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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喜上梅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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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永宁电影公司的梅公子是个迷信的主儿,他肯下力气捧的角儿,定然是八字旺己。不论传言虚实,多年上海滩风风雨雨走过,梅公子替父亲执掌的娱乐、百货等生意,的确是越来越兴隆昌盛,在乱世中屹立不倒。
不过梅公子亦有一桩心头大憾——香火单传的他年过而立却仍然没儿子。这些年姨太太都娶了三房,外头相好的胭脂红粉更是不知其数,却始终没有哪个女人能为他诞下男丁。
阿喜,是父亲央算命的找来的“命中多子多福”的孤女。
第一眼望见这个铺床的新面孔丫头,梅公子便心里知晓父上大人有什么打算。
他是风流倜傥的摩登商人,近年又愈显成熟的男性魅力,女人像飞蛾扑火一般地靠近。然而私底下,父亲颇瞧不上他身边那些时髦的莺莺燕燕,甚至认为就是因为他不够收心养性,才致使中年无子。
瞧着这个满脸稚气的丫头,梅公子又好气又好笑。
她如何算得上女人。她明明发育未足,身量细窄,缩手缩脚的站姿,梅府下人的衣服穿上她的身都显得她衬不起那布料的华光。
“抬头。”他吩咐道。
倒不是有兴趣再多瞅这孩子一眼,而是他见不得女子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
女孩便仰起头。房里灯光通明,许是刚来大城市,第一次见电灯,她好奇的眸子不敢直盯着梅公子,而是稍稍眺远去窥视神奇的光源。床头柜上绿绸布灯罩的欧式台灯,落地丝绒窗帘两侧白墙上镶嵌的黄铜壁灯,进门玄关处高高悬挂的枝形吊灯,如此种种灯光,在她一瞥而过的乌黑瞳仁中交相辉映。
模样还算周正——梅公子默默评价——只可惜太小了。白光下,她脸上雏稚细幼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你多大了?”他再次出声。
“十四。”
“生辰是几时?”
阿喜一愣,然后低声回:“我不晓得。”
“不晓得?”
“爹娘没有对我讲。”
想来,能把她卖到别人家做丫头,那爹娘也是够狠心的。后来梅公子才得知,阿喜从小是被一对夫妇收养长大的,入府前乳名是招娣,父亲不喜,于是替她更名为阿喜,喻意“喜上梅梢”。
然而,不知生辰八字的人,就如同没有底细,梅公子断不会留在身边用。无论父亲如何强调,那是大名鼎鼎的“南山半仙”算卦算出来的有福女子,他都一笑置之。
梅公子几乎忘记这个被老父的荒唐念头带进府中的乡下少女。再次认出她来,已是一年多后的中秋。
梅府大宴宾客,觥筹交错之际,久卧病榻的父亲忽然差人前来将梅公子叫上楼。
脸色微微变白,梅公子回首望了眼高朋满座的辉煌客厅,便敛下神,抬起步子迈上阶梯。
楼下传来欢笑与喧哗。上海凉爽的秋将梧桐叶子自走廊一侧半敞开的西洋窗外吹入,铺卷了一地毯,他侧头望去,但见一人忙不迭跑来关窗,然后伏跪在地上收拾乱叶。
她瘦削的双肩处垂着两条辫子,发质黑亮,头绳却扎得邋遢松垮,像是刚刚被人用力拉扯过,伸出来的手纤弱无骨,自宽袖口处露出的腕部还有几道可疑的青痕。
“别捡了。”梅公子沉声道。
“是,少爷。”声音细得发抖。
他有几分薄醉,加之为父亲的病情烦忧,脾气便上头来。他一把扯起下人的胳膊,她吓得哑叫,表情僵硬地瞪着对方,那袖管已经被他撸至肘弯,纤瘦如藕般的小臂露了出来,上面交错着触目惊心的新旧笞痕!
梅公子冷笑:“我倒不知,这个家里竟有下人被如此虐待?”
