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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漫天的雪缓缓落下,将华山绝顶论剑峰掩得严严实实,只余下一片淡白苍茫。
      太虚斜斜地倚在剑松下,看着倒挂的冰棱,闲适地呷了一口壶中的酒。
      相传他的师祖纯阳子曾在此处冥思三载,悟得天道人道剑道,书于山石之上,以待后辈有缘人能领悟其中奥妙。但对于太虚本人而言,不过是个偷得清静的地方,即便是能悟,悟到的也是酒中真谛。
      所谓知足心平,太虚现在便是很知足。寇岛、洛道、枫华谷,腥风血雨的日子过去三个月多,安稳的岁月过得惬意舒适。现下,耳旁偶有风声,不凛不冽,却更得显四周的幽静。雪花在风中打着旋儿,悠然飘过,停留在掌心,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
      酒味淡薄,待到微醺时刻,方知饮得多了。

      “师兄——”
      太虚远远见到紫霞一步一滑地小跑上来,眉头皱了,悠闲的心情被打搅了。
      “师兄,原来你在这里,害得我一顿好找。”紫霞站定后,气喘吁吁。
      “什么事情?”太虚淡然问道,又呷了一口酒。
      紫霞磨磨蹭蹭,完全不像跑来时那副着急的模样,窘迫片刻,方才道出一句:“师兄,能跟我去一趟万花谷么?”
      “……万花谷?你以前不都自己一人去的么?”
      紫霞又是磨蹭片刻,才掏出怀中一支青翠碧绿的玉笛:“我想送这个给花间……”
      太虚眉头皱得更紧,心道莫非是这小子不好意思一个人去,于是让自己做个能壮胆的陪衬。
      紫霞看出太虚心中所想,慌忙解释道:“我去过好几回万花谷了,但每回去都被他小师弟的飞针一顿好扎……”
      原来师弟喊自己,不是去帮忙壮胆子,而是去帮忙挡飞针。
      “他的小师弟叫什么?”
      “离经。”
      “噢……离经。”太虚喝完壶里最后一口酒,“好吧,带我去见见离经。”

      青岩四季如春,繁花似锦,与华山相比,如一域两极,风光景致截然不同。
      “若说此地为人间桃源,不为谬赞。”太虚指尖拈了一片绯红花瓣,低声述道。
      紫霞领太虚到了落星湖,熟门熟路如同走进自家庭院,指着一舍茅屋,道:“师兄,这就是花间住的地方了。”
      茅屋前,小小药炉上的药煲不停冒出氤氲,散出阵阵苦香。一个身穿万花服的孩童,正蹲在药炉前摇蒲扇煎药。
      太虚看了看那孩子,又看了看紫霞:“这就是离经?”
      “是啊。”紫霞一脸仇重苦深。
      太虚心中郁闷:“你说他是花间的小师弟,没想到真的这么小,我看也就才十岁,你怎么会被一个才十岁的孩童打怕?”
      “十岁半……”紫霞喏喏地说道,“他的飞针可是和他师兄的一样厉害。”
      太虚沉默良久,心中将自家师弟暗骂了一百遍窝囊之后,走上前。
      那孩童听得有人走近,抬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面前陌生的白衣道袍男子。
      “你是离经?”太虚问道,看见那孩子澄明的瞳仁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嗯。”离经点头,下一刻便发现了缩在旁边的紫霞,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紫霞道:“又是你,不许你打搅师兄休息。”
      紫霞连忙摆手:“我、我只是想带点东西给你师兄……”
      太虚撇了一眼紫霞,正视离经问道:“离经,这药可是为花间所煎?”
      “嗯。”
      “煎了多久?”
      离经想了想,道:“约有两个时辰了。”
      “煎好了?”
      “嗯。”
      “你饿了么?”
      “……嗯。”离经老老实实地点头。
      太虚拿起一旁的空药碗,递给紫霞,转身对离经道:“这药,由紫霞来递去给花间吧,我带你去吃些东西。”
      言罢,太虚一把抱起离经,气定神闲往外走,留下紫霞一个人愣在原地。

