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桑何止》纪初

1、楔子

　　黑暗中，我一个人在行走。

　　我有夜盲症。
　　我怕黑。
　　我怕一个人。
　　——可那都是从前，从来没人知道，以后也是一样。
　　从小我便学会伪装，甚至连夜盲症，我也装得像正常人一样看得见。

　　其实我还有很多害怕的东西，喜欢不喜欢的东西。

　　而这些本来应该父母知道的事情，我的父母却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甚至不屑于花时间去知道。

　　把时间送给股票、债券和社交，那才叫值得，从小我受的教育就是永远不做没有利益的事情。

　　******

　　我似乎看到一些光亮，尽管黑暗还没有被完全吸收，头还是钻心地痛，我却觉得莫名地安心。

　　听说人死的时候，死神会回收身体里的记忆。记忆丝丝缕缕地缠绕，像电影一样，包裹着身体飞快流过。

　　对了，那叫走马灯剧场。

　　再后来。
　　我的成绩是全校第一名，一直是。
　　我是精英学校中精英班的班长。
　　我是那个根系脉络深不可测的南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
　　几乎我身边的每个男生都想着如何和我结为死党。
　　几乎我身边的每个女生都想着如何博得我的青睐。

　　我知道他们不会满足于这种小事，相对与我的身份，光环与目光唾手可得。

　　我也不在乎，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们只是袖手旁观。

　　但我迟早有一天会让他们彻底后悔。

　　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待着这一天。

　　因为我知道我是野种。

　　南之言。

　　我的母亲曾经端详着我全科满分的成绩单，而后别有深意地摩挲着我的名字。

　　这是她唯一给予过我的东西，她要我一辈子都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别人都夸赞我是个极聪明的孩子。
　　我还知道许多她根本不用开口的东西。
　　可我再怎么聪明再怎么努力也还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可越是这样，我越是用力地活在这个我恨之入骨的世界上，我要证明我的价值，我要让抛弃我的人都后悔。

　　这么早就要离开了吗，我倒是没想到。没看到你们哭泣求饶的嘴脸，可惜了呢。

　　意识终于还是变得不清晰，我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身体上的触感在最后时刻却异常敏感，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她手心里的温度一直延伸到我渐渐变得冰凉坚硬的心脏。
　　此时此刻我突然有个强烈的念头，叫她别哭了。
　　——我不值得。

　　我这么想着想着，时间却没给我机会。
　　诶，你，挽留我的那个人。
　　我早就没有心了，你印象里的那个南之言是死的，是个死人。他的名字就是一个隐含着耻辱的笑柄，这样的人在世界上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我不会记得你的。
　　你还是走吧。
　　——我不值得。

　　体温在下降，我无声地笑了。
　　我这短暂却漫长的一生，终于要结束了。

　　******

　　阳光晒得我惬意极了，翻了个身把头埋到被子里继续睡。

　　被子是旧的，但洗的很白很干净，带着淡淡的肥皂的香味。

　　我不知道我是谁，却有种印象。我好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

　　脚步踏在旧旧的木地板上，吱呀吱呀那么有安全感。

　　我睁开眼睛。

　　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虽然她是男生的打扮，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一眼看出。

　　她对着我淡淡的微笑，可是从她的眼睛中我却可以看见狂喜的神情，仿佛我劫后余生。

　　她一定知道我是谁。

　　我觉得她这样笑很好看，很舒服。于是我学着她的样子微笑，不知道她觉得我好不好看呢。

　　“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抿了抿嘴角，继续保持着和刚才别无二致的微笑，可是我看见她眼睛里的喜悦慢慢慢慢褪去。

　　也许我的问题让她很伤心。

　　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我低下头看着白白的床单，树叶的影子被风吹着，轻轻地一摇一摇。

　　“没关系的，想不起来，我们就慢慢来吧。你是之言，南之言。我叫杜若，嗯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叫我小若。”她的声音也很好听。

　　“小、若。”我慢慢地把她的名字念了一遍，微笑着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纯黑的瞳孔里，全部都是亮晶晶的我的影子。我微微有些失神。

　　“之言，你的眼睛很好看呦。”

　　后来我听到她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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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若。”他微笑着走到我面前。

　　我微笑着凝视他的瞳孔，和我一样的纯黑色。

　　我们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这样对视着微笑。

　　我们什么都不说。

　　“之言，你的眼睛很好看呦。”在他面前我总是会说出预料之外的话。

　　之言，你的眼睛里。

　　有整个星光璀璨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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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可以练习走楼梯了，诶亦然你小时候学走路肯定很快，专家都说你恢复神速。”
　　她的脑袋只齐我的下巴，我偷偷把下巴搁在她的头上，只借口自己脚又痛。她头发的香味就像商店里的婴儿用品一样，让人好想靠近。

　　王伯因为我受伤也在家休息了几天，亦璇改由她家司机接送。从小到大，我们之间什么事都瞒不过他，此刻他正站在亦璇看不见的角度朝我促狭地挤眼。
　　我苦笑，什么时候我也会占便宜这种不光明正大的事。