然后目光一转,盯着她的脸,他缓慢眨了眨眼。
“原来是你。”
阿喜骤然双膝一弯,再次跪下去,忍着哭腔:
“请少爷不要问……”
过了半晌,梅公子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精明的视线来回梭巡。
“脸也被打了,可惜了了。”
这孩子长得俊。但大府里的俊丫头从不是什么好事。
他换了幅温和的口气,“别怕,告诉我,是谁伤的你?新伤加旧伤的,不是一两天了吧。”
阿喜刚要说话,便看到老爷房里出来一个人,是常在这儿诊病的德国医生。
梅公子也回头。
他面色又露出一丝凄惶,吐道:“你回头找我。”随后径往前去。
接下来的时日,梅公子晕头转向。
父亲仙逝。
梅府上下举哀一片纷乱。梅公子接二连三地对少奶奶发火,责怪她不善持家,丧事操持得不够隆重体面。几房侧室闷声看笑话。哭声阵阵,奶妈子搀着两个女儿跪在灵柩前,梅公子望着偌大的灵堂,满目黑白萧索,鸡飞狗跳,想到父亲临终遗言,梅家香火不得有误,不禁一阵心灰意冷。于是厌恶地将众人全部遣出灵堂,独自守灵。
夜里,妻妾轮番前来陪伴默哀,皆被梅公子斥走。
直到一个小身影端来一碗羹汤。“李管家叫我送来的。”
他回头,是阿喜。
满身素白的她宛若出尘花朵。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半垂头将瓷碗平放在小几上,然后拢着手往后退。
李管家?他心想,这哪里是轮得到管家插手的事儿。堂前高悬的相框内,父亲的遗像威严而含笑地望着他,令他胸中乱流翻涌。
他心里明白,是谁的安排。
梅公子一勾手。“你过来。”
阿喜唯唯诺诺地踏小步走近。
他并没有废话,把她拖到堂后的内室。她奋力挣扎,却抵不过他满身的男性味道紧紧包裹住她。多年后她明白了什么是销魂的男人味,多少女人为他痴狂。然而此刻她又怕又怒。
他挨了她胆大妄为的一巴掌,不由得怒火攻心狠狠地扇回去,然后拽住她的发,指骨一圈圈绕紧。
“看着我。”
她咬着流血的唇瞪目以对。
“小小年纪,也敢把老爷当傻子?”
“我没有——”
“你中秋那天挨了人的打,不就是故意叫我看到好使我为你出头吗?”商场屠戮多年,无论周围人打什么鬼算盘,梅公子向来心中明镜一般。“梅府的规矩你不知道?哪有下人能那幅狼狈样子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主子旁边!”
阿喜确有心机,被说中以后满脸倔气。
难道丫头就活该日日挨打受虐,全部苦楚往肚里吞!
“想我为你做主,哼,你以为做主是什么?我今天便要了你,你敢不愿意?”
她毕竟是天真:“老爷若是强行胡来,我明天就让全上海滩的报纸都知道梅府公馆里的丑事!”
他冷笑,“你以为报馆是你家开的?”
“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的命还抵不上一条黄浦江里的一条鱼。”
“可我不认命。”
他诧异了一瞬。
一个孤苦无依的乡下女孩儿,被卖身入府,纵是长得再好些,在乱欲横流的大都市,又能有什么好的遭遇。算命的哪支眼睛看到她命里有福?荒唐!如果不是先父听信胡言,千方百计把她送到他面前来,她恐怕连个当通房丫头的命都没有。这是什么狗屁福气。
他满腹烦怨,然而又不知在烦怨什么。
或许是她的漆黑眸子太亮,满屋庄重堂皇的灯光,映在其中皆变得惨白无味。
他指着她大叫道:“滚滚滚!”
阿喜没有等到梅公子回过味来处置她。
出殡那天,趁着人多事杂,她逃跑了。
三姨太把管事的训了个狗血淋头,依然不解气,又打电话到法租界巡捕房,要求将潜伏梅府多时的女贼捉拿归案。
几番折腾后,待梅公子从公司回到家,他看到满屋的巡捕,登时脸色无比难看。
送走了巡捕,梅公子第一次端出家法。他俨然成为已逝的梅老爷,庄严冷酷不留情面。平日里最受宠爱的三姨太,诸多飞扬跋扈之事皆被一一昭告,然后她当众挨管家板子。
三姨太满目含怨地望着梅公子,受完罚颤巍巍喊出一声:“梅生。”
梅公子不叫梅生,那是他与昔日还是女学生的三姨太相识后,她恋恋地唤予他的名,只她一人能念。
然而她也终究没生下半子。当得知老爷把所谓“能生儿子”的丫头养在府里,后者一天天出落得秀美,难免妒意横生。
梅公子冷着脸慢慢扫视一圈家眷,肃然道:“从今往后都给我消停些!”