      花间难得地笑了,没有接过药碗,而是握住被药碗暖得温热的双手,道:“早闻太虚道长曾在洛道一剑荡平十三恶徒……如今看来,他不仅剑法厉害,哄小孩子更厉害。”
      紫霞靠着花间坐下,苦笑:“你说我师兄厉害,不就是说我不厉害嘛。”
      “你若是真的够厉害,怎会是来见我一次便挨一次小离经的飞针?”
      紫霞的脸更苦:“他怎么说也是你最喜欢的师弟,总是要迁就的。”
      花间仍是笑,但嘴上也不揶揄他了,接过药碗,将药喝下。
      “这药还得喝多久?”紫霞把药碗搁在一旁,问道。
      “三个月吧,”花间倦懒地靠回床头,“之后便再换另一副调理的方子。”
      “医圣师父看了你的伤后怎么说?”紫霞拉高棉被,搭在花间身上。
      “他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花间发觉紫霞仍是盯着自己,无奈续道,“……他说待我身子休养好了之后,日常行走是没什么大碍的。只是身子弱,不能辛劳;武艺也废了,且不能再习练。”
      紫霞将花间连人带被抱在怀里,用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发:“对不起……”
      花间又是笑了,纤瘦苍白的手抚上紫霞的脸:“无量宫一役,你我皆能保下小命,已属万幸,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的。”
      紫霞默然,良久后又似乎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支青翠碧绿的玉笛,放入花间手中:“这个,送你。”
      “信物?”
      “嗯,”紫霞将花间的手连同玉笛一起塞入棉被中,裹好,“记得要一直带在身边。”

      离经把第二笼包子扫荡完毕,然后小手伸向第三笼包子。
      太虚默然地看着面前吃得开心的孩童,暗忖这半大小子实在是能吃。
      待到离经把第三笼包子消灭殆尽并饱足地抚着小肚子时,太虚问:“吃饱了?”
      “嗯。”
      “那我们回去吧。”紫霞那家伙应该也和花间聚得差不多了。

      太虚抱着离经往落星湖走。
      离经吃饱了,窝在太虚怀里又觉得很暖和,不知不觉靠着睡了。
      紫霞见了,忍笑,接过离经,将他交到花间怀里。
      花间挑眉,笑看着离经在睡梦中用小手抓住自己的棉被,梦呓道:“太虚……有包子……”

      回纯阳宫的路上,一贯淡定冷静自持的太虚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紫霞的后脑上,怒道:“喂,你要笑就笑,别在我面前瞎憋屈。”
      紫霞一边笑一边勉强正色道:“师兄,师弟我真的十分佩服你,这么麻烦的小孩子都能被你哄得妥妥的。”
      太虚黑下脸:“你还好意思,一开始是谁说要我帮忙?”
      “咳,师兄,我是真心称赞你的,下回去万花谷还是得靠你。”
      太虚用凌厉的眼刀把窝囊师弟戳了几十个窟窿后,拂袖离去。

      花间的身子拖拉了将近半年,才有些起色。这期间,紫霞没少往万花谷跑,太虚也被一同硬拉着前来。
      一来二回,太虚和离经算是熟络了。
      花海锦绣纷繁,太虚用手支着脑袋,看着离经摆弄自己带来的纸鸢。
      “离经。”
      “嗯?”
      “你讨厌紫霞?”
      “嗯。”离经头也没抬,继续摆弄纸鸢。
      “……为何讨厌?”
      “因为师兄那一身伤是他害的。”
      “……”太虚想起自己师弟在无量宫惹出来的事情,心道也不能怪这孩子,当初若不是花间宁可碎了一身骨也要把紫霞救出,恐怕紫霞早已是尸骸无存。
      离经放下手中纸鸢,想了想,道:“不过,师兄见到他来,还是很开心的。”
      “那你不如放过紫霞,允了他们在一起吧。”太虚觉得自己这话不像是对孩子说的,倒像是对着手握婚配大权的长辈说的。
      “但是师兄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搭理我了。”
      “……你很喜欢你师兄?”
      “嗯,师兄以前最疼我了,天天陪我一块儿玩。后来紫霞在了,便越来越少陪我了。”
      孩子的眼眸是剔透晶莹的——金银乃俗物不可比,明珠也略逊三分——但染了几抹落寞之色。
      太虚默然无语。
      往后紫霞每回来万花谷的时候,觉得太虚硬拉起来好像没那么费劲了。

      于是,紫霞华山青岩两边跑,又跑了大半年,太虚也这么跟着跑了大半年。
      纯阳终年飘雪,万花四季如春,两个地方待久了,总不易察觉时间流逝。
      直至一日,紫霞兴冲冲地奔来无极道场,对正在打坐的太虚说道:“师兄,我去完万花谷回来啦。”
      太虚抬眼:“你自已一个人去了?”
      言下之意,你不怕飞针了?
      “是呀,上回临走的时候,我问了离经,他说只要师兄开心就好,他不会再拦我的。”
      太虚应了一声,继续将内息运行完一个周天。

