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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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一直想去的一个地方。”月下梨花白如霜，素衣青年轻声道：“做完这笔生意，我便送你去凉关镇！”
倚在树下的人闻言抬眼，笑了笑，“安无倾先谢过姬堡主。”
晚风摇曳树影，一片素白的花瓣飘落下来，正好落在安无倾肩头，在他黑色的衣衫上白得几乎要散发出光来。姬燕池的目光顺着他的肩膀攀上颈项脸颊，眸色微沉，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柔和，仿佛他整个人都要在月色里融化了似的。姬燕池向前探了探身子，地上二人的影子无声重叠，对方却在他伸出手的刹那抬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姬燕池目光一凝，安无倾故作无所谓的扬扬嘴角，拂去了那片花瓣。
“夜深露重，安无倾不打扰堡主休息，告辞！”安无倾言罢转身，纵身跃过院墙，矫健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之中。
一声低微的脆响，姬燕池原本探出的手从树上折下花枝，放在眼前端详。
他身后的亲信甲撇撇嘴：“诶哟堡主，这个人怎么放着好好的门不走非要跳墙哇？”
“因为他不走寻常路！”敏锐体会到堡主不悦的亲信乙冷静接口道，“不愧是第一杀手一剑回风！”
“忽上忽下也不怕血压不稳突发头晕摔下来呢？”
……“他正值年少！”
姬燕池仰头望天，“今晚月色不佳。”
手下们亦抬头，恰有一片薄云敛住月辉，众人忙齐齐点头。
“为何我却觉得今天晚上特别亮呢？”
众人忙遮住亮晶晶的眼睛，从指缝里看着自家堡主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姬燕池冷哼一声。
凉关镇是每一个刀口舔血做人命买卖的杀手心中最后的梦，是他们只要一息尚存便不会消失的希望。
传闻，想要退隐江湖的杀手可去寻找一座叫做凉关的小镇，在镇上的客栈“鲤越居”住上三天两夜等待仇家寻仇，拼却本领最后一搏。杀手若能幸存则自此洗底，出凉关，重获新生。
真正到达凉关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同行或是死在了某次买卖中，或是永远停在寻找凉关的路途上……
安无倾觉得自己进入这个行当是种种莫名其妙累积次次阴差阳错叠加而来的一场巧合，从初次挥剑杀人起，他便开始因去留而挣扎，他是一定要活着到达凉关镇的！
江湖传言安无倾冷血残酷，心如铁石，他眼睛里的杀意闪现得比他的剑还快，比那剑光更冷。天下没有几个人能躲过他的剑，也并不是任谁都能请出一剑回风。
其实，亦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眼里最多的是犹豫与踯躅。
也有人觉得他生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别人的眼神总像四月里分花拂柳的风，风里的阳光明媚，风里的小雨酥暖。只是那人已成了他剑下的亡魂，道旁的一抔黄土。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那人是鼎鼎有名的咸阳许家大公子许环峰。
有人评价安无倾若能够潜心研修武学，不出十年将会成为近百年来不世出的高手。只可惜，年纪轻轻的他走上了一条为武学正途所不齿的歪道。第一次杀人之前，他设想很多种可能，包括从什么角度拔剑用多大的力度，第一招是用天外飞霜还是银落白沙，该怎样把这两个招数使得毫无破绽……可是当那人横尸于自己脚下，安无倾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几乎所有的行动都是出自身体的本能。
