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词》桃小妖儿

20、家不成家

　　青璇一整宿都无法入眠，自父亲被带走那一刻开始，她的心里就仿佛有着千万只蚂蚁在吞咬、啃噬着她，那样的焦灼，那样的惶恐，都是从未有过的。

　　好不容易捱到了第二天，她一早就起了床，在宣室殿中等待着皇上的消息。

　　可是，一直等到了中午，皇上才来见她。

　　青璇见了刘彻，忙迎上去问道：“皇上，太后……她答应了吗？”皇上望着她期盼的眼神，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他顿了顿说道：“璇儿，皇祖母今日身子不爽，没有见朕，朕改日再去求她。”
　　她本放出光彩的眸子又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哦。”她轻声应道，可心里却仍是惴惴不安。

　　“皇上，我想……见见父亲。”
　　“好，我吩咐袁维安去办。璇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留住赵绾的性命。”她抬眼望着他，他是帝王，他霸气、蛮横，可偏偏却又对她这般情深。她点了点头，慢慢走出宣室殿。

　　狱中，黑压压的让人害怕，那些囚犯的哀号，那些可怕的刑具都在青璇的面前不断晃动着，她真想大叫。

　　袁维安瞧见她发颤的身子，安慰道：“姑娘不必惊慌，很快就到了。”

　　她是怀着一种怎样的恐惧和忧虑才走完这短短的一段过道的啊，只是一瞬，只是窦太后的一声令下，她的生活仿佛就完全不同了。李陵原想陪着她一起来，但皇上下令只能她一人前来。赵绾被关在走道尽头的一间牢房里，青璇走了过去，只见原本儒雅矍铄的父亲已经完全变样了，只是一天，他的双眼已深深凹陷了下去，眼神黯淡无光，头发散乱着，手脚上都戴上了沉重的镣铐。

　　青璇的泪裹在眼眶中，却强忍住不让它们落下，她不想父亲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要为她担心。走到父亲身边，她拿出带来的食盒，打开来，里面是几只桂花糯米团子。
　　青璇递给父亲：“父亲，我带了些糕点来，都是你爱吃的。昨日，我见过皇上了，你放心，他答应我一定会想办法将你放出去的。”

　　赵绾看着憔悴的青璇，心中悲痛，此次下狱他心中早对自己有了最坏的打算，他说的那番话深深触动了窦太后的神经，她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
　　赵绾的手苍老而冰冷，他轻轻抚着青璇的脸，如今他最担心的就是女儿和家中其他人的安危，他若是难逃一死倒也罢了，只是不知道太后会如何处置其他家眷。

　　“当初我与王臧大人一起做这件事的时候，心中早已知道这是一条崎岖坎坷的路，我们也早已料想到了可能遇到的危难。只是，这一天真的来到的时候，我固然并不畏惧，可璇儿……父亲放心不下你……”赵绾老泪纵横，这一世他并未惧怕过什么，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心中仍有许多不舍。

　　“父亲，你不要太悲观，我去求皇上，他不会杀你的，一定不会……”

　　“璇儿，无论父亲的结果是怎样，你都不要怪皇上。太后的威仪、权势，如今还是皇上不敢忤逆的，若真是到了阴阳相隔的那一天，也一定不是皇上想要的结果。我只希望你能保重自己，若是有可能，就离开长安，永远不要回来。”

　　这一番探视就仿佛是生死遗言，赵绾的心中早已雪亮雪亮，他的耿直、他的冒失，都让他无法在窦太后的手里活下来。

　　几日之后，窦太后送来毒酒，令赵绾、王臧自饮。赵绾接过酒杯，突然仰天大笑，他朝赐酒的官吏说道：“请代为转告太后，我赵绾多谢她的赏赐，只是天道苍苍，如今我自先行一步，他朝太后君体也如是。”

　　赵绾死时仍双目张开，望着狱窗之外的苍穹，他要记住这茫茫青天，死后魂归黄土，也仍记得自己的使命。

　　刘彻坐在未央宫中，初夏时分，他却感到股股冷意，桌上放着的一盏茶已经换了不知多少回，他惶惶地坐在这张座椅上，等待着。

　　“皇上……”袁维安终于回来复命。
　　“快说，到底……怎么处置的？”刘彻的声音禁不住一阵颤抖。

　　袁维安瞧着皇上的神色，战战兢兢地禀道：“回皇上……赐死了……”

　　他早该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只是此刻听到袁维安说出，心中才仿佛针刺一样的疼痛。
　　半晌才说：“传朕的旨意，好好安葬二位大人，殓葬事宜都需置办周全。”

　　袁维安领了命，刘彻又问：“太后怎么处置二位大人的族人？”
　　袁维安禀道：“太后下旨，夷三族，女眷充为官奴。”

　　刘彻瘫倒在了龙椅上，他的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女眷充为官奴……
　　他大喝一声：“袁维安，领朕的御旨，务必将青璇姑娘带回宫中。”

　　袁维安踌躇道：“这……若是太后知道……”