一个举目无亲的少女,又没有念过书,在上海是无路可走的。阿喜亦没有资格继续留在法租界,工厂都不敢雇佣身份非法的人员。
而放眼四海,战火纷飞。
阿喜不知道为什么梅公子派人捉到了她,又不带她回府里受罚。
她被强押着在一份她不认得字的合同上按了手印,然后进入永宁电影公司的第三期演员培训班。
这一年阿喜十六岁,开始识字、学唱、学表演,艺名香玲。她不笨,又能吃饱穿暖,于是格外用功,把悲惨的往事全部埋藏心底。三年学员生涯,她没有再见到过公司的老板,那个精明深不可测的男人梅涵容。
永宁电影公司连年推陈出新,几部摩登影片的主演红极一时。
初出茅庐的阿喜,也因在一部片里演了戏份不少的配角而饱受赞誉。行内人都认为她演戏颇有灵气,前途不可限量。到庆功派对时,经理便特意吩咐让她也参加其中。
这是阿喜第一次正式出现在社交场,她按下心中的紧张,若无其事地张望四周。
租界的富人圈依旧充满纸醉金迷。从前在梅府公馆做事的日子恍惚闪过眼前,当她视线扫到经理对面一个穿精致西装礼服的体面男人,心莫来由猛地一跳。
梅涵容算是阿喜的仇人还是恩人?她不知道。
三年不见,他当日在灵堂后差点儿拿她泄欲的样子,在她心中既模糊又刻骨。
如今他依然是那幅尊容,在一众英俊电影小生的包围下并不逊色,打扮翩翩文雅,绅士的发型梳得纹丝不乱,正端着酒杯抿唇微笑。她想,她没见过这个男人也会眼含温柔。
但那是做给外人看的。
梅公子无论当少爷还是老爷,都坏得一塌糊涂。
接受到经理的示意,阿喜面色平静地走过去敬酒。
梅涵容淡淡扫了她一眼,转头把笑容给了公司正捧的一个女明星。阿喜还没有资格向老板献殷勤。
她尴尬异常。
梅公子鲜少当面流露对某人的不屑或冷淡。阿喜难得算一个。
果然,不出几日,经理遗憾地告诉阿喜,不可能为她在任何电影中安排更重要的角色了,即使她的才华出众。只因老板一句话便断了她的明星梦——这孩子八字不详,你是知道我的,我从不随便捧人。
阿喜暗地里骂了梅家祖宗八百代。
可是,机会是人家给的。就连电影学员的身份,也是人家安排的。
或许他冒犯了她,但现在使她有一技之长足以谋生,他也还清了。
她恍惚有些明白,那夜他喊她三声滚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的一句不认命,在强大的死死掌握着她的命运面前,多么滑稽可笑。他施予她什么,她就得受什么,半分动弹不得!
跑龙套的日子,阿喜备受同行的冷落白眼。想要离开公司,却被告知,她当初不识字时按下手印的合约,规定她必须为公司服务满十年。
偶尔老板前来片场巡视。阿喜只能隔着众人望见梅涵容。
她独自把别人吃剩的残羹冷炙收集起来喂猫。逗弄猫咪时,被几双柔软而充满信赖的猫眼望着,她才感到快活。
这幅卸下千斤愁绪的开怀模样,正是一个花样年华的美丽女郎。
梅涵容走出摄影棚,一眼望见巷子角落里的画面。
他似乎第一次看到她笑。不似前番印象里每一次她垂脸时的战战兢兢。
她额前有几缕微卷的发搭了下来,衬得那双眸子无比灵动而调皮。抑或是因为她正弯着眼,满眶的笑意对着几只流浪猫。
他手插在衣兜里观看了半晌。
直到她惊异地察觉。
一瞬,她变回那个沉闷警惕的人。
他往前走,她就站起身,向后退。猫儿围在她的脚旁,似乎都感觉到异样,纷纷弓起身子。
发觉她的紧张,他语气和缓地道:
“你喜欢猫?”
