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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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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特意选了条蓝色的领带,白领子混着粉蓝色,衬得他脸庞白净、精神倍好。他在背包上挂了把登山用的冰斧,过地下通道的时候走得很慢。虽然不明显,但是能看出左脚有些微的跛。那时候,马路对面的大路钟正在报时。
2004年5月24日,凌晨5点整。
一、
在云南山区有一个与世隔绝的美丽村庄,名叫拉灯村。整个村子独居在海拔900米高的马鞍山腰上,背后覆盖着近千亩的中华大节竹。一条涓细的溪流自密竹深处起源,蜿蜒缠绕,成为了村中三十来口人的生活源泉。
就在那片神秘的竹林里,正沉睡着近千万只白袖箭环蝶蛹,它们纷纷憩恬在小溪的两侧,安静而沉默。若无人提及,仍谁也不会想到,它们会在两天之后集体苏醒,然后如同相约参加聚会一般,不知疲倦的飞舞在竹林溪谷间。
三天三夜,直到死亡。
陈超在一个昆虫研究室上班,他随教授蔡庆以及另外两位研究者在箭环蝶大爆发的前一天赶到了拉灯村。接待他们的是村长恩连子,此时,他正向他们介绍着自己的儿子。
“阿尺对竹林子熟,我让他带你们进切,莫要客气使唤哈。”
村长的普通话带着很浓的方言调,陈超却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明白。然而,那时最令他记忆深刻的是堂屋里挂着的那枚电子钟,那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电子产品,不过他怀疑它其实已经坏了,因为上面显示的日期还是1997年5月23日。
吃过了饭,蔡庆和个子稍高的牟长远去外面打听箭环蝶近日情况,阿尺则很是热情的帮陈超及林雄拿行李。村长家的小竹楼一共有两层,楼梯很窄,陈超上去的时候有些困难。
林雄瞟了一眼他的腿,露出鄙夷之色,毫不避讳便说,“蔡庆搞什么,居然找个瘸子来打下手。”话说得很是难听,阿尺有些担心地看向陈超,却见他仍自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整理好行李后,陈超又和阿尺闲聊了一会儿。这是个对外面世界充满了向往的少年,如今正在镇上的中学念初三,他说他想考县城的高中,然后到大城市里去读大学。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是乌灵来找你了。”陈超不假思索就蹦出这么一句来。
阿尺闻言很是惊讶,慌忙扭头一看,楼下篱笆外真的站着个长头发的美丽姑娘。姑娘见他回头,立即咧开嘴冲他灿烂的笑了。
“你认识乌灵?”阿尺疑惑的看向自屋里走出来的陈超。明明是第一次来,他怎么会知道乌灵的名字。
可是,陈超的表情却显得更加怪异,“什么?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阿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猛拍了一把自己的头,恍然大悟道,“果然是我听错了,我就说嘛……”然后冲着陈超笑了笑,转身跑下楼去。
陈超走到门边,正看见那姑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林雄腆着大啤酒肚站在旁边,笑得一脸轻浮。因心中厌恶,陈超立马转开了目光,便与那姑娘看过来的视线撞在一起。姑娘见到他,先是愣了愣,随后笑开脸冲他用力的挥了挥手,完全不像初识的陌生人,反而是熟识的态度。
这让陈超清晰的看见,姑娘那杏仁一般的右边眼角下,有一颗醒目的红色泪痣。
二、
村长说,箭环蝶聚集最多的地方是溪源的泉眼。因为在竹林最深处,那里又深又暗,平日也就极少人去。只有些个调皮的小子进去过,阿尺就是其中之一。
距离大爆发已经不足两天了,他们必须在后天早上之前赶到溪谷尽头的泉眼,所以一大早就收拾了行装准备出发。
陈超又一次见到乌灵,笑容还是那么干净纯粹。见了他们似乎有些认生,半躲在阿尺身后,好奇地打量着。阿尺红着脸介绍道,“乌灵对竹林也熟悉,一路去不会添麻烦的。”
蔡庆没说什么,倒是牟长远摸着下巴侃笑,“原来是小女朋友。”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身边一脸若有所思的林雄,背上包先一步走了。
前些日才下了场雨,地面上积了不少水洼,这使得陈超行走起来有些困难。让人颇觉得怪异的是,他还系着来时那条蓝色的领带,在这样的荒山野外,显得有几分异样的不协调。
一行人往大山深处走了三个多小时,阿尺很热情健谈,给他们讲了不少当地的民俗故事。陈超一路都没怎么说话,除了阿尺偶尔问他两句,乌灵时不时沉思打量他片刻之外,就再没人理会他。蔡庆只要他做好工作,其他的一概不管。牟长远一边走着一边采集路边的昆虫标本无暇他顾。倒是林雄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便偶尔骂嚷他两句,多数时候也是油腻腻地盯着乌灵瞧。
到了中午,一行人在溪流边休息进食,补充体力。陈超自背包里掏出一早准备好的干粮和饮用水分别递给了蔡牟林三人之后,才独自坐到一边吃自己的饼干。阿尺和乌灵坐在一起,也吃着自带的饭。这时候牟长远突然说了一句话,“你们有没有发现,蝶蛹绝大部分都集中在溪流两侧的竹子上!”