儿时同伴李小马曾跟他说过，“练武是需要天赋的！江湖上习武之人多如牛毛，但是立于塔尖笑傲群雄的却只有一人。……你是有天赋的那类。”
他说着走过来攀住他的肩膀拍了拍，“跟师傅说我肚子又疼了，我需要休息！”
安无倾对这个他用烂的借口无动于衷。
李小马便会紧接着补充一句：“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心烦意乱腹痛难忍真是令人困扰啊！”
安无倾想，尽管李小马经常满嘴跑马车胡说八道，但那句话也许没错，杀人也是需要天赋的吧。
被姬燕池找上是在一个月之后。
那时他正临湖观雨。江南的雨似乎比都别处的温柔细致些，随着清风漫天挥洒下来，远远的坐在茶楼上似乎都能听见雨丝落湖面阵骤阵舒的沙沙声。极目之处，铅云低垂在广阔无垠的苍茫水面上，使人不由产生遗世之感，暂且抛却种种烦扰。
正在安无倾出神之时，姬燕池迈上了茶楼。他穿着一袭苍青的长袍，腰间缀着一块莹润的白玉，身量修长，行止从容，整个人都如同这江南水乡的一个别致的符号，清雅，风流。他在二楼上站定了，对窗前正回头的安无倾颔首一笑。
安无倾顿觉晃眼，心跳不由紧了几分。
明明还有很多张空桌子，姬燕池却径直朝安无倾走去，神色坦然的与他共用了一张桌子，还不乏盛情的邀请他共饮一杯。
安无倾环顾四周，低声道：“此处是茶楼。”
“我正是要请兄台吃茶。”姬燕池笑道。
他语声未落便有两人上前来奉茶。
安无倾原本乱跳的心按耐下来，眼巴巴看着一只茶碗被送到了自己面前，姬燕池道：“请！”
“这只茶碗真是漂亮！”安无倾看了又看，认真道，“我师父曾对我说过，越是漂亮的好东西就越有毒！”
姬燕池端茶轻抿一口，示意道：“令师此言未免偏颇，至少这碗香茶无辜。”
“也许吧。”安无倾目光变得幽远，“他死了很多年，也没有办法再去对证了。”
姬燕池一怔，放下茶碗道：“抱歉！”
安无倾推开茶碗，默默地想，其实他师父根本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是个脾气好极了的人，一辈子未曾说话半句刻薄的言语。
姬燕池见状若有似无叹息一声，“看来安兄对在下戒备很深。”
安无倾皱眉，“你我似乎不曾相识。”
姬燕池微微一笑，“我也是最近才获悉安兄大名。”
言罢食指点水，在桌上写出一个“许”字。
安无倾的目光从那个字上抬起，眸光清清淡淡似乎还带着笑，姬燕池却已感受到阵阵寒气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他目光不移，直望着他沉声道：““看来关于你杀掉许家大公子的传言非虚，冒昧请问安兄为何要杀许家大公子？”
面前此人决不是自己的对手，他那两个奉茶的随从看上去虽也算是高手，但想要在这视野开阔的湖滨茶楼上困住他也绝无可能。
安无倾略微思索，敛了眸，决定实话实说，“因为，有人给了足够的银子。”
姬燕池来前命人调查他的身份背景却一无所获，此刻闻言神色一松，不动声色考虑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许环峰是咸阳武林世家许家的少主。许济柯中年得此独子，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关中武林向来以许家马首是瞻，许环峰作为武林新秀一直备受瞩目，近几年也在渐渐接手家族事务，在年轻一辈里算得上佼佼者，许家的未来极有可能在他手中更近一层楼。
许环峰一死，年逾半百的许济柯突遭此打击一病不起，患了中风证，瘫倒于床不能言语，过了一个月便不明不白的死了。早就心存不满的许家分支撕破脸皮内讧，甚至都无暇分心搜捕凶手为许大公子报仇。别派江湖势力趁机瓜分瓦解，好好的一个武林世家在三个月内分崩离析。
其中，获益者甚至包括远在江南的碧云堡。
当碧云堡堡主姬燕池表明身份，安无倾明显卸下了几分戒备。