      太虚又回到了清闲的日子,可以悠然地在论剑峰饮酒赏雪。
      皑皑白雪染尽华山绝顶,一片苍茫的色彩中,却又出落得鲜亮,让人不由得疑心,白雪覆盖之下,究竟为何物,是否会在冰雪消融之时,迎来一阵或许是万花谷吹来的春风,然后便生机勃发,妍花齐绽,化为人间桃源。
      太虚将一朵雪花拈于指尖——这让他想起了万花谷的那片绯红花瓣。
      雪花融了。
      春风又怎会吹过华山呢。不过玩笑。
      酒味依旧淡薄,待到他觉得微微醺了,才知道自己饮得多了,如同这一年多的来来回回,才明白自己回得了清静的地方,却回复不了清静的心。
      仙境之美,总难言其妙;人心惛惛,总难觉其变。
      太虚眯着眼睛笑了,拎着酒壶晃悠晃悠地下了论剑峰,同时感叹这是自己第一回没把酒喝完。

      “师兄,原来你在这儿。”推门而入的是紫霞。
      “怎了?”太虚回头看了一眼,心底嘀咕这小子几乎快把全副家当搬去万花谷,敢情是要当入赘夫婿了,怎么还舍得回来。
      “师父说你明天就要南下去浩气盟。”
      “对。”太虚手下不停,继续收拾行装。
      “师兄怎么突然就去浩气盟了……在纯阳宫里不是好好的么。”
      “那你认为该谁去呢?”
      “不是不是……师弟认为,说到担任军师之职,无论是剑法身法还是谋略心计,师兄都是当仁不让的首选……”
      “然后?”莫非这小子想担当下这苦差事?但我怎么听说你天天在万花谷伺候夫人,乐此不疲地端茶倒水洗衣做饭。
      “然后嘛……其实我是觉得你做这决定前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如果是让师父来指派,万一派得是你,你舍得抛下花间一个人?”
      “……”紫霞立马噤声。
      太虚叠好几件平常洗换的衣物放入包袱中,静了一会儿,道:“明天临走前,我跟你去一趟万花谷。”
      “……啊?”

      第二日傍晚。
      彤云密布,晚霞满天。夕阳余晖遍洒万花谷,亭台楼阁皆浸染上一层柔和的金,犹似佛光普照。
      花间慵懒地坐在茅屋前。小离经正趴在他怀里打瞌睡。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来,花间嘴角笑意荡漾。
      “你回来晚了呢。”
      “嗯,太虚师兄今天要南下去浩气盟了,我得帮忙安抚一下伤心欲绝的师妹们。”紫霞在花间额上留下一个亲吻。
      “看来暗中倾慕你师兄的人可不少。”
      “对的……也奇怪,这么多年了,没见师兄喜欢上谁。”
      小离经被吵醒了,揉揉眼睛。
      “噢,我差点忘了,离经,我师兄要离开纯阳宫了,他现下正在万花谷口等你,说是要和你道别。”
      离经应了一声,往外走去。
      花间看着离经的背影,问道:“紫霞,你记不记得我和你初相遇时的情景?”
      “记得,是在龙门荒漠。”
      “嗯……当时你学艺未精,还要逞强,打抱不平,结果遇上对方硬手。”
      “咳,我只是一时失手嘛。”紫霞抬头望天,低头望地,心道自己掩了多年的糗事居然没被忘记,真不容易,“还好花间你在场,三下就把对方打跑了。后来虽然笑话了我一番,但还是帮我治了伤。”
      “那时候,师父原本是让我在龙门办完事就回万花谷的,但我没听他的话,反而跟你四处周游了。”
      “你师父还曾怪我拐跑了你……不过现在我和你都在万花谷,他老人家总算消气。”
      “嗯,”花间又笑了,“我猜他老人家很快会再生气的,因为他的另一个徒弟要被拐跑了……”
      “为啥?”紫霞一脸呆相。
      花间没回答,只是笑道:“紫霞,我想吃桂花糕。”
      紫霞立时乐颠颠地奔去做桂花糕,完全忘记自己先前问了什么。

      当离经提着灯笼走到万花谷口的时候,天色已是逐渐黯淡下来,暮云四合,林影深深,雾重露浓。
      太虚站在白马旁,静静地看着离经走来。
      “太虚,紫霞说你今天要离开纯阳宫了。”
      “嗯,我会一直往南去,然后到浩气盟。”太虚声音平稳安沉。
      “浩气盟远吗?”
      “很远,在巴陵县以南。”
      “噢……”
      太虚蹲下身子,目光与离经齐平,问道:“你跟我一起去吗?”
      离经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那里有包子吗?”
      “有。”
      “有糖心丸子吗?”
      “有。”
      “有糖葫芦吗?”
      “……有。”太虚蹙眉,果然是孩子,惦记这些。
      “有甜糯糕吗?”
      “……”
      太虚左看看,右看看——天色暗沉,四下无人,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于是太虚一把扛起离经,放在马背上,然后自己翻身上马,扬鞭纵马离去。
      夜风扑面,离经挣扎闹腾了一阵子,就乖乖地不闹了。因为太虚怀里很暖和,像是有个小火炉煨在旁边,眼帘慢慢合上,安然睡熟。
      太虚却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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