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锁芙蓉城》易茗君

4、惊婚盟（2）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方君秋拒婚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左公馆里也炸开了锅。
　　二太太章婉碧正在盘帐，一水儿的姨太太们便都涌入屋来，下人们也都围在屋外听热闹。人还未到齐，余桂芝便高声问道：“太太，听闻老爷真向那个戏子提亲了？”
　　章婉碧岿然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翻动帐本。
　　别人都不敢说话，余桂芝却哪沉得住气，便又问：“太太，你倒是发句话，好让我们这些姐妹心里都有个数啊！”
　　章婉碧合上帐本，抬头环视了众人，整个房间顿时鸦雀无声。这章婉碧本为大家庭出身，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仪，因此左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对她有所敬畏。她站了起来，对身旁的冯妈使了个眼色，冯妈立即去门口哄人：“去去去！成什么样子，主子的事也是你们听得的？”
　　众下人们被哄走，却有人不满地道：“她以为自己就是主子了么？”但也只敢小声嘀咕。
　　冯妈将门重重掩上。
　　章婉碧沉着脸训道：“桂芝，这屋里除了我，就你进门最早，本该作个榜样带着她们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却上我这里来吵嚷什么，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还带着个大肚的来凑热闹，也不怕动了胎气！”她后一句话指的是正怀着身孕的八姨太赵诗沛。此时刚怀上不久，没显肚，还看不出来。
　　“我可没硬逼着她来！”余桂芝小声嘀咕。
　　赵诗沛白了她一眼，立即道：“当我愿意趟这浑水？巴不得现在走就是！”
　　章婉碧道：“既然来了就安生待着罢，你们的性子难道我不清楚？阿梅，拿把椅子让她坐。”
　　何梅本为她的陪嫁丫环，虽然进门许多年，这主仆的习惯仍是未改掉。她本来就一直扶着赵诗沛，听了这话，便拖了一旁的椅子轻扶她坐下。赵诗沛瞪了余桂芝一眼，这才落座。
　　“你们也都各自坐了吧。”章婉碧道，只有她发了话，一本站着的人才敢坐，椅子不够的，后入门辈份低的也便只有站着。
　　章婉碧扫了大家一眼，才道：“既然大家都来了，我这里就将话说清楚。不错，老爷已经跟我说过准备再纳一房，也就是双喜班的方老板。”
　　“她不是已经拒婚了么？”毛贺云嘴快道。
　　章婉碧瞥了她一眼才道：“不过是方老板爱戏，舍不得那方戏台子，等过两日想通了就自不成问题了。”
　　余桂芝却冷笑道：“不过就一戏子，老爷看得起她是她的造化，还装什么清高？”
　　“那不知三太太在进门之前做的是什么营生？”赵诗沛冷冷道，对她将自己拖来之事本就不满，此时抓住机会便狠狠损她几句。
　　余桂芝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她本出身青楼巷院，在几位姨太太中最是没资格道人长短的，却终日以搬弄是非，勾心斗角为乐，别的姨太太们都要让她几分。如若换了别人自不是敢提这话，但赵诗沛向来冷傲，偏偏不买她的帐，她虽视其为眼中钉，但人家年轻貌美，又怀有身孕正受宠，却也无可奈何。
　　章婉碧道：“方老板的身世我也查清楚了。自幼父母双亡，余下她和一个弟弟投靠叔父。叔父家贫，膝下无子，唯有将她送入戏班学戏。开始不过是粗使丫头，但胜在天资聪颖，自看自学了好些戏码。辗转到了双喜班，有师傅见她有天分，这才收她为徒。初时是替人顶场，后来渐渐成了名角。这些年来也有不少老爷公子的向她提亲，但她也未有理会，看来看去，人也算是清白。过两日我待亲自去双喜班一趟，这门亲也就算定下了。只是希望以后新人入门，各位姐妹能和气共处，千万别生出什么事端来。”她这后话显然是对余桂芝说的。
　　被她一顿子训示，众人讨得无趣，坐一阵也就相继散了。
　　前面议论此事，后面小姐房里也不得清静。除了赵诗沛腹中的那个，左森共有二子二女。长子左少棠，表字晏云，为过世的正妻尤氏所生，在几年前便被左森送去法国留学；长女左荞，是何梅之女，就读于城中的女子学堂；次女左姗，为章婉碧所出，与左荞年岁相差不到一年，但因平素受管甚严，与兄弟姊妹也不甚亲近；最小的一个仅有六岁，名唤左少宗，为五姨太苏玉珍所出。
　　此时聚在左荞房里的便有三人：左荞、左姗和表小姐张雪婷。
　　左荞让奶妈陈妈备好了糕点、糖果、茶放到屋里的桌上，张雪婷坐在桌边边喝茶边吃糕点，赞道：“陈妈的手艺果真好，大表姐真是好福气！”
　　左荞笑道：“什么时候让陈妈也做些送你房里去。”她端了些给在梳妆台前正襟危坐的左姗道，“左姗，你也尝尝吧。”
　　左姗伸出兰花指来，拈了一块绿豆糕，放嘴里轻咬一口，甘甜清凉，她拿手帕拭了嘴，微微颔首道谢：“多谢大姐。”
　　张雪婷笑道：“二表姐走到哪里都这般客气，倒像是外人般。”
