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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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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小抿一口微烫的焦糖玛奇朵。
苦香的液体入喉,咖啡因不断刺激着她的灵感。
她把炭精条紧紧握在手上,食指中指不断挥舞,条条浓黑的线条,细细勾勒出洋酒味十足的勾魂夜。
这夜,是酒吧的夜。
夜的周围,各式异域风情建筑遍布,琥珀色的光影流动。
忽然,她的视线被挡住了。
窗外,不知道何时已伫立着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雕像似的侧脸,霓灯也掩饰不住他面色的苍白,深不可测的瞳子,绝望,期许,坚韧,脆弱,愉悦,煎熬……种种矛盾的因素交织着,像是一阕复杂的乐章。
他燃起一只香烟时,手指削长如钢琴演奏家,手背上端正地贴着一枚肉色创可贴。
刚滴过点滴么?
她细细思忖着。依稀记得曾有一双苍凉的手,点滴之后,白手背端正熨帖了一枚创可贴,手掌的凉汗,她怎么也捂不暖。
手中的炭精条早将这美好的轮廓纳入速写本,回过神时,窗边的男子却已消失不见。
她一口饮尽微烫的咖啡,跨上帆布背包,冲进了夜色。
他真的不见了。
她直穿过马路,瞪大圆眼睛努力捕捉着那人的影。这辈子最好的一张速写,怎么能只画一半呢。
她的视线扫过不远的双层居民区,略过川流的车辆,穿越指挥停车的泊车男子,她觉得,他定是在附近,却怎么也搜寻不到他。
她深呼吸一口,闭上眼睛。
“嘟嘟——”车鸣声。
“哒哒。”高跟鞋声。
口哨声,打火机声,牛仔裤的摩擦声。
呼吸声。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自己感受到了。
顺着她感知对方呼吸的方向,透过酒吧一层的透明玻璃,果然见到了那人。
“彼此喜欢对方的两人,他的呼吸,你感觉得到。”她记得,这种方法还是那个人教的。
仰头,法式石筑的外立面的硕大建筑华光闪耀,艳红的嘴唇、迷你裙女子鱼贯而入。她透过大理石的反光,看一眼,自己的白帽衫和红帆布鞋,迈开大步,与琳琅的高跟鞋们一起入内。
他已款款步入电梯。
她乘邻电梯紧跟其后,电梯门开启时,热辣的音乐已弥漫在这个楼层的任何一个角落。
二十五岁的阮馨从没去过一次酒吧。当出版商发出通牒,让她三天之后交稿时,她若有所思地在电话那头嘻嘻一笑。
阮馨身着素日的休闲装,如往日一般,淡樱色唇彩微着,下地铁走了三条街之后,在这家城中名声赫赫的酒吧对面小店端坐,本想透过咖啡香扑鼻的玻璃窗细细观摩,可终究是来了。
他在舞台上与一个咖啡色皮肤的辣妹同舞,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对方纤细的腰肢,如绸缎般的丝滑眼神,所到之处,尽是回应,他款款一笑,已让同舞的辣妹喘息不已,双目迷离。
阮馨就在附近的吧台小坐,点上一杯血腥玛丽,任番茄与胡椒的味道与伏特加的烈气充斥喉舌。待她刚要摸出本子时,他却已一曲舞完,轻轻推开辣妹火舌般的双臂,转身离开。
她忙端着杯子跟上,顺着变幻的幽光,尾随到一个包间,透过包间打量时,他淡然开门,先是扬眉,然后,冲众人道:“这个女孩子是我带来的。”声音沙哑,温厚,磁性。
阮馨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人:男的有二十出头的、三十多岁的,四十开外的,一应俱全。女的大都二十多岁,露背装、V字领、紧身短裙在这些人纤细的身段上绽放,金色,艳红或是假钻、花朵镶嵌的指甲在香烟的掩映中若隐若现。
“美女,坐这里!”一个染了红毛的男人拍拍自己又肥又短的大腿。
“当然是坐这边。”他英锐的眉一挑,侧过脸去斟酒时,她看到了他蝉翼一样的睫毛,挺拔的鼻梁,和若隐若现的锁骨。
阮馨开始用食指在牛仔裤上比划。
他则开始熟练地摇骰子。
她尚未明白个所以然,众人就开始嗷嗷叫,一边指着她说:“让她喝!让她喝!”
紧接着,一大杯琥珀色的洋酒倒入透明的玻璃的杯子,满满的溢出来,洒到斟酒者的手背上,端到她的面前。
“为什么让我喝?”阮馨面露难色,眼巴巴地望着这个俊秀男子挑衅的瞳。
“我替她。”
他似有深意地打量着她手上的炭笔印子,睫毛垂下的影在飘忽。他端杯一口饮尽,众人鼓掌。
豹纹衫的女子笑说:“小妹妹,这个叔叔是坏人,他是来撩菜的!”