阿喜定了定心神,他是她的老板,她不能怕,于是点点头。
“改天我把梅公馆的猫带来几只。”
“……做什么?”
“给你养。”
她想也不想地摇头拒绝。
他停步斜睨着她,视线令她紧张。
“没人教过你规矩吗?老爷的话,也容得驳回?”
她便不再吭声。
本是随意讲几句,他却把自己弄得很无趣。
想离开,又忽然停下,他低声道:“我晓得,过去是美芝为难了你。”美芝,是他心爱的三姨太的芳名,她一听就变了脸色。
“怎么不说话?”
通常这时,做下人的该知道本分,道一句不介怀过去的事。
于是她说了。但眼神好像在说,我说了你信吗?
梅涵容无语。
梅涵容三十八岁寿辰日,公馆里张灯结彩一片欢腾。电影公司全员皆前往梅府为老板祝寿。
他是没儿子,但不乏各种年纪的男男女女干爹长、干爹短地喊着争相膝前尽孝。
阿喜自然没那个资格。
她薪资微薄,献出的寿礼是一枚精致的打火机,好看时髦又不贵。电影里经常有男女主角互赠类似小礼物的片段,她照样学来。
登记礼物簿的管家抬头,看到阿喜瞬间变了脸色。
这女子是去世的老爷看上,专门给梅公子准备的。原以为按照先老爷的遗嘱,梅公子那夜便会要了她。却不想后来让她逃了。
一个逃奴,时隔几年虽然模样变了些,但竟敢明目张胆地闯回到主家,也真稀奇!
不光管家,三姨太韩美芝也发现了阿喜。
自从那次受到教训,韩美芝是不敢轻易惹梅公子的,然而一眼瞥见阿喜带来的寿礼,登时又胸中气恼。
这算什么东西?西式电影里面女人送情人的物什,她一个逃走的丫头怎么好意思拿来送主子!
再看登记簿上的身份——永宁电影公司演员香玲。原来,他把她藏到身边去了!
银光闪闪的打火机,看到它,便浮现梅公子薄唇含着香烟的雅痞模样,一骨子的风流。
韩美芝双颊迅速发红,不知是不是气的。
她当场把打火机摔到阿喜脸上,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客人皆不由得看过来,只见阿喜雪白如瓷的面庞渗出了血。
前厅的叩拜仪式也戛然停止。
有报社的记者举起了相机拍照。
作为长年跑龙套的女演员来说,能出名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不过阿喜下意识抬臂遮脸。
这一幢漂亮华丽的公馆,给她的记忆只有屈辱。她想跑,像几年前的出殡日那样,不顾一切地逃走。她几乎这样做了。
忽然,一声清晰的叫喊犹如晨钟传至她的耳畔。
“你过来。”
阿喜浑身一震。
年少不懂事时,她听到这句“你过来”,还满以为是主子仁慈。
因为温文谦和的梅公子许诺过让她回头找他。他必定可怜她无故日日挨人打,想为她主持公道。尽管在府里偷摸向主子告状是犯大忌讳。
事实却是她太天真。
此时此刻,一丝几不可闻的冷笑泛在阿喜的唇角,她慢慢转过身,毕恭毕敬地望着大门里面神佛一般受人膜拜的男子。
她昂首排开众人,在周围或惊诧或鄙夷的眼神中一路走到梅涵容的跟前。
“给我下跪。”他说。
这一瞬间的事,在各人记忆中有万千种景象。
就连梅涵容与阿喜也无法捉摸当时究竟真实意图何为。
他想惩罚她,还是惩罚三姨太,还是饶恕她,亦或者每一步的命令都无法思索,只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无形的命运绳线牵动,头脑完全空空。
阿喜跪下来,眼角瞥见管家已经准备拿板子。
下一刻,她伏下/身去,头结结实实地碰着地,无限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香玲祝干爹寿比南山!”