陈超抬头往自己背靠的大竹树上看去,入眼全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的蛹壳,一个挨着一个吊满了整数竹叶。由于数量太多,硬是将那颗粗壮的中华大节竹压得弯向了地面。
那些蛹头上都有两道白色的斑纹,猛看一眼像极了人的眼核。这些在研究者的眼中无疑是瑰宝,但在陈超看来,那些并排紧挨着的黑蛹却像一个又一个的恐怖窝巢。里面似是有无底深渊,白色的斑纹像眼睛一样紧盯着飞流而过的溪水,仿佛在等待着好物经过,然后一拥而上将其吞蚀。
莫名的,他打了个寒战,就连拿着饼干的手也开始抖动起来。这竹林里沉睡着的蝶蛹有千万只,数量如此之庞大,分明应该是件极恐怖的事。
陈超心里猛一阵泛慌,扭头又看了那迷网一样的竹林一眼。心里慢慢升起了一股子深浓的恐惧。他慌忙移开视线,然后悄悄挪动屁股,离得那竹树远了些。
三、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扎好了帐篷,生起了火。湿沉的黑竹林里多蚊虫,阿尺帮着陈超一起用烧出来的艾香驱赶蚊虫。乌灵跪坐在火从边烧着热水,蔡庆在帐篷里的电筒下研究白天采集来的数据,牟长远则陪着林雄在另一边划拳喝酒。
吃过了晚饭,众人商议让陈超与阿尺和乌灵睡一处,因为他们只有两个大的帐篷。阿尺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乌灵,乌灵咬着下嘴唇看了陈超一眼之后点头应下。经过一天的相处,大家都知道乌灵是天生哑巴,咽喉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挺漂亮一姑娘,实在可惜。
临睡前,乌灵憋着张大红脸向阿尺比划了一阵,两人便起身要走。喝得酒嗝不断的林雄突然出声问道,“小朋友,你们要去哪里?”
阿尺回头,有些局促的摸了摸耳朵,笑得一脸羞怯,“乌灵她要小……小解,林子里太黑,我陪她去。”
听了他的话,林雄用他那双浑浊黄沌的眼睛望向阿尺身后的乌灵,牵着嘴嘿嘿的笑了。牟长远好笑的推了他一把,然后冲阿尺挥了挥手臂说,“快去快回,别走得太远。”说完回望向林雄,二人对视了一眼。也不知道林雄是做了什么暗示,牟长远嘲笑着斜瞪了他一眼,也跟着笑出声来。
乌灵拽着阿尺,飞快的消失在夜色里,仿如逃离。陈超隐约听见牟长远说了一句,“这臭小子有艳福,不过林雄,你不是最喜欢这种嫩得出水的清纯小土妞吗?”