　　亦璇，如果我没有受伤的话，现在我也可以抱抱你吗。

　　“来，左，右，左，右，不急不急，我们慢慢来啊。再来，左，右，左，右……”她的手按在我的背上，隔着单薄的衬衫，我脑中清晰的描摹出她手掌的轮廓，好小。

　　什么时候，我可以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
　　在两家大人眼里，在同学眼里，几乎是在所有人眼里。我们似乎早就是一对。
　　我说的是“几乎”，因为这些人不包括我。

　　我们的距离，是两座隔得不太远的小镇，互相可以看见对方的风景，可是不同城市不同天气，我这里下雪的时候，她却阳光灿烂。
　　我喜欢她，从那天她的小手拉起我的衣袖开始。
　　那天阳光灿烂，可我只看见她脸上的阳光。

　　“亦然亦然亦然，你走神了。”她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不许说我幼稚，猜对了不许抵赖。”她总是像小孩子一样。
　　“我告诉你吧。”我突然笑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在想，你这样啊，会让我误会你喜欢我的。”

　　亦璇，你喜欢我吗？你也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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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琳琮。诶诶，亦然，我记得这好像是我们学校的前任校花啊。”粉红信纸上的名字害得我差点被薯片呛到。
　　“我不会关心这种无聊的八卦。”他做着作业，头也没抬。
　　“我崇拜你啊，偶像。”我摇着手上的一叠情书，粉红的天蓝的嫩绿的彩虹一样好看，“这才第一周啊，我决定以后就靠收你的废纸来赚零花钱了。”
　　“……”他干脆懒得搭理我。
　　“唔，我不吵你了。”我闷闷地低头。他这样总是让我感觉我们有距离。

　　我的沉默保持不了一会：“如果我放歌不会影响你正确率吧。”
　　他没说话，我只当是默认。

　　房间沉浸在暮色和歌声中，他好看的侧脸线条迅速柔和下来，我闭上眼睛，嘴角牵动着微笑。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快要睡着。
　　他的手轻轻地拂过我的头发，声音好像呓语一样，他是以为我睡了吧。
　　“傻瓜，你怎么都不会吃醋呢。”

　　门被轻轻带上。

　　我睁开眼睛，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看着对面别墅对面房间的灯亮起来，手指划过“发送”键。
　　“吃醋的才是傻瓜，笨蛋，我相信你。”
　　隔着白纱窗帘，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你会脸红吗，你会脸红吧。

　　“夏天的风，我永远记得，清清楚楚的说你爱我，我看见你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亦然，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池，
　　亦，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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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身，一枚花瓣兜兜转转，捎带绵绵细雨，最终落于掌心。
　　拐角，以一个你看不见的角度，注视着你的模样。

　　杏花烟雨江南，是你在校门口的初登场。那时我躲在树后只为看亦然的好戏，却不觉被你惊艳了仲春。
　　若儿，你就算是哭，也还是很美。

　　她哭了很久，久到让我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
　　我迈出左脚，却又收回。
　　他来了。

　　她只是把头埋在膝盖里。
　　他亦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替她撑着伞。
　　然后他终于蹲下身，放下雨伞，抑或是卸下自己最后一道伪装。
　　轻轻地搂过她的肩，抱住她。
　　她颤抖得越发厉害。
　　他拍着她的肩。

　　我不想打扰这样的画面，就算是，我也无法打扰。

　　她的嘴动了动，说什么呢。
　　他点点头，站起身，离去。

　　我看着他略显落寞的身影，忽然滋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意。

　　她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低下头，手在地上胡乱抹了抹。
　　起身看了看那块被抹过的地，就向他离去的方向狂奔而去。
　　决绝地向他离去的方向狂奔而去。

　　最后我走到那，学着她的姿势，蹲下来。

　　我看见了那块被她胡乱涂抹过的地，有两个刺眼的字却因为描的太深而被留在了那里：
　　之言。

　　我伸出手指，顾不得湿润的土地有多脏，按照残留下来的字迹，一笔一画描出我最爱的人的心声。
　　——缘来如此。

　　摊开手掌，花瓣粉碎，零落成泥。
　　就像我对你们的感情。

　　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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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在咫尺。
　　我想的我念的我要的那张脸，似乎近在咫尺。
　　努力地想睁开眼，却只是开了条缝，迷迷糊糊地看到了一些光亮。

　　我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脑海里的记忆的残片却总是挥之不去。
　　他的笑，他的温柔，他的失落，他的真心，他的一喜一怒一颦一蹙，全都是属于那个她的。
　　那个柔弱却坚强的女生，不得不承认我也很喜欢她。
　　他们很配，很配很配。
　　可如果她对他好点就好了。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好了。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一幕呢。

　　“放开我，我也是医生。”
　　世间果然，因果循环。

　　我微微地挪了挪位置，在他怀里寻求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这样就足够了，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