她无从看见梅涵容的表情。
即使事后,从报纸上刊登的不清晰的黑白照片里,也看不出他的情绪。
就好像他本就是如此打算的,丝毫没有诧异。
当着众人的面,梅涵容收了一个干女儿。
于是,艺人香玲在永宁电影公司里的地位再无障碍,开始接戏份较重的角色。他依然不授意捧她,然而底下自然有人自以为是地捧着。
她无从去想,梅老板为什么不揭穿自己。
这是唯一一个和梅涵容私底下没有亲密交情的“干女儿”。
阿喜第一次作为女主角出演的影片大卖。
庆功宴上她难得贪杯了。男伴们争当护花使者,她都一一嬉笑拒绝,最终独自回到租住的洋楼公寓。
房间里满是鲜花和海报。她卧倒在床,便看到一只可爱无比的雪白猫儿跳出来。
阿喜哈哈大笑。那猫似乎不怕人,她醉眼看着只觉得有些眼熟。
忽然她记起,它像极了从前梅府里少奶奶养的一只名贵的波斯猫。
她自幼喜欢小动物。但少奶奶的猫还是轮不到她来疼爱的,总是只敢远观。
想到这里,阿喜不顾头疼,一骨碌爬起来,赤脚走到门厅处拉开电灯。
雪亮刺眼的光芒一瞬代替了绿绸灯罩下昏暗的床头灯光。
果然只见一个男人斜靠在沙发上。西式礼服合身地包裹着他,那双黑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射过来,眼神既绅士又不绅士。
阿喜慌张唤出:“梅老板。”并不上前。
“怎么,要送客?”他架起一条腿,微笑道。
她慢慢蹲下来抱着膝盖,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应付这个太过捉摸不透的男人,唯有本能动作。
“你过来。”
他再次出声。
她摇摇头。
他语气变柔。“喜欢那只小猫么?”实在像哄情人一般,她听得浑身发麻。
“这是少奶奶的波斯猫?”她终于鼓足勇气问。
“你觉得呢?”
“我觉得像,但绝不可能是。”
“为什么?”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自不必说。如果他做蠢事只会令她发笑!
“为什么不过来?”他又问道。
“干爹。”她甜甜地叫了一声。
他漂亮眸子周围立刻拧起弧纹。毕竟年近不惑,纵是英俊,也老了。
他抬起大掌,摔了一只瓷杯过来。
她赤着的脚立刻汩汩流出血。
“你还真不把我当老爷看。”他咬牙道。
“老爷——”她如他所愿地瞪着他喊。
他又砸了一只杯子。这一次她伤的是额头。
吃了雄心豹子胆,今夜她才敢如此放肆。
“我要赎回我在梅府的卖身契。”
“你休想!”
“从前爹娘卖我时,签的是活契。我如今有钱为自己赎身。”
“别忘了,你的名气地位、荣华富贵,都是我给的。”
“是我自己挣来的!上海有名望的电影公司并不只永宁一家,我早就可以换东家。如果不是梅老板阻拦,我香玲出名比现在早!”