陈超不愿再听他们的酒癫话,打了热水洗完脸之后,就钻进了自己的帐篷里。只是,外头那两个人却像是越喝越欢,一胖一瘦两道黑影拉在帐篷布上,划拳奸笑,早已不是平日道貌岸然的样子。果然,酒精暴露人之本性,教授的骨子里流着流氓的血液。
乌灵很快就回来了,她猫腰钻进帐篷。阿尺紧跟在她身后,却被外头的牟长远叫住,并让他过去陪他二人喝点酒。阿尺连忙摆手推辞,却被林雄走过来一把拉了过去。无奈之下,阿尺只得跟了过去。乌灵站在帐篷门边看了他好一阵,最后无可奈何的垂下头去。
陈超是被一阵稀疏的脚步声吵醒的,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林雄那张肥到流油的嘴脸飞快地钻进来。借着火光,陈超看见他正奸笑着摸向角落里的乌灵,而他身边的少年阿尺已经醉到不省人事,毫无知觉。
陈超心中大惊,腾地一声弹腰坐了起来。他这突然动作吓得林雄停下动作扭头看过来,见到是他之后显然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恶狠狠的呵斥道,“看什么看,死瘸子。”
“你想干什么?”陈超简直不敢相信,瞪大了双眼望着他。
林雄早就看他不顺眼,这时又坏他好事,于是想也不想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向他打来。陈超一时不察,竟被他一捆敲在了脑门上。这么一折腾,乌灵也醒了过来,她一看见半趴在自己身上的林雄立即吓得坐了起来,手脚并用想要推开他。林雄反手往她脸上用力抽了一巴掌,打得她又跌倒在地。
陈超被他一棍打得头昏脑胀,却见林雄反手用打他的棍子比着昏睡中的阿尺,阴狠威胁道,“你要是敢反抗,看我不打烂你情郎的头。”
乌灵吓得呆住,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喉间滚动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林雄回头又瞪了陈超一眼,面孔狰狞,道,“看见没有,这是人家自愿的。”
陈超愤怒的看着他,只觉得那张满脸横肉的脸生生令人作呕。这样的衣冠禽兽是怎么活在这个世上的?还挂着教授的名号,欺骗世人。
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陈超清楚的看见,林雄手里握着的正是自己花了二十五块钱买来的那把登山斧。此时,他正用手柄的那头抵着阿尺的脖子,而那锋利尖锐的钩爪正指着他自己的心脏。阴影伸展,一寸一寸的接近了他的命脉。
四、
在林雄的指示下,牟长远进来将陈超拖了出去,他单手拽住他脖子上那条淡蓝色的领带,一边往外面拉着一边抱怨,“睡觉还打着领带,是有几辈子没打过?”
那领带被他紧拉着,噎得陈超白眼直翻几欲晕厥过去。头上的眩晕仍在,他被一把扔在地上,腰腹上还被重重的踢了两脚。
帐篷里乌灵剧烈的反抗着,却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禽兽的桎梏。陈超突然觉得心痛难抑,愤恨着想要坐起来,却被牟长远一脚踩住有重疾的左脚,威胁道,“不想死就别吭声!这事儿和你没关系。”
里头又是一阵响动,牟长远急切的问了好几声,“老林你好了没有?”久久等不到回音,他终于忍不住抛下陈超弯腰也钻了进去。那时候,遥远空洞的竹林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猫头鹰叫声。乌翁乌翁,像是死神在靠近,像是灵魂在召唤,阴森可怖。满是警惕的讯号。可惜,没有一个人察觉。
蔡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冷眼看了一眼那肮脏的罪恶之地,只说了一句“别闹大了”之后就转身离开。他面无表情,冷静得残酷,淡定到可怕。陈超好不容易抑制住晕眩,扶着泥地刚刚坐起来,闻言便是哗啦一声,吐了满地的苦胆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牟长远自里头仓惶奔出来,满脸惊恐。他连滚带爬的跑到蔡庆帐篷前,一把拉开帘子,冲里头的人大声喊道,“大哥,不好了。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这时候,只见林雄提着裤子骂骂咧咧的走出来,往地上吐了一口痰,骂道,“妈的,臭婊子居然自尽,败老子的兴。”谁知一脚踩进陈超吐的污秽里,然后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气得他又是一阵大骂。
蔡庆得到消息赶来,用手电筒往里头一看,回头一巴掌就扇在林雄满是肥肉的脸上,“我都叫你们不要闹大了,你他妈的干得真好。”
牟长远显然有些心虚,林雄确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一边系着皮带一边说,“我来的时候都打听清楚了,这丫头没爹没娘,就一快八十的老奶奶。大不了花点钱,多大点儿事。”
蔡庆皱紧了眉,又往里头看了一眼,继续问,“这小子睡得跟头猪似的,也是你们干的?”