撩菜?阮馨不是本地人,对这句方言有些似懂非懂。
他轻哼一声,微笑:“我是来喝酒的。”说完,轻抿一口酒,双眉微微一紧。
近在咫尺的她,视线便迎上了他英挺的鼻梁,只见,他的鼻间的细密汗珠如露水般滋生。
刚吸了几口的香烟被他随手掐灭在烟灰缸里。
“美女,到你了!”豹纹女兴致勃勃地道。
阮馨摇头:“我不会玩。”
他斜了她一眼,冲组织者一笑:“不好玩啊,不如玩’传纸巾‘。”
“怎么传?”阮馨问。
“用嘴。”他唇角的弧度微微一弯。
阮馨看到,男人从桌上的纸巾包里抽出一张,剥去一层,手中的纸巾瞬间透明如无。
“还有别的游戏吗?”她赔笑道。
“有啊。传扑克。”带黑框眼镜的组织者一脸郑重:“用嘴。”
“对,用嘴!”众人附和道。
这个提议引来了在场几乎所有男士的赞同,除了他。
“我去下洗手间。”
他说,他的鼻尖沁了一层花露似的细密薄汗。
“我也去下洗手间。”
她灵机一动,跟了上去。
“怎么这时候去啊,你俩需要那么着急吗,哈哈哈哈哈!”
“悠着点!”
哄闹声在包间里回荡,他头也不回,大步向前,推门则出。
阮馨犹豫了下——却见他的脚步很快,快而踉跄。
“喂,你没事吧?”
她跟随其后,小尾巴似的跟着他着穿过卡座,路过吧台,他的步子也开始加速,直至他冲入男盥洗室,室内传来一阵难以自抑的呕吐声。
不像醉酒。他的眼神那么清醒洞彻。
一分钟之后,他擦擦嘴唇,顶着一张在橘红色灯光下依旧稍嫌发白的脸,缓缓走出来,探身洗脸,漱口,却在下一刻情不自抑地捂住胸口。
她愣了一下,本能地走上前去,轻捶这人宽厚却骨骼坚硬的脊背。
一如上次为某人捶背那般抚上脊柱的凸起。
阮馨忘不了她指尖触及某人后背时候,汗淋淋的手是如何打湿他背后的衣料的。她的手锤在不断上下敲击,他的衬衣渲染出一朵暗色的花。
眼前的男人却刷地直起后背,一把将她的手推开。
他美目一睨:“死不了。欢迎你继续跟踪。”
她眨巴眨巴双目瞪着他。
他着她手指上的炭笔印子:“敢用炭条玩速写,素描底子不错。欢迎来到成人世界。”
她涨红着脸,掉头就走,肩膀上却搭上一只微凉的大手。
她转身,只见他凌厉的瞳子微微一聚,微微探下身:“其实,酒吧交友就是……”
挺越的鼻梁,微抿的薄唇。
他的脸在靠近。
继续靠近。
零距离。
微湿的唇夹杂着烟气印上了她的嘴,在她依旧未反应过来之时,那唇又迅速离开。
她双目圆睁。
“这,就是酒吧。”男人起身,摊手,一脸的心安理得。
“你干什么!”
她先是惊讶,既而出拳。
男人略带虚弱的躯体微微一闪:“累了,改天玩,回家。”说完,一双长手懒懒地插进裤兜,迈开长腿兀自穿过吧台,绕越云雾深浅缭绕的人群,往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他脚步忽然就沉重了一阵,又迅速恢复正常。
阮馨推开疯癫跳太空步的大鼻子老外,无视一双双迸射着绿光的狼眼,尾巴似的跟他到电梯处。
男人扭头看她一眼:“这么热情?”
她盯着那张在白色灯光下更显苍白的俊颜,微微一笑:“送我回家。”
男人扬眉:“你不是我的菜。”
她甜甜地笑着:“可是,你是我的模特。”
他摸出一只香烟,刚要点上,却又顿了几秒,放回烟盒中,轻哼一声:“跟上。”
坐上男人银白色的车时,男人随手递给阮馨一瓶纯净水,自己打开一瓶,仰脖服下几粒药片。
她盯着他倦意融融的侧脸,炭笔疾飞,速写本子上的人像逐渐清晰。
他眉心一紧,却又泰然将车子发动起来。
她说:“你送我去地铁站好了。”
男人浅笑:“连利用下男人都不会啊,这算善良,还是算蠢?”