“是不是出得起足够的银子，安兄也会帮我？”姬燕池笑问。
帮他做什么不言而明。
两个人却都是言笑晏晏，路人看了还以为是两个俊秀风流的年轻公子在谈论风花雪月。
安无倾习惯性的摸了摸腰间悬剑的位置，本是出来喝茶散心，所以他并没有随身佩剑。
他轻轻摇头，“我并不是为了银子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
每个人都有他的傲气与底线。
一个人的傲气是否值得尊重取决于他的信念，而底线则撑起一个人的尊严。
“我想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挑战江南天水剑胡一天的理由和机会。”
安无倾猛地盯住姬燕池，似乎试图从那双微微上挑的如水般清亮的眸子里看出点什么。
“我并非请你杀了他！”姬燕池补充，“胡一天近年越发跋扈，天水庄所作所为早已引起各方不满，只请无倾挫败胡一天，敲山震虎以期天水庄这只武林黑手能有所收敛。”
安无似笑非笑缓慢道：“我是名杀手，我的剑下从不留活口！”
“无倾可以考虑加入碧云堡，碧云堡必以护法之位虚席以待！”
言下之意是趁他还未曾正式入世，加入碧云堡从此便以光明正大的身份“为碧云堡出力献策杀人放火扩建势力在江南一带站稳脚跟”。
姬燕池回首向身后低声道：“老甲，这种阴险的想法放在肚子里让它不那么磊落就好了，不必说出来！”
姬堡主身后奉茶的随从之一慌忙捂嘴，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呀，说出来了！”的懊恼。
安无倾先是一怔，随后一笑。他将目光移向窗外，仍见江面上烟雨蒙蒙，天水一色。姬燕池随之眺望，二人目力极佳，均看见一只墨羽朱唇的鸟儿正落在江边孤石之上，用长喙梳理湿漉漉的羽毛，然后展翅击水盘旋而起，消失在长空之外。
“孤鸟虽形单影只却自由不羁。”安无倾收回目光，望向姬燕池道：“碧云堡是一片可以飞翔的天空吗？”
如果天遂人愿，安无倾愿游离于喧嚣红尘边缘，不顾世间种种纷扰，专心守护的只有自己掌心的一息温暖。
姬燕池发现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眸色极深，却泛着一层漫不经心似的流转的光亮，仿佛是笃定他是不能够寄以期盼的。他不由心头一阵莫名发热，道：“碧云堡至少可以是八面临水孤绝之境时供以栖息的一方石岛。”
此言一出，惊讶的不止安无倾，还有姬燕池。
待安无倾下楼后，捧着茶壶的随从甲道：“堡主真是不拘一格，求才若渴！”姬燕池面色自若，淡然一笑，“老甲这壶茶是从楼下的那张桌子上随手拎来的吧？”
随从乙道：“嗯，两个铜板一大壶的那种！”
还亏他专门去“恐吓”掌柜的借来一套店里最好的茶碗！
随从甲顿觉头冒冷汗。
“此茶虽然极为劣质，过喉粗涩，偶然一尝也别有一番滋味。”姬燕池探手在桌上轻轻敲了敲，“不如老甲回去也喝上半个月的陈醋吧！”
……也？劣茶与陈醋有什么关联吗？老甲呆掉。
随从乙捂鼻，你浑身散发的酸味太明显！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荷塘旁的湖心亭里一对男女相对而坐，这二人却似乎都无心观赏鱼游水中的意趣。那少女头上倒扣着一片碧绿的荷叶，连连喝了两碗凉茶，长长舒了一口气。
对面的青年等她放下茶碗才道：“讲一讲你的所见所闻吧。”
少女摘下头上的荷叶在面前扇了扇，又抬手擦拭额上莫须有的汗珠，道：“那安无倾身着白衣头顶细纱帽帏，虽看不清样貌却仍旧分外风姿飒爽，气度翩翩。胡一天看到他像是十分惊艳，脱口问道‘你是谁？’安无倾并不摘下帽帏，压低声音回答……刚好吹过一阵风，我便未曾听清他说了什么。”
“这天下竟有素心玲珑吕蔷薇有心也看不清听不到的事情吗？”青年含笑问。
吕蔷薇忙摆手谦虚道：“堡主捧杀蔷薇了，不过八卦而已！”
那青年自然便是碧云堡的堡主姬燕池，而坐在他对面的少女虽看上去年纪轻轻，却是江南轻功第一的碧云堡护法素心玲珑吕蔷薇。