可能是林雄的话给了勇气,牟长远这时候也不如先前紧张了,“酒里放了点料,起码还得五个小时才能醒。”
三个人在帐篷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蔡庆将电筒塞到牟长远手里,头也不会的走了,“自己在他醒来之前处理干净,老子是来做研究的,不想参合你们的龌龊事。”
林雄颇有些不以为然,冲着他离开的背影悄唾了一口,然后看向一直沉默坐在暗处的陈超,命令道,“死瘸子,去挖个坑把里头的死人埋了。”
陈超坐在那里半天没动,林雄猛地冲过来,一脚踢得他滚翻在地,“老子说话没听见是不?让你去把那死人埋了。”那时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夜风吹动竹林,簌簌窸窸摇醒林间沉睡的深渊。黑色的蛹,白色的瞳,每一双都盯着他,欲将这肮脏这罪孽这污秽这丑陋,吞噬。
陈超一言不发的爬起来,走进帐篷去。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啊,有人胆大包天草菅人命,有人墙草摇摆跟风起哄,有人事不关己冷眼旁观。也有人如他,分明那么怒那么恨,却除了默默忍受之外,再无他法。
五、
第二天。
牟长远对阿尺说,“乌灵突然有事要回家一趟,结果你喝多了,不管我们怎么叫都叫不醒。她实在着急,就先走了。”
阿尺半信半疑,却也没多想。林雄走过去,拍了一把他的肩,笑道,“怎么样,喝点小酒睡得舒坦吧?”阿尺笑着摸了摸脖子,点头笑了。
一行人背上行囊准备出发,林雄走了两步之后,与牟长远疑惑的嘀咕了一声,“我的包今天怎么这么重!”可惜没人理会他,陈超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将冰斧挂在身侧,先一步走了。
一行人继续往山里走,阿尺一路上都显得有些心神不灵,不断的回头,像是身后有什么盯着,让他浑身不自在。终于,他忍不住跑来陈超身边,微皱着眉心问他,“乌灵什么时候走的?走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陈超想起昨天夜里,那双临死也大瞪着的眼睛,杏仁般的眼核被痛苦的眼白顶走,眼角有干涸的血迹,将那颗泪痣染成了血红色。水和的稀泥是纯黑色,盖在她身上,是无论如何都埋不住的惨白。
死状,惨不忍睹。
他张了张嘴,却看见走在前面的三个人都已经站住了脚,全都回头紧紧地盯着他。那视线令他背脊发麻,恶心反胃。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我那时候在睡觉,什么都不知道。”
谁知,他们反常的态度却引起了阿尺的怀疑。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急声道,“我得回去找她,你们沿着溪流一路上去就能到泉眼,我就先回去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被牟长远冲上去一把揪住了手臂,嘴里还对他说着,“你怎么不相信我们呢,她是真的回家了。你先带我们进山,出来之后就能再看见她啦。”
阿尺始终是个少年,力气哪里敌得过他一个成年男人。一路挣扎着却也总没办法挣脱,便只能大声的喊着,“放开我!我不相信你们,放开我!”
牟长远还想说什么,林雄却快步朝着这边走过来,同时还与蔡庆说道,“大哥,这崽子我们留不得。要是放他回去通风报信,到时候我们一个都走不了。”
显然,蔡庆也明白这事情的严重性。他看了阿尺一眼,然后默默的转过身去,算是默许。陈超心里徒升寒意,四肢都开始抖动起来。而林雄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顺手一把扯下了他背包上的冰斧。
阿尺疯了似的挣扎,嘴里高喊着,“你们想干什么?杀人是犯法的,杀人是犯法的!”