她微微一怔。
“你住什么区?什么路?我没事。”男人自嘲地笑笑。
她继续用圆眼睛望着他。
“不说就扔下你。“他继续目视着前方。
“虹口区,金宇路。”她说。
“知道了。“他缓缓将车内的音乐打开。
一阵诡异而绮丽的音乐便将整个车厢包围起来,印度歌者声线高亢。
汽车驶入高架桥,音乐像在阿拉丁神灯中幽幽走出的舞者,带着两人在金光的佛塔下起舞,又像是带领两人在泰姬陵的水边做梦,梦中,身着纱丽的女巫使下永不解咒的蛊惑。
起舞,垂死中最后的绚丽舞蹈那般。
旋转,面部飞了金泥的菩萨在云端。
转圈,像是在大象的背上忐忑而疯狂地舞蹈着……
“为什么喜欢这样的歌呀?”她忍不透过反光镜望他一眼。
“不好听么?”他回答。
“你不会……把自己当成沙贾汗国王的的泰姬了吧。”她笑道。
他轻笑:“看《猩球崛起》的时候,是把自己当猩猩的吗?”
她边画边乐。
他偶尔扫一眼画页,一双黑瞳就沉甸甸的,眼里迷迷蒙蒙,修长的俊眉也拢了起来,像是他乡遇故知,又像是逢了初恋的情人,连唇角亦顿挫下抑,上扬。
“画得怎么样,想表扬我?”阮馨嘻嘻笑道。”
“画成这样,你的老师没打你手心吗?”他收起视线,直视前方,问:“金鱼路到了,怎样游进去?”
她说:“向左摆尾巴,然后直着游。”
路程并不远,转眼便驶至小区门口,她收起本子,他一把抓住她胳膊,睫毛倾斜下沉沉的影:“姑娘,你是职业漫画人?”
她吐吐舌头:“是啊,不介意的话,不介意的话,当我的人体模特吧。”
他迅速靠近,吐一口热息,眸子火辣迎上来:“可以,不过要陪睡。”
她缓缓退后,抱起速写本笑道:“想得美,谢谢送我喽,再见喽!”
他勾起唇角,弧度美好的唇绽如海浪,竟与那人的唇相似得紧:“BYE,希望你下次是真的画我,而不是借我画别人。”
她的脑子嗡得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与之相似的笑,早已在多年前攻入她内心的每一个角落,她永世不得翻身。
蓦然间,她如同中了千年的蛊惑,转身,对准他的唇,迅速落下一吻,又张皇起身离开:“刚才酒吧里的那个吻,还给你,咱们扯平……”
话音未落,她忽觉自己陷入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她的喉腔,被一个法式热吻如烈火般肆虐侵袭。
她使出全力挣扎,他瘦削的手臂却如铁钳,纹丝不起作用,她的喉腔早已沦陷,她本想用腿出击,腰却被他扣得死死的。
她依旧奋力挣扎着,脑海里不断闪过一片夕阳下的海。海边的男子挺拔如玉树,眉目飞扬……
忽然,牢笼般的怀抱却意外地自动松开了。
“当然没有扯平。”他将她额前凌乱的刘海轻轻捋顺,手被她轻轻打掉时,轻扬唇角:“只有我调戏女人,没有女人能调戏我。”
“不要脸!”
她故作淡定地跨上帆布包,推开车门冲出去,却听他款款道:“喂,下次不要乱去酒吧了,不安全。”
她本想淡然回给他一个洒脱的笑,却发现自己内衣扣已然松开,便不回头地往小区的凉亭进发,黄浦江的夜风吹过凉亭,藤萝植物窸窸窣窣作响,本来白天就凉飕飕的地方,夜晚竟寒如冰窖了。
借着路灯,她开始研究自己今天的绘画成果:质地如肌理的牛皮纸上,有九根石柱子,有春之樱花,有一个伫立的瘦削高大男人目光沉沉。
小区门外,银色的车已远,渐渐化作一点,消失。
她摸出手机,随手拨出一个号码,电话通了,她望着画中人,涩涩一笑:“雯雯,这是我的新手机号,记下啊。”
电话那头,雯雯的声音甜美如饴:“馨馨啊,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天商场打八折,我买了一个巴宝莉的包包,粉色的,还有香奈儿的一款正红色的唇膏,还有,我新买的连衣裙可好看了……”
阮馨打断道:“雯雯,我明天早上飞去香雪岛,和你打个招呼。”
雯雯的注意力终于从自己手中的包离开,视线却依旧粘在香奈儿的logo上:“为什么换手机号?你不是为了躲沈铭,真的辞职了吧?那么好的工作辞了,你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二十五岁的阮馨望着天边的缺月,涩涩一笑:“画画啊。”
与此同时,三十二岁的袁瀚接起手机,只听对方的声音柔韧如丝:“亲爱的,来医院检查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