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空余爱》莫*然

6、未来

　　那天最后，聊着聊着，我撑不住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毫无疑问地感冒了，还好是周日，又不用加班，可以爬回床上，在冬日的暖阳中睡个回笼觉。
　　不过，想到叶景然这束脑电波还在这屋子里，我一下子又睡不着了。
　　“喂，叶景然，你在不在？”我对着空气喊道。
　　“嗯？”一个悠长的尾音传来。
　　我下意识的拉了拉被子，问他：“你不觉得，男女有别，我们这样住在一间房子里，不太合适吧？”
　　经过昨天晚上的“沟通”，我似乎已经放下了对叶景然的戒备心。虽说如今斯文多败类，但能在死后都念念不忘研究资料的人，总不会太坏吧。
　　“我是无所谓，反正你也占不了我什么便宜了现在。”
　　“我有所谓啊！”我气急，心想：比如我现在要换衣服，你这无所不在的，我怎么办？”

　　短暂的静默后，我听到他语气轻松的说：
　　“我看不到啊。”
　　“看不到？你怎么会看不到？”在我的感觉里，我以为，只要是在这间屋子里，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会一清二楚，现在却告诉我他看不到？
　　“我没有任何的器官和神经，怎么能看见你？我们现在的对话也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对话，只是脑电波之间信号的交换。也就是说，你以为我们在聊天，但实际上，除非我也给他发送信号，不然在别人看来，你就是在自言自语。”
　　好高端的样子，我在心里暗忖。
　　“所以，你要控制的是你的大脑，你不想我知道的，只要你不去想，我就不会知道。”
　　只要我不去想……说得轻巧，我想什么都暴露在他面前，这跟赤身裸体有什么区别！
　　“反正你现在没有钱搬出去，我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所以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适应彼此。相信我，我也不想接收你脑子里那些没价值的想法的。”
　　我想吐槽的话就这样被他硬生生地憋在了嘴里，叹了口气，决定以后没事还是少在家里待的好。

　　就这样，一个小时候后，我破天荒的主动出现在单位，加班——实际上是蹭空调蹭网加躲避叶景然的“读心术”。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干脆上网去搜了一下这位室友的资料。出身于N城，斯坦福大学物理系本科，麻省理工的硕士和博士，毕业后在IBM做了一年的博士后，之后进入加州理工任教。两年后，辞职回国，进了Z大。研究方向是一堆每个字我都认识，但凑起来就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东西的内容。
　　难怪在国内排名靠前的Z大会一下子就给他一个副教授的职称和一套房子，这个人，分明就是传说中的学霸啊！
　　这对于大学物理勉强及格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外星人一般的存在。
　　一瞬间，我相信了叶景然的说法，我要是个这样每个脑细胞都拿来钻研科技前沿内容的学霸，我肯定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听一个生活如此失败的人每天的自怨自艾。

　　继续往下翻，我看到了一些学生悼念叶景然的帖子，一篇篇翻过去，可以看到他在简介里没有的另一面：工作狂，一周工作100个小时，跟着他的研究生最惨，经常要对着仪器一看一整天，但跟着他的研究生，也最容易出成果，好几个他带的研究生最后都去了美国名校读博士；讲课的时候深入浅出、妙语连珠、很受学生尤其是女生欢迎，但他的课也最难过，如果不认真学的话，任你怎样求情，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当掉你……

　　最后居然被我翻到一个在麻省理工仰慕他的台湾小师妹写的博客日志，半繁体字半英文的内容看得我很辛苦，六七年前博客最时兴时留下的那些字句里，描绘出了一个意气风发、充满理想的他。在麻省理工的时候，他就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小师妹对他的仰慕，源自有次一个印度同学问他，为什么这么努力，是不是因为你们中国人都对诺贝尔奖有执念？叶景然笑着说：他对诺贝尔奖没有兴趣，物理学的意义并不需要任何的奖项来肯定。如果没有蒸汽，没有电，人类现在的生活将会是截然不同的模样，这才是物理学真正的意义。他关心的只是他研究的东西，能不能哪怕是一点儿地，使人类的未来变得更好。
　　看到这，我蓦地有些忧伤。年少轻狂，说着对诺贝尔奖没有兴趣的时候，叶景然是对自己有着很高期望的吧，可是他大概不会想到，在他事业进入上升期，人生还有很多梦想没有能实现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戛然而止。

　　一年一年，叶子掉了还会再长出来，花了谢了还会再开，但那个笑着说要让人类的未来变得更好的人，却再没有了未来。

　　晚上回去的时候，我故意让自己忙于摘菜、烧饭、洗碗、打扫之类的杂事，不想让叶景然感觉到我对他的同情。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想要我的同情呢。
　　晚上临睡前，我问叶景然：你有没有什么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他说有啊，然后又吐出了一堆每个字我都听得很清楚，但凑起来就完全不明白他在讲什么的内容。
　　我轻声问：你说的这些都太复杂了，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做的事？
　　就当是你每天被迫接收我脑海中这些无用信息的补偿吧。

　　他大约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许久没有声音传来。
　　在我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他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我也不喜欢为了不能改变的事实难过太久。不过你说的对，你真的可以帮我做很多事。首先，你打开锁着的那间房，把里面的一些研究资料拿到Z大去。然后，你帮我了解下我带的研究生现在的情况，我最担心的是明年毕业的那批，他们的论文还没写完……”
　　我稀里糊涂地听着，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好像，一不小心，把自己送上了一艘贼船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