少年凄厉的惨叫声冲破竹林,带着潮湿的空气,扑鼻弥漫了大股的糜烂腐朽气息。陈超的冰斧重重的砸在了阿尺的左脚踝上,骨头破碎的声音清晰传来。林雄随即又在他脑袋上狠敲了好几下,一直到再探不出气息。他们将少年冰冷的尸体抛进了溪水里,几乎是瞬间,就有几十只提早苏醒的蝴蝶扑上来,开始疯狂的吞蚀那血肉。
原来,这深地里的蝴蝶,竟是食人肉的。
那会子天色阴沉,大风刮过竹林,有潮湿的水汽扑在脸上,空气里弥漫着阴沉而腥臭的腐朽味道。阿尺眼睛大瞪着,恶狠狠的盯着这群杀人凶手。
林雄看见那被蝴蝶绷满的少年,脸色变了变,然后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六、
四个人沿着溪流直上,又走了半天。气氛很诡异,沉默令人心生寒意,倒数了汗毛。不知道为什么,林雄开始越走越慢,走着走着竟落在了陈超的后面。其他人也都各怀心事,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满头大汗,脸色黑青。一只黄色的箭环蝶悄然停在了他的背包上,触角耸动,似在吸食着里头好物。
傍晚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寒潭的前的空地。阴寒的空气扑面而来,蔡庆站住脚,看着寒潭方向说了一句,“这应该是口千年寒潭,湿气太重了。”
太阳已经落了山,泉眼被厚重的黑竹叶盖住,神秘地隐藏在阴影中。蔡庆让陈超赶紧生火搭帐篷,自己则拿了手电筒去泉眼边查看情况。林雄则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显然是累得厉害。牟长远脸色也不怎么好,沉默着坐到他旁边,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林雄全身瘫软倚靠在自己的背包上,地上泥土很软,使得那背包往泥里陷进了一个凹形去。牟长远无意间看了他一眼,却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一样,突然大叫一声,一个激灵弹坐起来。
“老林,你包上怎么那么多蝴蝶?”
被他这么一嚷嚷,林雄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他的背包上已经停满了黄色的剑环蝶。丢弃阿尺尸体时的那一幕再度浮现在眼前,他现在对这些蝴蝶一点好感都没有。于是,想也不想,扭过身去抱住背包,然后用力一巴掌就拍在了那些蝴蝶身上。当即便死了好几只,黏糊糊的沾在他手上,可其余的却像一点都没有受到惊吓般,仍停留在原地,继续吸食着……包里的好物。
牟长远神色变了变,沉声问他,“老林,你包里背了什么?”
那时候,林雄的手正按在包顶的拉链上,经他这么一提醒,不禁探手按了按。然后他抬起头来,一脸怪异的说,“怎么有个球?我没带球啊。”
说完,他一把拉开了怀里背包的大拉链。一颗黑色的头颅突地露出来,正正滚进他的怀里。林雄大叫一声,一把甩开背包,乌灵的尸体瞬时从那包里滚出。身上已经瘢痕点点,全是蝴蝶触角吸食过后留下的痕迹。
他竟背着乌灵,走了整整一天。
牟长远脚上一软,无声跌在了地上。林雄却像是疯了一般大叫着,一把抓起身边陈超用来打帐篷桩子的冰斧,毫不迟疑的向尸体砸去。
那具附在他背上走了一整天的尸体,那颗被他当做球抱在怀里过的头,在他疯癫的砍砸间变得血肉模糊,恶心稀烂。牟长远跌坐在地上,眼神浑浊,瞳孔放得巨大,舌头已经失去了伸缩的能力,长长的耸达在下巴上。
林雄在一阵疯砍中踩中稀泥,背着地往后跌进了那堆血肉里。他急着爬起来,便松开了紧握着冰斧的右手,那锋利尖刻的斧头就那样一下子砍在了他的脖子上。牟长远想要大声叫出来,却再没了机会。一双手自他背后伸过来,有什么东西紧紧的勒住了他的脖子。
林雄动脉被砍断,血流不止却还没有立即丧命。此时,他侧头狠狠盯着牟长远的身后,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
站在牟长远身后的,是一路沉默无用的跛子陈超。而勒住他脖子的,正是那条被他嘲笑过许多次的……蓝色领带。
陈超半隐在黑暗里,嘴边露出了微笑。这样卑劣肮脏的禽兽,就该被处决,就该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这些都是他们欠下的,欠乌灵的,欠阿尺的,也是欠他的。