　　左荞为她打圆场道：“二姨娘家教甚严，哪像你我这般胡乱放肆？”
　　“放肆便放肆了，许得表舅舅疼我！”张雪婷说这话时甚是骄傲，只因平素里左森与左荞不合，左姗又总是躲在自己闺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左森也不大亲近。但左森对她却甚是骄纵，所以反倒更像左家的正牌大小姐了。
　　左荞笑笑不与她计较，自己丢了颗糖到嘴里。
　　转而张雪婷又有些苦恼地支起下额喃喃自语：“过些时候表舅舅娶新太太，我又该送些什么礼物好？”
　　左荞拧起眉头：“消息确实了？”
　　“我和二表姐刚才来时经过二太太门前偷听来的，不信你问二表姐！”
　　左荞转头看向左姗，后者则点了点头。左荞愤愤地坐到张雪婷对面：“八姨娘刚怀上，爹又起了纳妾的心，真是为老不尊！”
　　左姗面色微变：“大姐，你说这话小心又被罚！”
　　“我才不怕，反正大哥马上要回来，自有人出主意！”左少棠走这四年，没人为她撑腰，她已很久不敢胡闹了。
　　张雪婷立即问道：“大表哥回来的日子定了么？”
　　“传了消息来，说是后天的火车到。”
　　张雪婷听到这消息，难掩面上的兴奋。左荞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自小左少棠便有些不喜这个表妹，可偏偏她却一路痴心不改，也不知是该为她鼓掌还是叹气。
　　左姗却愁眉难解：“这倒是了，大哥最讨厌爹娶姨太太，除了三姨娘和四姨娘，哪个姨娘进门顺当过？八姨娘他还未见过，九姨娘又要进门，到时家里定又免不了一番吵闹！”
　　有着同样担忧的不止是她，众姨太太们走后，章婉碧与冯妈也在讨论此事。
　　“太太，你明日真的要亲自上门提亲？这方君秋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了些。”冯妈扶了章婉碧在太师椅上坐下，捧上杯参茶。
　　章婉碧啜饮了口茶道：“我既答应了老爷，自然要帮他把事办妥。”
　　冯妈问道：“那如果她再不同意怎么办？”
　　章婉碧摇摇头：“她那边不难，我自有法子。现下我最担心的倒是另一件事！”
　　“你是说大少爷？”
　　章婉碧叹口气：“大少爷后日便回来，如若让他知道，恐怕婚礼上不大好过了。”
　　至于左少棠从小便反对左森娶姨太太的事，全家上下见过的便罢，没见过的或多或少也都有耳闻。除了余桂芝和何梅进门时他还小之外，五姨太苏玉珍进门时他便带了左荞逃到外头去一夜不归，左森未入成洞房派出人手找了他们一晚上；六姨太毛贺云进门时他差点将整个房子都烧了；七姨太蒋小倩进门当天，他更是带了一群新派改革人氏叫作“奋进会”的到左公馆前闹事，搅得宾客不得安宁，左森只得将他送出国去，又过了两年才敢娶八姨太。
　　“那太太打算怎么办？”冯妈问。
　　章婉碧想了一下道：“只好先瞒着。待少棠回来后会找人随时在他身边看着，公馆上下也不许在他面前提起此事，只盼能瞒多久是多久。如若实在不成，唯有婚礼当天将他支开。”
　　冯妈暗示道：“还有一个人，不得不防。”
　　章婉碧心领神会，点点头：“我会吩咐阿梅管好左荞，她在婚礼之前都会待在学堂里，不会和大少爷见面。冯妈，你去请人选个黄道吉日，我们左家虽是娶姨太太，但也要时间准备，办得风光体面才好。”
　　“是，太太。”冯妈领命而去，章婉碧又喝了一口参茶，继续翻开桌上的帐本。
　　次日方君秋和颜洁如从戏台上下来，刚刚准备卸妆，方君秋便被陆班主急拉到一边：“方老板，左家的二太太来了，说要见见你。”
　　方君秋往内堂看了一眼，漠然道：“没什么好见的，班主就说我身子不适，帮我回了罢。”
　　还未待陆班主答话，便有一老妈子掀帘子过来，她面无表情地道：“方老板，我们太太有请。”方君秋看了颜洁如一眼，再不推拒，挺起胸膛便入了屋去。
　　座上坐的是个约摸四十余岁的贵妇人，一身旧式大家夫人的装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色与那位老妈子一样严肃。颜洁如也跟了进来，刚才听说是左家的二太太，果真有些当家人的气势。
　　章婉碧的眼神在三人身上审度了一圈：“陆班主、方老板，还有这位……”
　　“这是我们颜老板。”陆班主忙介绍道。
　　章婉碧虚应道：“哦，颜老板。上次老爷过寿时的堂会，倒不曾见过。”
　　“刚刚上场子，戏不错，以后还请太太多加关照！”陆班主小心应道。
　　章婉碧微微点头：“嗯。那各位请坐吧。”竟是反客为主，但真心没人觉得如何别扭。
　　陆华荣招呼小翠来给在座之人上了茶，方才在方君秋对面坐了，颜洁如也在方君秋右侧坐下。
　　方君秋抹了一把头发，将刚才取凤冠时微微弄乱的发丝扶好。章婉碧上下打量了她一阵，这方君秋果真生就是个美人胚子，七个片子规矩地贴成鹅蛋形，油光水滑衬得小脸儿更加精致，飞翘的眼尾勾出些烟红柳绿碧波荡漾的味，虽说是脸上虽抹了彩看不大真，但仅凭那双纤纤玉手也足以看出与众不同。芙蓉城云层低厚，常年润湿，城里肤白的女子不少，但她却白得不同，就算是大白天，也像有道月光挥洒在身上般，白得轻柔、白得皎洁，配上那双如桃瓣的盈盈含情眸，任是男人看一眼就醉了，莫怪老爷如此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