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箱》百纳川

2、第一章02

　　铁皮箱
　　第一章02

　　齐桥再次见到他的雇主，已是在对方的葬礼上。
　　西门登科生前入了基督教，死后按照他的信仰，被埋葬在了教堂的墓地里。
　　“我们不能送别深爱的事物
　　只为国度里安详的神殿
　　只为我们用双手织就的温暖的梦……”
　　牧师仁慈的嗓音在细雪中悠荡，回声一会儿撞上苍色的墓碑，一会儿撞上洁白的天使像，又全都反弹回来，打在参加葬礼的每一个人身上。
　　风如齿梳，密密篦过教堂墓园湿漉漉的枯草坪。凝重的气氛，使这个昏暗的傍晚越发阴沉。
　　所有人身着素服，看着盛放了西门登科的棺材缓缓入土。
　　“听着！”黑衣人群最后排的齐桥，对身边同撑一把伞的儿子小声说，“这事不对！我五天前才给伯爵做过全面身体检查，他没病！没病！不可能暴死！”
　　“当然！”齐舒安也以小声回应，“第一，您是五天前给他做的检查，而他死于三天前；第二，血腥一族的当家都是因诅咒而死！”
　　人人都知道这个传说：西门家族的先祖为娶到心爱的女人，把后代的灵魂卖给了魔鬼。只要与魔鬼的契约还在，家族的诅咒就不会终结。家族的当家一定活不过五十岁，或病故、或意外身亡、或被谋杀、或无端暴死……
　　在旁观者眼中，西门家的宅邸上空，仿佛永远浮着一块洇饱鲜血的红云，因此大家送给西门家“血腥一族”的绰号。
　　“……你随风而去
　　依旧鲜活
　　我们因在此呼唤逝去之物……”
　　牧师的声音，犹如葬礼上的背景乐，低缓地放送。
　　“不！不对！”老齐桥警觉地扫一眼前排，悄悄往后几步，以手势招呼儿子。齐舒安撑着伞，跟着他退到橡树下，他才说：“看到那些戴黑面纱和撑蕾丝边黑伞的女人吗？还有那些打伞和没打伞的男人？我敢打赌，杀人凶手就在他们当中！”
　　“得了，爹！”齐舒安嗤鼻。
　　“听我说！”齐桥没有住口，“昨天晚上，我偷偷去了停放伯爵尸体的教堂，看到了尸体！你知道，你老爹我不过是个中医大夫，不会你那套试验什么的，但我还是能看出他是中毒身亡！人死了，西门家的人又那么匆匆地要入葬，我没办法马上判断出是什么毒，不过尸检记录我放在了诊所里，还带回些伯爵舌苔及口腔内壁的粘膜刮片。好小子！”他鼓励似地拍拍儿子的臂膀，“咱们必须报警！我作为伯爵的御用大夫，这时候离开恐怕会引起凶手注意，所以这任务交给你！还有，别忘了检查刮片！这只有你会做！你老爹我就全靠你了！”
　　“爹！”齐舒安一向对父亲的想象力很不耐烦，“求您能不能别总是妄想！看看您的秃顶吧？都是想象力过剩害的！”
　　“舒安！咱们齐家已经为西门氏服务了五代！作为西门氏的专署大夫，咱们应该……”
　　“好了爹，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齐桥把声音压得很低，语速惊人之快。他的矮个子、蚕豆型的半秃顶脑袋，和那双小如红豆却灿若星辰的眼，让他严肃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滑稽。他喋喋不休：“你明年就来诊所实习，等到我弥留，你就接替我服务于西门家。或者你小子运气好，新伯爵一继任就让老头子我滚蛋。哦，说到新任伯爵，跑不了是他！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可怜儿——济世少爷！啊呀，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初次见到他，把他误认作小姐，让他很不高兴，还有……”
　　“爹！”齐舒安把伞塞给父亲，“带着你的记录和玻片去警局，对吗？我马上去！”他实在受不了神经兮兮的父亲，一时一刻都不想在对方身边多陪伴一会儿。
　　他按老齐桥的意思到警署报警，却遭到警察们的嘲笑。他根本无所谓，心想:反正我尽力了！之后，他到学校逛了一圈，顺便吃个晚饭，回了家——齐家诊所。
　　作为望族西门家的专署医生，不但收入丰厚，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很闲。老齐桥是个闲不住的人，经伯爵同意，开办了由他名字命名的诊所“老齐诊室”。诊所不大，大夫只有齐桥，护士只有个毫无护理经验、四十来岁的胖妇人，据说是个接生婆。齐舒安只在闲暇时偶尔过来忙帮。
　　事实上，来此就诊的人寥寥无几。因为能忍受老齐桥的人几乎没有，尤其大家不能接受“护士小姐”粗俗无礼的态度。不过，常有年轻女孩，甚至有钱人人家的小姐到诊所里闲逛，为的是能幸运地与年轻英俊的齐舒安来一次“命运邂逅”。可惜她们大多数都不太走运，她们不知道齐舒安除了晚上回家睡觉，几乎整天都呆在学校。
　　齐舒安刚到家，就跑上二楼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反锁，翻开了课本用功。晚上八点钟的时候，他听到楼下“护士小姐”的嘟嘟囔囔，好像抱怨老齐桥这么晚还没滚回来什么的。接着传来锁门的声音，门角的铃铛晃得叮咣乱响，好半天才静下来。
　　齐舒安知道“护士小姐”下班了，可是他老爹还不见回来。若在平常的这个时候，齐桥总是第一个嚷嚷着该睡觉了的人。
　　爹会不会在路上滑了跟头？齐舒安相信自己的父亲很可能干出这样的糗事，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他越来越担心，摊着书本出了家门。
　　前面的铺子上了锁，他从后门出去。
　　雪还在下，不知不觉间转成了大雪。他撑着伞沿街寻找，不时往路人脸上认一眼。
　　忽然，迎面街角撞出一个人。那人认出齐舒安，慌里慌张朝他跑过来：“舒安？是舒安吗？”
　　齐舒安的眼镜片蒙了一层雾。他用衣服下摆擦擦眼镜，认出了来人，是隔壁邻居家的孩子。
　　“二柱？”齐舒安也朝对方走过去，“这么晚在外头跑什么？你从那边来，看见我爹没有？”
　　“先别问了！”二柱抓住齐舒安的胳膊，扭头就跑，“我才从那边胡同里过来，见一大堆警察围那儿，听说有人被捅死了！好像是你爹！”
　　齐舒安笑了：“我可没工夫跟你闹着玩儿，我还得……”
　　“我知道！我看见警察抬尸体了！我让他们等等再抬走，专程来找你认尸！”
　　齐舒安有点被唬住了，冷着脸说不话。当他跟着二柱赶到那条血腥的胡同，只看见一大群忙碌着的警察，和一个躺在担架上的尸体。尸体没有掸白布，露着脸，胸口和肚子上各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齐舒安看着尸体，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正是他迟迟没能回家的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