她的狂妄令他嗤笑。
“香玲啊,你真是连自己的出身都忘记了……你叫招娣,一个乡下丫头而已……我父亲叫你阿喜,而香玲这个名字,是拜我所赐。”
她恨得直涌泪,又拼命忍住。
“知道么,我就喜欢你这幅蠢样。”他变成冷笑,“你不是不认命,只是根本不知道命在哪儿。真不知天高地厚!我梅老爷的寿宴,你也敢跑来挑衅。”
什么都骗不过他,她就知道!她直觉得头脑嗡乱如蝇。
“你以为你故意气美芝当众与你冲突,我会看不出来?第二次了,阿喜,你已经第二次犯同样的错。还记得吗,从前你惹她打你,然后特地跑到我面前作一幅可怜兮兮的相。即使她有错,你也不该背义弃主。”
她唇瓣发抖。
他却越发喜欢看,忽然低下声来:
“阿喜,我为什么不罚你,你心里难道没数么?你那点小聪明,我都忍了。”
她默默地看着这个仿佛舍了自己天大情分的男人。
感觉到命运的荒谬。
她是被买来给他暖床的卑贱下人。
兜兜转转几年,始终无法逃脱这种侮辱。
“老爷——”第一次,她像喊一尊无动于衷的神龛,神情虔诚悲伤,扇子般的长睫毛深深垂下。“我不愿意。”
梅涵容没有听错。
一个从前他都瞧不上眼的丫头,十六岁时胆敢反抗过他一次,而在他终于给予她想往的一切后,如今再次狠狠地拒绝了他。
这并不需要同意。他想,她原本就是他的。
父亲的在天之灵,从没有一刻离开他的头顶。
“我只要个儿子。”
说完,他付诸了行动。
上海孤岛的夜多情迷离,而她只有痛和泪。
不久后,阿喜终究还是改换了东家。亚洲美影替演员香玲解除了与永宁公司的十年合约。
世人皆奇怪,驰骋娱乐界多年的梅公子竟肯轻易舍弃自己麾下刚捧红的伶人。
那孩子八字不详,我从未属意于她。面对种种疑惑,梅涵容是如此一笑了之的。
不过,她为奴为脾的卖身契,还捏在他手里。
这桩秘密,成为一种心结,掩没于动乱红尘之中。
亚洲美影是法租界里一家势头强劲的新电影公司,出品内容均摩登时尚,歌舞升平将沦陷区的生活粉饰得一片美好祥和。
很快,阿喜发觉自己跳入了另一个火坑。亚洲美影的幕后势力渐渐隐现,原来竟是日本人。
纵使出身卑微,亦未受过一天经典的教育,阿喜依然明白,若有朝一日顶着“汉奸”的头衔,那恐怕这辈子再也洗不清自己。
但一个背弃旧主又无依无靠的女演员,哪里尤得她挑剔工作。她想不出法子来保全自我。
销声匿迹半年以后,电影新星香玲突然吸引了大众极度的关注目光。
那是最新一期《娱乐》画报的头条——《歌天使》女主角香玲女士在片场遇袭身受重伤。
一时间关于这起神秘暴力事件的言论铺天盖地。
有人说,那女子色艺俱佳,可惜年纪轻轻就染上赌瘾,向地下钱庄借了高利贷后还不出钱来,于是惨遭□□报复;有人说,自古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香玲背叛了原东家,而那永宁公司的梅老板又岂是个好惹的,他不弄死她才怪。
阿喜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缠满纱布,几乎成了个废人。
终日围绕在身边追求着她的男士们,刚开始竞相前来探望,然而不出半月,就渐渐稀少了。
亚洲美影的老板很是烦心。一根有望长成摇钱树的好苗子,却就这样变成累赘。
老板和蔼地说:“香玲,你这一歇,最起码一年半载。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她美目半睁,依然清秀的脸满面愁容:“李老板,我这下恐怕身体落了病根。也许将来赚不回您为我付给永宁的解约金了。您的恩德,香玲实在无以为报。我请求您允我自谋生路去,我一定想方设法还回您对我的投资。”
“这……不急,不急。”
毕竟还年轻,说不定卧床几月后,又能复工也未可知。
李老板并不打算轻易放弃阿喜。而且,她的清新甜美的气质,也非常受日本人喜欢。
在暗无光亮的静夜,阿喜独自把脸埋在被子里潸然流泪。
就在这时候病房门打开了。
她以为是护士查房。于是屏息,装作睡得平稳的样子。
脚步声听来却奇怪,是男人的皮鞋,缓步踩在水磨石方砖上。
她的心莫来由怦怦跳。
来人把手探入被子底下,摸着了她的手,触感厚实而冰凉,令她几乎一颤。
然后他自顾轻轻拉了一把凳子,挨着床边坐下。
病房被厚厚的窗帘布遮闭着,外面沿黄浦江的璀璨灯光透不进来。黑暗将人窒息得那么静,呼吸声又那么明显。
终于,她忍耐不住,掀开了蒙头的被罩。
自门缝儿隙进的一束光勾勒出此人微弱而模糊的体态轮廓。尽管暗,但足够了。阿喜认出是谁来,不由得失措,但只一瞬,她便镇定。
阿喜将自己的手从男人掌中抽回,又迅速被再握住。
“你都到如此田地了,还性子这么倔?”