吕蔷薇嘿嘿笑了两声，接着说道：“胡一天听后像被什么要了一口似的，浑身一跳，随即却又向天长笑三声，哈！哈！哈！接着迅速的甩出几枚银亮的剑花便朝安无倾冲了过去。安无倾腰身一旋堪堪躲过，却未提防被他挑去了帽帏，胡一天看清了他的样子突然很生气，然后又有点得意的说，‘哼！秦云江死了十年，你以为骗得了我？！’说到这里吕蔷薇眸光一亮，顿了顿，道：“……想来安无倾该是回答他自己是那秦云江，嗯！”
姬燕池凉凉道：“……我想也是。”
“未等他话音落下，安无倾剑势暴长，招招凌厉，均指向对手要害！两人你来我往如此这般那般的缠斗了几十个回合，最终安无倾的剑刺刷地刺透了胡一天的胸口，胡一天难以置信的大吼三声‘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安无倾冷冷道，‘呸！’，然后……”
“等等！”姬燕池打断她，“安无倾说了声‘呸’？”
吕蔷薇重重点头，“千真万确！”
“……你竟没有听到三声呸！呸！呸？！”
“不曾。”吕蔷薇看着姬燕池面上的神色，小心揣测道：“堡主想听？”
姬燕池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不想。你继续，请注意概括大意突出重点……”
“然后，安无倾一把拔出长剑，胡一天顺着那剑势原地转了半圈，委地而亡！”
“……”
“……”
两人相互对望片刻，吕蔷薇问道：“堡主，是还有什么不明了的？”
“为何你回来这半天，安无倾却还未曾现身？”
“……嗯，大概因为天水庄的人正在追杀他的缘故吧。”
“蔷薇！”姬堡主压下修眉严肃的看着她，语气凝重道：“十天之内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吕蔷薇退下后，姬燕池默默坐在湖心亭中，抬首四顾，忽觉心中如同那风中层层摇曳的荷叶，蔓延起伏着一股陌生的不安与隐隐的期待。
闭上眼睛，脑中又浮现茶楼上安无倾的眼神，怀疑的，冷淡的，最后细碎浮光闪动的眼神。他实在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
老甲带人接应回来的安无倾因肩负两剑而在碧云堡客居下来。
月黑风高之夜，安无倾却无心入睡，左肩上隐隐作痛，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看着几步外的黑衣人，回首道：“……似乎隔三差五总有三两只跳蚤跳进来。”
身后的姬燕池笑了笑，“抱歉，大约是这别苑的围墙还不够高。”
“废话少说，，安无倾，纳命来！”黑衣人大吼一声，挥着剑冲向安无倾。
这两只跳蚤能潜入内院来，自然是有些本领的。
两人使的是天水剑法的招数，风起波澜。
安无倾退步从姬燕池身侧划过，甩腕将从他腰间摘下的玉佩掷出，其中一名黑衣人立扑，抱着小腿在地上滚来滚去。
另一名黑衣人顿了顿脚步，转向姬燕池。
姬燕池拔出剑挡了几招，便兴趣缺缺的打落对方的兵器收剑道：“若为胡一天报仇只找碧云堡便是，不必再打扰别人。”
安无倾顿觉夜色下的姬燕池看起来格外顺眼。
姬燕池此言流出，表面上洗脱了安无倾，实则也先下口为强，在打压天水庄的势力中占领先机。
胡一天成名江湖凭的是一套看似飘逸却毕露锋芒的剑法，八年前他用这套剑法连挑十八水坞八大派，成为当时风头最盛的江南剑客，天水庄亦随之名扬天下。
而胡一天死后，其粉饰多年的伪善面具被撕得粉碎！
多年以来他纵容天水庄做下的种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也统统曝露于天下人面前，那以后但凡提到胡家都要先啐上一口！
天水庄多年苦心经营如楼厦之倾，毁于一旦。
与天水庄并立数年的碧云堡一时风头无两，一跃成为江南一流门派世家，这些都是后话。
那晚过后不久，安无倾便离开了碧云堡。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