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权逊]返魂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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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亮记忆的开始，是赤乌八年的早春。
即使对于一个早慧的孩子来说，这个记事的年纪也太小了些，不过很多年后，在他可以称为一个少年的时候——事实上他到死也不过是个少年——他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那年建业城一夕忽至的晚雪，以及冰雪化去后，细细茸茸的青草尖中夹杂着的点点嫩黄。
那是这片土地的生机。
一年又一年，积雪化去，万物复苏，枯萎的青草染上绿意，仲春凋落的花朵结出花蕾，蛰伏了一个冬季的鸟儿叽叽喳喳蹦上枝头，温暖的明庶风重新吹拂过融化冰凌的河流，激出清越的回应。又一个轮回的开始，似乎一切未曾改变，只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季被短暂地冰封起来。
不过总有些什么东西一去不返。
宫殿内室的色调是一抹化不开的喑哑的墨，日光似乎永远触及不到那些阴暗的角落。有年轻的使女立在窗边，趁着掌事人不注意时偷偷抬眼，透过窗棂打量殿外明媚的春光。
吴帝最幼小的儿子在他母亲的怀里动了动身子，听着那些自己尚不能理解的窃窃私语，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嘴角边流下涎水，立刻有人忙不迭地为他擦拭。
尚不知该如何表述的幼童睁开眼，循着本能向光亮处看去。一阵风吹过，突兀横于窗外的梅枝簌簌摇动，枝头最后几朵残梅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其中几片沾在了同色的葛布上。
孙亮的目光顺着衣料的皱褶巡弋而上。
他看见一个人，葛布单衣，身形清瘦，立在檐下隐隐与梅树化为一体，隔着刺眼的日光面目不清。虽然孙亮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几乎是本能地感觉到那人也正打量着自己。
小孩子心头一凛，没来由哇一声嚎了出来，张口欲啼。
随后他感觉到一只手贴在了自己额上，温柔的摩挲，与乳母的抚慰类似，却又不尽相同。幼童莫名止住惧意，睁大乌漆漆的眸子抬眼看去。
那人竟是在转瞬间进入宫室内，凑近安抚这个注意到自己的孩童。奇怪的是，满殿使女没注意到宫室内多了一人，潘夫人似乎也无知无觉，只不耐的拍了拍孙亮后背。这些古怪之处，刚满周岁的幼童自然不会理解，他只觉得那人的衣袖拂过自己鼻尖，一缕冷冽的清香萦绕而上，久久不散。
当他开蒙后，才从残存的记忆里辨识出那一息梅花的气味。而现在，不识事的孩童只是楞楞看着对方。
他看清了那个人。他已经年迈了，手背皲褶青筋凸现，面上条条皱纹风霜沟壑如刀刻，却蕴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和哀伤。幼童什么也不懂，只是本能地察觉到这人对自己无害，便咧开嘴，露出一个天真的微笑。
“想不到居然会被你发现。”他低声说，语气低回犹如一声叹息，只是孙亮听不出其中的情绪，“果然是……如介琰所说，婴孩灵识未闭，能通阴阳么。”
孙亮听不懂他的话，只吃吃地拉着他手指笑。
他也就任孙亮攥着，良久，才抽手摸摸孩子的额头说，“我要走了，待在这里太久对你没什么好处。阴气蚀体，你会折寿的。”
孙亮察觉到他的去意，一扁嘴又要哭出来。那人叹气，“别哭，我不会离开这里的。等你大一点……再大一点，我就来看你。”
他旁若无人的离去，与无数宫人擦肩而过，却依然没有任何一人发现他。潘夫人也没注意到怀里幼子的变化，依旧和旁人低声商量着什么。
幼童眨眨眼，他觉得自己听见了那人离去时的一声叹息，却不明白他嗟叹的语调为何如此复杂。
“是紫气啊。天子之气，为什么会在你身上呢？”他离去时说。
后来孙亮也陆陆续续见过那人，他被父亲抱在膝头识字时见过他从窗下经过，被母亲牵着手步履蹒跚练习行步时见过他远远立于柳下。不见星月的深夜里，他偶尔会出现在床榻前摩挲自己的额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一天天长大，渐渐明白了那人大概不是常人，不然为何偌大的吴宫里似乎只有自己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别后不知日月，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一天孙亮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问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沉默良久，却答非所问。
“赤乌十二年。”孙亮回答。他天资聪颖，早早就识字开蒙，很得自己父亲、吴国皇帝的喜爱。
“没想到这么快啊，一转眼就是四年了。”他立在孙亮塌旁，凝视裹在被褥中的皇子。凑得近了，孙亮才注意到他眉眼处细看起来居然极浅极淡，烛火明煌下的轮廓朦胧得似乎随时会散去。“我感觉到了，不会太久了。被束缚在这里只是因为生前事不能全然放下，心事未了，困于执念，所以三魂七魄牵引不散，流连故地。可是这几年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大致也猜到结果如何，不过是自己不甘心，才执着于此。”