先开口的人,是梅公子。
她别开头去。
“你是被什么人打伤的?”他问。
“不晓得。”
他冷冷一笑。
“阿喜,你情愿投靠日本人,也要离开永宁。这会儿倒不知谁敢伤你?”
她闭起眼。
“我没有投靠日本人。”
“喔,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亚洲美影背后若没有大来头,我怎会放你走?”
“哈,就算是。梅老爷,您也有惹不起的人,不是么?大家都是亡国奴,谁又比谁更像主子?而我,不是奴才命。”
沉默一瞬,他道:“你是我梅府的人。”
“下人——”她转过湿润的脸来:“也是有尊严的。”
“你早就不是下人了。你是,我的女人。”
他占有了她,而她情愿忘掉那一夜。
“梅老爷的女人不计其数。个个都是生儿子的工具而已。”
他扬起一个巴掌,但终究没有落下,而改为手指用力捏住了她的下颌。
然后,落下一个真心实意的吻。
是歉意也好,柔情也罢,他一改过去的粗暴,唇舌极尽温柔之能事。
这本就是个情场老手。因伤不能动弹的阿喜羞恼地心想。
“你还是这个样子比较乖。”他抚摸着她微肿的唇瓣,道。
“这就是你深夜潜入我的病房的目的吗?”
偷香,多么可笑。她瞪住他反射着微光的漂亮眸子,又移开眼。
“我对自己的女人,向来不薄。”他唇角挑起,“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如今你落了难,依然可以向我求助。”
她讥嘲道:“用生个儿子来作交换?”
“那次你没怀上,是你无福。”
“梅老爷不是最信八字么,连我的生辰都不详,凭什么就听信算命的,认为我能续香火?”
“我不信算命的。”
“那就该放过我。”
“然而我父亲信。”
“先老爷早已过世了。”
他缓慢眨了眨眼,黑暗中她看不清。
“阿喜——”他郑重地说道,“你在这个乱世太胡来。”
“……我听不懂你说的。”
“雇人打伤自己,滋味不好受吧。”
她倒吸一口气。
为什么任何事梅涵容都能知道!他的神通广大,令她倍感逃脱不掉他掌控的压力,然而决不能认,她哈哈一笑:
“老爷可真会想。”
“即使变成残废,你也不可能摆脱他们。而且,你的新东家早晚会得知这出戏的缘由,到时只怕你便不止是为奴为婢了。”
她双手捏紧,并没有说话。
“我会把你的合约重新买回来。”
他一字一顿地宣布。
本该继续拒绝,然而终究,阿喜没有。
这一句承诺,梅公子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兑现。
亚洲美影的李老板看得分明,既然梅涵容肯买回一个曾经背离过他的戏子,那定是不惜一切。于是狮子大开口,要后者转让半个永宁电影公司的股份。
此时,梅家旗下的产业,百货类自上海沦陷时便已经停办,赚钱的仅剩娱乐类,涉及电影和舞厅。
考虑三天以后,梅涵容答应了李老板。
整个梅府公馆上下皆闹翻了天。
仆人们无心做事,纷纷私底下议论,是否该早些另谋别家的差事。因为男主人发了疯,竟然要卖掉好端端的产业,只有赌鬼烟鬼和毒鬼才会做这种败家的事。他的太太、姨太太们,以及两个女儿哭天抢地。最受宠的三姨太韩美芝整晚吵闹不休,竟胆敢指着梅涵容的鼻子骂:“你果然中了那个狐狸精的邪!她就是个扫把星!毁了你的一世英名!”向来柔弱的正室这回也反抗得彻底:“你若迎那个下人进门,我就带着孩子从此回娘家!”
