，一次开心的、不设防的笑，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这是我与他初见的场景，时隔多年，每次想起，心底依旧充满温暖和愉悦之情。

　　他不是我的学长，和我一样，也是新生。我们同年、同级、同系、同班。

　　虽然是男孩子，但是他喜欢吃凤梨酥，而我却没有吃零食的习惯。

　　每一次去夜自习，他总是先占好座位等我来。书看到一半，他就打开背包，取出一盒凤梨酥，递给我一块，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到月光里。

　　我们轻声细语，慢慢地品尝凤梨酥，有时还把头凑到一起，亲昵地分享一块凤梨酥，一起陶醉在香软酥松的甜蜜里。

　　每每想到此，我总是不自觉地微笑，然后禁不住地心酸。

　　我们大学毕业，一起考取研究院，读了不到两年，他父亲中风了。

　　他是家里的长子，家里还有弟弟妹妹。母亲去得早，父亲在台南经营一个加工厂，本来是富裕之家，可父亲的一病不起让这个家瞬间面临崩溃。

　　他的弟妹，一个在读大学，一个在读高中。不得已，他只能退学回家，一面照顾父亲，一面接手加工厂的运营。

　　我们当时打算，我毕业后就去台南，然后结婚。

　　毕业前夕，我的导师收到邀请去美国做客座教授，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美国完成学业。如果我不去，那只有转导师，所学方向也要跟着新导师做适当调整。

　　我犹豫不决，把事情对他和自己家里都说了，希望大家能帮我拿拿主意。

　　他说要到台北来见面，和我一起商量，而我家里主张我出国。

　　那是一个下着微雨的周末。我整整等了他一天，可他失约了。我晚上打长途给他，家中无人接电话。我又打长途到他厂里，值班的人说不知道。

　　第二天，朋友温温过来玩，无意间提起了他。温温说：“听说他跟小护士成双入对的，他家邻居都拿这个说笑呢。”

　　小护士是照顾他父亲的家庭护士，平时就住在他家。我听了，心里很气愤，也很酸涩。

　　又过了一天，他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解释了一下因为厂里出了点事，所以他没来成，然后对我说：“我想了想，还是你自己决定的好，这毕竟决定到你将来的就业。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

　　我说：“好的，我明白了。”

　　我选择出国。

　　临走，他来送我，人晒得黑黑的，精神倒是不错。分别之际也没有什么亲密的话，我觉得很难过。

　　到美国以后，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不过，有一次他说，他弟弟大学毕业会接手那个厂，那时他就可以出来了。

　　苦捱了一年没有他的日子，温温也到美国来留学，她对我说：“你一定归心似箭吧，再不回去小心老公被人拐跑了！”

　　温温是信口开河，我却疑窦重生。当天，我打了一个长途给他，对他说：“导师给我奖学金，让我接着读博士，你怎么说？”

　　他依然不温不火地说：“你自己决定吧。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

　　我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责问他：“你说过，你弟弟毕业会接手那个厂，你就可以出来，现在呢？怎么又变卦了！”

　　他不说话。

　　我说：“你做决定，我要你来选择！”

　　良久，他才说：“我担心你回来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后悔放弃深造的机会。”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我一直以为我最终会回去，然后我们会结婚生子，快乐地共度一生。

　　以后的日子，我们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轨道。导师回台前，请我去他家作客，席上，他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以前的学生。

　　我和我先生当时没有谈恋爱，只是保持朋友关系。

　　几年后，传来了他结婚的消息，对象就是那个家庭护士，他父亲已经去世了。

　　我与他，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又一年的感恩节，美国大学的华人校友聚餐，许多人都拖家带口地来参加，我先生对我玩笑道：“你看，我快四十了，你快三十了，我们朋友那么多年，就像老夫老妻一样，干脆结婚吧。” 于是，在同学朋友的祝福中，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对于我的先生，我似乎友情与亲情的成分更多一些，但这已经足够维系一个幸福安乐的家庭。当我平静地过着一个普通白领和一个普通妻子的生活时，我养成了吃凤梨酥的习惯。

　　在国外这么多年，无论尝遍无数美食，我依然对凤梨酥情有独钟。对他，我似乎也不怨了，不恨了。

　　香软酥松的甜蜜里，我感受着家乡的味道，陶醉在美丽的回忆里。

　　*

　　不知怎么的，这次回去，我忽然很想见他一面。人到中年，少了年少时的冲动，我的想法、性情都改变了不少。记忆里，他对我的好，我永远无法忘记。他既然问起我的近况，难得回去一次，去看看他，也是合情合理的。

　　电子邮件很方便，我们约好在台北见面。

　　又是一个微雨的周末，人年纪大了，居然不约而同地提前穿上了毛衣，彼此一望，都不禁一笑。

　　他看上去老了许多，额头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不复往日的英俊潇洒。他的加工厂早已卖了，如今在台南一家中型企业任职。

　　我们感慨人生世事无常，感叹时间如白驹过隙。

　　感慨完了，因为久不联系，我们都变得客气而有礼，许多话也言不由衷起来。

　　天色渐渐晚了，我开始觉得有些失望和无聊，正想告辞，他忽然提议请我吃晚饭。我说，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回台南，而我也要去乡下见父母，不如早点休息吧。他执意不肯。

　　我不好再推辞。坐的士到饭店门口，我的手机响了，婆婆在家里摔倒了，都是因为这几天我回台后，她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太过劳累了。

　　饭吃不成了，他陪我去了医院。婆婆已经是高龄，摔倒时腿骨折，需要在医院里观察几天。

　　当夜，我在医院里陪着婆婆，他则陪着我。

　　陪了一会儿，我催他走，他便走了。

　　半夜醒来，我的身边多了一瓶水，一盒凤梨酥，我最喜欢的凤梨酥，他最喜欢的凤梨酥。

　　他站在我身边，默默注视着我。那一刻，我不是没有感动的，不是没有感觉的。虽然，我们之间已经再不可能有什么。

　　他心里依然有我，就如我心里依然有他。我此生唯一的爱情。

　　他忽然对我说，多年前那个周末的失约，他对我撒了谎。当时他父亲突然昏厥住院，医生说，在这种情况下，老人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所以他瞒着我。他对我说很抱歉，他一直为自己的怯懦而后悔。

　　往事里，我们错过了多少，误会了多少？只留下永远无法衡量的遗憾。

　　我的的泪，无声流下，源源不断。

　　一步之遥，他低头站着，咫尺天涯。

　　天亮了，先生的弟媳妇来接我的班，我和他一起离开了医院。

　　到分别的时候了，他说，希望我以后能常回来看看，下次如果先生也一起来的话，大家再聚聚。我说好。

　　他对着我笑，嘴边露出两个酒窝，人也显得年轻起来。一如初见之时。

　　出国多年，我经历过很多艰辛，自以为变得坚强，却再度忍不住想哭。

　　回美后两个月，朋友温温告诉我，他离婚了，因为太太有了外遇。

　　温温问我：“你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这时，我先生走过来，坐到我身边笑道：“什么想法？你们又想出去血拼啊，外面可在下大雨！”

　　我从茶几上拿起一块凤梨酥，对他们笑笑：“我哪里也去不了，不如在家吃零食。”

　　凤梨酥，我的凤梨酥。我曾经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它虽然没有圆满的结局，但那甜蜜的感觉，我会铭记一生。

　　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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