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夕成玦》风青色

5、第二章（1）池州城之冬

　　“站住！不要跑！”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洒在池州城不久前才恢复繁华的街道上，怒喝声气势汹汹贯穿整条大街。
　　傻子才不跑！
　　披头散发的少女游鱼般灵巧地穿过热闹拥挤的人群，迅速消失在街尾。黑衣持剑的男子面容严峻地紧追过去，一副誓不罢休的表情。
　　“算了，回来吧。”淡淡的喝止声从街边传来。黑衣男子应声停步，仍不甘心地看着人群中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可是，公子……”
　　“叫你回来。”被唤作公子的人微微含笑，语气不急不恼，却丝毫不容反抗，目光下移看着指间那缕纸条——“江湖救急，他日毕当奉还。”末了还有个疑似笑脸的符号，不由好笑地喃喃，“都说盗亦有道，我倒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叶浅上气不接下气地躲在僻静处，见身后没人追来，这才吁出一口长气，手中紧紧攥着的锦囊忽地变得分外的沉甸。扒拉开面颊上凌乱的头发，叶浅郁闷得想仰天长啸——到底为什么一个金光闪闪的穿越女会沦落至此啊啊啊！
　　离开夕照村的时候，好心的村民凑了些路费给他们，可那半串铜钱根本撑不了几天。在山里赶路的时候还好，慕容小楼摘果子抓鱼都是好手，用不到什么钱，可一上了大道就得花钱买吃的了，这还不是最惨，最惨的是天气一天天冷下来，眼见着要入冬，他们俩买不起御寒的衣服，迟早得冻死在这里。作为一个敬业的专业穿越女，她本来也提前准备了谋生的手段，那就是一流的烹饪技术，本来完全可以去当酒楼厨娘，可偏偏没酒楼看得上她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顶多赏一碗剩饭便把她赶出来。慕容小楼虽说能吃苦肯干活，却始终没人用。几日下来，两人一筹莫展，几乎饿死。思来想去，叶浅只好重操旧业，做回被老爸捡回家之前的老本行——劫富济贫，以解暂时之困。至于长远之计……既然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可别怪她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卖、艺、不、卖、身！
　　虽然叶浅也是看着电视长大的，对古代的街道也算熟悉，可毕竟亲眼所见却又不同。小楼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小乡村里长到这么大，据说只被娘亲带着去过一次九华山，还被拐走，直接导致救回来后再没有出过村子一次。因此初进池州时，两人真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一双土包子，东边瞧瞧西边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池州城刚刚打了一场仗，城里还处处有巡城的士兵，城中也有许多尚待修整的废墟。幸好收复池州的是有名的仁将曹彬，不许士兵烧杀劫掠，城中百姓仍能安居乐业，不多日便恢复了繁荣。叶浅做贼心虚地在城里晃来晃去，买了冬衣、食物，又买了笔墨纸砚，估摸着钱袋里的钱还能撑上一段时间，又去买了两根糖葫芦，这才拐过街角，走向一条僻静小道的尽头，一间废弃的民房。
　　刚来时，叶浅打定主意要寻到一个“破旧的城隍庙”，找了好久才相信电视上都是骗人的，哪里来的那么多废弃的城隍庙，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找到了一间小破屋。
　　自从小楼娘过世之后，慕容小楼便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原本偶尔出现的乖巧温顺或茫然失措的表情都消失无踪，总是一副沉静淡然、少年老成、越来越别扭的模样。叶浅想着，青春期的小孩本来就别扭，加上世上唯一的庇护陡然消失，他做出这般扭曲诡异的倔强模样来保护自己，也无可厚非。看了看手中两支糖葫芦……还记得那日初入城时，他对着路边的糖葫芦露出一丝怀念的温馨笑意，想来必然是小楼娘曾经给他买过。
　　“小楼快出来！看我买了什么？”
　　她欢欢喜喜地推开破木门，愕然发现，早上还饿得半死裹在草堆里不动的人竟然不见了。该不会被拐跑了吧？心里一慌，叶浅迅速转身，砰地撞上一个人，两人齐齐摔坐在地上。仔细一看，灰头土脸的，果然是慕容小楼。
　　“你干什么啊？”慕容小楼爬起来，不满地嘟哝，“我好不容易带回来的东西，可别摔坏了。”叶浅这才看清，他手上也是大包小包提着各种东西，不由愕然，难道老天开眼，两个人同时发了财？慕容小楼也看见了她手中的东西，一时怔住。