　　“她知道又怎样？难道她废了朕的新政，杀了朕的大臣，还要阻止朕保护一个心爱的女子吗？袁维安你给我听着，若是不将青璇带回来，我就唯你是问！”
　　袁维安赶紧领命，匆匆告退下去，就往御史府里去了。

　　御史府内黑压压地跪着满地的人，这些人都是赵绾的族人、女眷，他们聚在这个小小的庭院之中，听着面前这个传令官口中的一字一句，他说的就是对他们的判决。
　　女眷们早已哭着抱成一团，家中的男人也吓得面如土色，一人受难，整个家族都遭遇灭顶之灾。青璇跪在他们中间，她没有哭，父亲死的时候她已经流了太多的眼泪。

　　充为官奴……她耳听着这个判决，心如死灰一般，从此以后那是另一种生活，她要卑贱屈辱地活着，倒不如死去了好。此时此刻，在这府内的最后一刻，她想念着李陵，“夫妻好合，如鼓琴瑟”，从此他们天涯相隔，却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女眷们被聚在了一处，等着那些兵士将她们带走。若离拉着青璇只是不住地哭，青璇按了按她的手掌，她无法安慰任何人，所有的一切，过去的一切，都没有了。
　　袁维安带着皇上的旨意来到了这里，他走到青璇身边，说道：“姑娘，请你跟我走。”

　　青璇面色淡然，此时此刻，她已没什么好惧怕的，她问道：“不知袁大人要带我到哪里去？”
　　“皇上有旨，要下官务必将青璇姑娘接进宫中。”

　　“我不去。”青璇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异常坚定，“既已将我充为官奴，又带我进宫做什么？”
　　袁维安凑到青璇身边，低声说道：“姑娘不必执拗，皇上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令尊大人的死皇上也是揪心之痛，他只想保护姑娘。”

　　青璇直视着袁维安，说道：“请袁大人告诉皇上，他若是想要用这种方式留住我，那青璇宁可一死。”
　　袁维安见她神情决绝，但又不敢违抗皇上旨意，犹豫片刻，便唤过御林军道：“护送青璇姑娘回宫。”

　　青璇被左右的士兵裹挟着走出了家门，她回头望着满屋子的家眷，望着这个曾经生活了多年的家，她绝望悲凉的双眼要将这一切牢牢记住，那些美丽无忧的过往是她这一生中宝贵的财富。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沉沉地往前走着，她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她只是感到绝望，荒凉的绝望。

　　身后马蹄阵阵，几支利箭飞来，身旁的两名士兵应声而倒。青璇向后望去，不远处一位少年骑着白马搭着弓箭正朝这里驶来，她惊呼道：“小陵子！”李陵疾驰到她身边，伸出手来递给她：“璇儿，快跟我走！”

　　青璇想也没想，就把手交给了李陵，他顺势一拉，将她提上马背，又向身后追来的士兵嗖嗖放出几支箭，一阵飞奔，终于消失在惊慌失措的袁维安的视线中。

　　李陵带着青璇一阵疾驰，跑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二人下了马。青璇尚是惊魂未定，她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切都是真的，她望着眼前的李陵，原以为这一世便要与他天南地北从此两地，原本她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可现在他带走了她，那么真实地站在她的眼前，她恍惚了，却又按捺不住地欣喜。她一头扑进了李陵的怀中：“小陵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璇儿，”李陵轻轻拍着她的背，“你是我没过门的妻子，我怎么会让你流落飘零呢？”
　　“小陵子，”她抬眼望着他，唯有他熟悉的眉眼才能让她心安，“如今，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璇儿，我已经都想好了，我先带你到醉红楼暂时避一避，雪倩姑娘知道了你的事很愿意帮助我们，他们知道你逃走了，一定会全城搜索，也只有醉红楼这样的地方才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等过几日，风声不那么紧，我再带你出长安城，我们可以到任何地方，只要你喜欢、你愿意，我这一辈子都陪在你的身边。”
　　天涯海角，唯君相伴。这就够了，她点点头，跟着他悄悄潜进了醉红楼的后门。

　　袁维安走失了青璇，早已吓得三魂没了六魄，他悬着一颗心，心惊胆战地回宫向刘彻复命。
　　刘彻见只有袁维安一人回来，十分惊疑，问道：“璇儿呢？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袁维安吓得两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说道：“皇上饶命，下官本来是要带青璇姑娘回来的，只是谁料半途中李陵那小子出现了，射中了几名御林军侍卫不说，还……还将青璇姑娘带走了。”

　　刘彻一听这话，顿时怒气腾腾，双眉倒竖，他恼道：“都是一群废物！这么一点儿事都办不成！李陵这个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从御林军手中抢人！传我的旨，全城搜寻，他们定然跑不了太远，一定要把他们找出来！”

　　袁维安哪儿敢逗留，领了旨慌忙告退。
　　“等一等，”刘彻叫住袁维安，“若是李陵抗旨拘捕，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