孙亮一瞬不眨看着他，他继续悠悠道，“你是个好孩子，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等到你长大成人，看着你行冠礼、娶亲，再找机会慢慢教导你。只可惜，我没多少时间了，他也没有了。”
“你……认识阿父吗？”孙亮拽住素色葛布的一角，怯生生问。
“认识，也不认识。”那人慈爱地回答。
又是长久的沉默，直到他重新伸手摩挲孩子的头顶，“发生什么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宫里的巫祝说了些什么？”
“今天有术士进献了南海异石，说是可以招来魂魄。”孙亮回忆着潘夫人怨愤的念叨，“阿父派人带他去先皇后生前的寝殿了。”
那人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小孩子脾气。自欺欺人也就罢了，莫说他见不到我，就是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过去活人都办不到的，难道现在还能为一个死人改变。”
“你是说……阿父在找你？”孙亮糊涂了。
他笑着摇摇头，“他想见、想逃避的，都不过是自己的恐惧罢了。”
“恐惧？”孙亮不解。
“恐惧生于心，灭于心。”他以手指向自己的胸口，“你要记住，世间万象，惟心不易，如此，则无物可惧。”
孙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忽又自嘲一笑，“算了，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苦强求一个孩子。”
“我得走了。”他起身，“你这儿离他太近，那石头有些古怪，我怕我呆在这里抗拒不了念力牵引，万一真的被唤过去就麻烦了。”
“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孙亮盯着他，小声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已经猜到了吧。”那人背对着他，没有回头，白色的背影几乎快融进盈室明辉里，“我答应你，下一次见面就亲口告诉你。”
他挥挥手，离开了寝殿。
接下来的整整一年，那人都没再出现在孙亮面前。
直到太子孙和被废黜的消息传来。
孙亮记得那天潘夫人异常兴奋，还拉着自己说了很多听不懂的话，他隐隐意识到母亲的喜悦和那个未曾见过几面的兄长有关，心里怏怏地有些不快。早早就上了床，屏退宫人后又跳下床榻蹲到窗下抬头数着星星。
“是在等我吗？”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孙亮兴奋地转身，那人把他抱入怀中。他又闻到了那缕熟悉的冷香，那是他意识深处最初的记忆。这么多年来，这个旁人看不见却又与他自然而然亲近无比的鬼魂是他隐藏最深的秘密，连父亲和母亲都未曾告之。
“我要走了。”他平静地说，“你身上的紫气越来越重了，莫非他真的要效仿汉武故事？可谁又是当今的霍光呢？况且你的命星现在还游离在紫薇宫之外，将来会吃很多苦吧，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你会……星象巫卜之术？”孙亮觉得那人的话似乎与自己密切相关，却像是隔了一层烟雾，无论如何也捕不清理不顺，只联想起宫中巫祝那些晦涩的言谈。
“我自幼服膺儒学，巫觋之术不曾接触，亦不曾了解。不过既然做了鬼，总能看见一些生前看不到的东西。”他一边回答，一边俯身把孙亮放回榻上。
孙亮拉住他的衣袖。
“终有一别，何况我们本就是殊途，我要去见他了，这么多年的故人，总该道个别。”他轻声说，“记住我教你的东西，现在不懂也没关系，将来总有一天会懂的。”
“你是谁？”孙亮感觉到手里的触觉逐渐化作无物，急切追问道。
“陆议，陆伯言。”他微笑着回答。
一霎时，立于内殿四角的四座十二连枝铜制宫灯齐齐黯落，跃动不息的火光同时寂灭，只余下几缕青烟缭绕。吴帝的幼子在黑暗里呆坐半刻，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翌日，皇帝急急召了巫医，据说是梦鬼而病。潘夫人带孙亮去探视，皇帝把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抱在膝头，孙亮却在父亲身上嗅到了梅花的香气。
“阿父梦见什么了？”他试探着问，心里却有了答案。
“不是梦，是真的，朕知道是他。”老迈的皇帝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只有孙亮可以听见，却也不管小儿子能否听懂，“可是为何……为何这么多年才悭吝一次。”
“陆逊……陆逊……陆伯言……”皇帝低声念着那个名字，语气古怪。
很多年后，孙亮才明白那人为何得以解脱。
不是因为他终于亲眼看见了那场惨烈斗争的结局，而是他最后终于抛开了对过往的执念。那个人在生命的最后依然执着于为人臣子的本分、对孙氏的责任、与孙权的纠葛，这份执念把他束缚在吴宫不得解脱，而当他终于从本该看开的生前事中解脱出来时，他选择回归父母给予的名，把那个象征着君臣一体同时也困了他半生的逊字抛于身后，也就最终选择了离去。
这是你的的选择吗？可你最后留给我的那个笑容，看上去并不开心。
还是个孩童的吴国新帝靠在窗边看着殿外大雪飒飒暗香浮动，想不出答案。
END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权逊]返魂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