　　“你东西哪里来的？”异口同声。
　　“好心人给的。”面不改色。
　　……
　　叶浅眯起眼，他该不会也是顺来的吧？
　　“……这是给我的？”瞥见她手上小心翼翼举着以防落地的糖葫芦，慕容小楼神色微怔，眼眸里一丝难言的情绪闪过，然后笑着抢了过去，左右开弓地开始咬。
　　“喂，有一串是我的！”
　　算了，就算他是顺来的，她难道有资格训他……叶浅怒瞪他一眼，伸手夺过被他咬掉了一颗的糖葫芦。
　　这破屋寒风穿堂而过，木门咿呀叫唤着，阳光些许漏下地面，几个馒头，一盘凉拌菜。
　　两人席地而坐，一番狼吞虎咽，却都觉得真是生平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
　　叶浅一边吃一边翻看他们都弄回了些什么，一面分出冬衣各自披上。小楼竟带回来一床被子，虽破旧了些，凑和着也能盖。“咦，这是什么？”见她翻出笔墨纸砚来，小楼惑然道。
　　叶浅得意洋洋地挑眉：“谋生工具！”
　　数日后。
　　池州城中依旧一片繁忙。冬日的阳光带了股慵懒，茫茫然洒落在街道上，腾起一股暖意。
　　玉池楼上。
　　倚着窗的青衣男子稳稳持着手中的酒杯，一面沉思着望着街道，目光澄明辽远。
　　战后的池州已渐渐恢复了战前的生活，百姓们交口称赞着曹彬将军，心甘情愿地做了宋民，那勾栏瓦肆里唱的多半是歌功颂德的戏文。思及此，他不由微微露出笑意，俊朗坚毅的面容舒展开来，泛起一股柔和清雅的气质。
　　“公子！”身后的黑衣男子却忽地叫出声来，“是那天那个女贼！”
　　青衣男子闻声看去，街道的另一边，一棵枯老的大树下，摆着一个书画小摊，招展的幡子上写着——“李成画作放血大甩卖”，一个红衣女子正在和一个书生论价，声音欢快伶俐，舌灿莲花：“大哥，一看你就知道是文化人，这画好不好明眼人一看就知，价格绝对公道……”说了几句，那书生竟被糊弄了过去，买了好几张走。
　　叶浅得意洋洋收好银子，一面睨着杵在一边像棵死树的慕容小楼，不满道：“你也不帮帮忙。”慕容小楼郁郁看她一眼，垂下眼眸道：“你这般卖假画骗人，不怕被人抓走啊。”
　　“真奇怪，”叶浅回头瞪着他道，“你几时变得这么有正义感了？我被人拐卖到你家，你也没觉得不对啊，我不过卖几幅画求生，怎么就不高兴到现在？”
　　原来叶浅自小学画山水，专攻北宋名家李成的画作，画出来的东西倒有六七成像，李成几年前已死，画作便猛然翻了数倍的价。叶浅打的便是这卖假画的主意，不做大生意，只骗骗有心无力的读书人，也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买画的人大都心底明白，只不过为圆个梦罢了。
　　一只手拿起一幅裱好的画，水墨江山刷地展开。
　　拿画的人怔了一瞬：“雪景寒林图？”
　　叶浅回过头，冲来人盈盈一笑：“这位公子果然识货……”话音未落忽地怔住。眼前的青衣男子二十来岁，清俊文雅，眉眼含笑，只是那种淡然镇定又果绝刚毅的气场眼熟得有些令她心惊。
　　……这不就是那个劫富济贫的冤大头吗？
　　青衣男子神情专注地看着那副画，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来。叶浅把心一横，咳了一声道：“公子真是好眼力，这一幅正是李成大师的雪景寒林图。卖价十两银子，我看公子是个识货的人，那便给你打个八折，八两吧。”
　　青衣男子合上画，打量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姑娘这般定价可不成，这幅画意象高远深净，气势疏朗开阔，虽不是名家手笔，可是笔触细腻之处反超过诸多仿冒之作，依我看，十两太便宜了。”
　　……这人是捧场还是拆台啊？
　　叶浅怔然道：“那公子开价多少？”
　　“三十九两八钱。”青衣男子挑了挑眉，颇有兴味地看着她脸色骤然一白。
　　三十九两八钱，正好是那锦囊中的数额。
　　叶浅这下确定这人不是来捧场的了，眼珠转来转去，思量着是拉着小楼跑呢还是死撑着装傻呢还是哭诉上有老下有小……
　　真是有趣。看着她瞬息万变的神色，青衣男子勾唇一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一把将她扯到身后，昂首直视着他道：“这位哥哥既然喜欢这画，那便拿去吧。”目光湛然，毫不畏惧。
　　青衣男子一怔，继而笑道：“如此我便拿走了，姑娘，这便算两清。”说着便拿着画转身而去，背影萧疏洒脱，怡然出尘。
　　……这便结了？叶浅总算回过神来，对着那背影叫道：“多谢公子好意！”一时间松了口气，心头轻松不少。
　　小楼闷闷道：“你又干什么了？招惹来这么厉害的人。”叶浅嘻嘻一笑道：“这叫做‘出门遇贵人’，‘天无绝人之路’，或者‘行大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