蔡庆一个小时后回来,发现本应该搭好帐篷生好火的地方冷清一片。牟长远没在,林雄没在,就连瘸子陈超也没在。
浓夜来得飞快,瞬间便黑了整片竹林。他心中恐慌,不断的喊着三个人的名字。可那又沉又厚的竹林里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点声音。黑暗中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正从他的后背、脚下、头顶和面门抓来。他大叫一声,惊恐的转身往泉眼奔去。
他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却有无数道影子在眼前疯闪。有帐篷里死不瞑目的乌灵,有溪水里被蝴蝶吃掉的阿尺,还有……林雄和牟长远,两个人已经血肉模糊辨不出模样,此时正躺在下游的溪水里,魂断气绝。
最后,是陈超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毫无生气的双眼死命盯着他,让他打心眼里寒成了冰。这,或许就是报应吧。
疯狂的奔跑了十来分钟,耳朵边开始传来叮咚叮咚的流水声。那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声音,于他就像是可以依靠的希望源泉。他不禁加快了脚步,想要更快更早的靠近它。他太急切了,所以忘记了那口深不见底的泉眼便在眼前。脚上落空时,没给他丝毫挣扎的机会,寒潭深处传来一声空洞冷酷的咕咚声。又一具罪恶之躯历经了洗礼。
世界再次恢复死寂,这时候就连那叮咚叮咚的水流声都不曾再有。陈超打着手电筒从黑暗里走出来,洞窟深处有隐隐沉重的蝴蝶飞扑声传来。
手电筒扫过黑压压的竹林,能见度很低。空气中依旧是那沉闷的腐朽之气,寒潭的下游有一块大石头,那本该是陈超抛尸的地方。可此时,那里安静一片,什么都没有。
陈超跪坐在寒潭边,神识清明,眼中再无混沌。电筒光线之下看去,他打着条淡蓝色的领带,背包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登山斧。
良久,才听他喃喃吐出一句话来,“乌灵,阿尺给你报仇了。”
这时,洞窟里开始飞出金黄色的箭环蝶,一只又一只。翅膀扑飞,头部有两道白色的斑纹,右边尾翼上一颗红色纹痣。宛如他记忆中的,美丽的长发少女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杏仁一样的形状,右边眼窝里点着一枚醒目的泪痣。
七、
云南的边缘山区里,有一个坐落在900米海拔山腰上的小村庄。村长的儿子今年27岁,小名阿尺,大名陈超。
只要有人问起,大家都会一脸惋惜的说,“阿尺啊?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孩子。”
他们说,1997年5月份,十五岁的阿尺与一队昆虫研究的专家结缘。在七年一度的箭环蝶大爆发里,虽摔断了左腿,却也迷上了蝴蝶。后来他考上了县城里的高中,又被保送去了上海念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一个昆虫研究室里上班。2004年5月24日,他残杀了自己工作室里的三个专家,被法院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最后,因为精神不正常送进了精神病医院服刑治疗。前不久,才被他爹从城里接回来。
平日里倒还好,可就是一到5月24号这天,就会打着蓝领带包上挂把登山斧进黑竹林去。两天之后出来,就听见他一个人疯言疯语,说什么,“乌灵,我给你报仇了,给你报仇了……”
可那竹林子自五年前政府下达珍稀植物保护令后,就再也没有人进去过。
有人问,“这乌灵到底是谁?”
稍有些岁数的人都不由的一愣,然后缓缓说道,“97年,阿尺摔断了腿,那次同去的还有一个人,正是村里的哑巴姑娘——乌灵。”
说到这里,答话那人皱眉看向身边的人,疑惑问道,“今天不提我都忘记了,好像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乌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