梅涵容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熬过那几天,终究执意孤行。
然而,他没有再见阿喜。
传话的人告诉阿喜,永宁电影公司不需要身子被打残了的女伶,她已经没有任何合约。当初入梅府的卖身契,也一并还给了她。
短短两月,命运似乎完全转变。
养伤的阿喜靠积蓄租了间廉价而环境嘈杂的弄堂狭屋居住。因识字后的一点儿才情,加之对娱乐界诸事的了解,她专心写些时髦俏皮的短文投诸于杂志画刊以赚取稿费维持生计。
那张泛黄的卖身契纸,被压在书案的玻璃板下面,黑墨都已染上年月的风霜。
每当低头提笔,便能看见一纸辛酸。
仿佛一种烙印,她不知道是什么深深扎进了心里,难以言说。
身体基本恢复时,阿喜幸运地谋得一份女性画报的记者之职。她剪短了过去烫卷的长发,不施脂粉,有一番改头换面的秀美风貌。香玲不存在了。她的常用名,仍旧为阿喜,在打交道的女运动员、歌女、军阀姨太太、名媛之中十分讨喜。当然,也有心存敌意的人要求画报派她去采访,只为亲看一眼传闻中那个令大名鼎鼎的梅公子折翅的女人,究竟是何方妖孽。
而显赫一时的梅家,自各类花边消息中,迅速败落了。
失去一半支柱产业的梅氏王国树倒猢狲散,因为梅涵容好像换了个人,整日无心经营。
他成天混迹舞场。从前是为了生意,如今倒显得落魄无聊。不过翩翩风度还在,英俊依然不减,许多女人们越发泛出同情心,围绕在身旁予之以抚慰。
一次采访完,阿喜认出停在舞厅外的梅涵容的汽车。
她等至凌晨三点,方看到他满是醉意地被舞女搀扶着出来。
司机刚要发动引擎。她踱着寒冷的脚步走到车前。
汽车灯光中,这个美丽女郎占据着后座上男人醉眼迷离的眼。
他既没有吩咐司机开车,也不让其开门。
两人对峙在上海冬季的夜色里。只是她冷得发僵。终于,冰雨飘落下来,他慢慢抬起手,隔着车窗朝她勾了一勾。
于是司机老王赶快下去,将阿喜迎入车内,然后识趣地离开。
阿喜坐在梅涵容的身旁,挺直脖子,浑身抖动是由于刚才太冷,而不是由于他醉望着自己的眼神。她第一次如此坦然地觉得,自己并不再怕他——这个昔日的主子。
他忽然伸出手,拂去她头顶的一片水珠。
数月不见,她真脱胎换骨。不仅伤养好了,神态里再无惊慌恐惧,亦无挑衅与怨恨。
自顾微微一笑,他说:“你再不该恨我了,小丫头。”
听这样亲昵的称呼,她并不自在。
“老爷,这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把电影业拱手让给了日本人。”
“是为了你呀。”他带醉的模样十分雅痞。
她望着他从没有一丝真情的眸子,紧紧抿唇不语。
“怎么,你不信?”他稍微直起一些身子,让酒味儿喷在她的面颊旁。“可不是为了你?今后,你可愿从了我?”
她有苦说不出。
这世上最后一个会忘记梅公子精明狡猾的人,便是阿喜。
“我不愿意。”
她依然如此说。
他的笑意里便有了一种的苦味。
毕竟娱乐圈里打滚过,阿喜不会怜惜男人做戏的表情。
没儿子,才是他的心结,不是没情人。
“滚。”
他对她吐出。
她深深看他一眼,便扭头打开车门。
“滚了就别再来见我。”
他的醉言简直好笑。可她莫来由想哭。
梅涵容对她造了天大的孽,梅涵容也对她施了天大的恩。
阿喜快步奔跑在雨地上。租界的万国旗飘扬下来,光怪陆离的西式建筑如猛兽般出没在黄沉沉的天空下面。
她忽然滑了一跤又爬起。
隔着车后的玻璃,梅涵容静静地注视她灰色大衣落于萧瑟世界的身影,点了一根香烟。
司机老王坐进驾驶位。
“开车。”梅涵容吩咐。
“老爷,直接回府上吗?”
迟迟听不见回答。
于是老王扭头,只见梅涵容闭着眼,眉头紧锁。
右手间夹着的那根烟,烟灰快燃到指骨。而另一手放在膝上,指头微拢,其下掩盖着一只精致的银色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