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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竹叶舟之十(END) ...

  •   千秋万世名,可以有多种途径,功名固然可以经天纬地,文章也不失为人生事业。而文章之中,其端肃莫过于诗文,其愉悦却莫过于小说与戏剧。正如后世一位作者所言,乃是“文字之最豪宕,最风雅,作之最健人脾胃者。”何故如此?王伯良解释为可以教普天下舞台搬演传唱,作者与作品万古不朽,胜过暂时的富贵荣华。而沈璟的解释却较为实在:“撰作之乐,无非是抒发想象。作者操管,一瞬间可以化身诸般人物,历经悲欢离合,身不能为所欲为,写戏尽可以想/入/非/非,我本人足不出户,却做遍了天下有趣、有感、有情的事,何乐不为?”

      吕郁蓝听了这番话,从此认定沈先生外表温良拘谨,内心火辣大胆,定然常常幻想些偷鸡摸狗,那部男色传奇《分柑记》姑且不提,就是正儿八经的改编水浒戏《义侠记》,郁蓝也忍不住要胡思乱想一下:“潘金莲挑逗武松,《水浒》、《金瓶》的故事都是寒冬下雪天气里喝热酒,为什么沈先生不照搬原文,要别出心裁改在暑热天气调戏小叔子?莫非因为我和他南京相聚的时节正是夏天,因此上触景生情,不自觉化身一番,做了点有趣有情的事。”

      南京相聚之后他自己胆子也越发大了,这样的揣测公然写在信里去询问,并不怕先生恼羞成怒。沈璟果然也没翻脸,只是回信责备怎地拿淫/妇之情来比拟你我,太不像话!又告诫这部传奇不要拿给书商去刊刻,毕竟诲淫诲盗不是盛世文章,不当传世。郁蓝对前一段的意思自动理解为“下回换对恩爱团圆的来比拟”,后一段则笑嘻嘻回复:“先生书嘱当遵,然书坊主人某氏于敝斋案头拜读,爱不释手,已持去付梓矣,奈何?”

      沈璟当然也不能奈何他,作品一刊刻,传播就遍于大江南北,给本来已经著称人口的名气又多一层锦上添花。以至于王伯良过了夏天重回吴江,为了策划虎丘大会的事来找他的时候,都说:“你的词曲最近越发出名了,刊行《义侠记》之后,简直是家喻户晓。正好,我还担忧小吕毕竟年少压不住场子,我又是外路服不住吴人,这次大会不如推你出面主持,再好也不过了。”

      他这个提议不含把握,知道沈璟素来不喜欢热闹场,做大会主持更是太过勉为其难。因为不抱指望,等到会场开日,就难免喜出望外:“再也想不到你这么个足不出户的人,也肯来轧闹热的。到底是爱徒的面子大过老友,私情的分量重过人情,唉唉,这世道都说不得了!”

      郁蓝便道他得了便宜卖乖:“先生是念在我为此事奔走分心,弄得乡试落榜,这才垂怜捧场。我们正正经经的师生情谊,尽教你糟蹋得不成样子!”王伯良道:“嗤,仔细我淋你一头狗血!以前没瓜葛的时候,兀自每日同我夸口,各种下流心思、不伦寻思,都厚着脸皮直白说出来,如今怎么忽然装起了正经面孔?我看大不对劲——很大的不对劲儿!”

      但是这个不对劲的蛛丝马迹,颇难追寻,想来想去也只想起是吕郁蓝乡试过后,就马不停蹄跑来吴江的当口——“记得这小子拿着浙江乡试录,垮着脸说落榜了,我还安慰了他几句,后来我就走了,不曾看他们师生继续嘀咕——总不成就是这日!可是伯英分明在旁边说风凉话来着,又不曾因怜生爱,哪儿就是成好事的预兆?”

      他所谓的安慰,其实也一般是风凉话:“落榜这种事,人人要经历。你是头一遭,你学我,落着落着习惯了就好了。”郁蓝越发苦脸,觉得这安慰比不安慰还差劲。而沈璟却只是实话实说:“我自小就不曾落榜过,实在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如何安慰你?”

      这句老实的狂言,导致落榜惯犯王伯良气得坐不住,当即跑出去:“最不要看春风得意的狂徒!我去南京寻相知,商讨开曲会要紧。”于是大意失荆州,几个月后再回来,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好戏最紧要的关目,只剩袅袅余韵来钩沉,越发气得拍桌子:“当日狂徒只一个,如今却是一双,好不刺眼!分明这事是我作成,最终这两个做了上了床的新人,我却成了丢过墙的媒人,连杯谢媒茶都没有,岂有此理!”

      其实“上了床”三个字,这两人是说什么也不肯直接承认的,可是王伯良既然会钩沉,当然是有理有据来推敲:“看看你们,赖能赖得过么?面孔是红扑扑的,眼神是闪烁烁的,神情是粘腻腻的!不要欺负我没捉住奸就以为可以不认,光棍的眼睛都是药水炼过的,你们想瞒我,道行还差了点,仔细我写一本传奇,给你们揄扬出去。”

      传奇并没有写,只是忍不住写了一篇套曲,好好戏谑了一番。郁蓝看了这套曲,十分不满:“真是胡说八道,先生被你写成悍妒妇人一般,我被你写成怕猫鼠儿一般,哪里是这样?”王伯良道:“要不是你被他管束住了,怎么不敢跟我泄漏半句,分享乐事?分明是你有了风月阵的压寨夫人,就再也不来花月场卖闲皮碎嘴了。大好青年,从此匍匐做情奴,可惜,可叹!”

      郁蓝只好笑:“并不是管束住了。只是……天底下什么乐事都可以分享,做光的事,却不能教别人沾光。”

      做光者,调情也。郁蓝其实也觉得自己做起了光,委实大是不容易,要顶着美人先生各种难关上,做小伏低、撒娇卖乖轮流使,借着落榜蹭安慰,直到十足好事做成了九分九,先生兀自要泼一瓢老大的冷水:“……不成!虽说两心相许,无所顾忌,可是毕竟也是悖德不伦的勾当。你又口风不紧,跳脱无忌,一旦泄露出去,我们两人的名誉尚不足惜,两家的声望却要被带累了。”

      郁蓝急得要死,只好赌咒发誓:“谁说我口风不紧?我同先生的事只得你知我知,第三个人都不会知道!我要泄露半句,就教我二十岁青春不到头……”

      这句狠誓,终于换得沈璟大惊失色,急忙掩口不迭:“乱讲!我只是一说,哪要你这般咒自己?……”

      郁蓝心满意足的时候,就会吃吃的偷笑,还一五一十当事后闲话讲给沈璟听:“原来先生不晓得做光的惯例,就要说句把割肉剔骨的狠话。我这厢咒自己,你那厢就心疼。于是你伸手掩我的口,于是我就口亲你的手,于是你恼羞着半推半就,于是我厚颜就来个满怀满搂……诸般风月,都是套路,先生太不禁耍了。”

      他取笑只是一贯口齿轻薄,却忘了先生还有师尊威风,听了这话,立即翻脸离床,独自跑去度曲的小阁闭门不纳。郁蓝求了两日,才换来他回嗔作喜,拿着戒尺敲手心:“勤之,我是怜爱你,可不会溺爱你。我们师生的规矩是毁了,相处的规矩却还是要立,从此约法三章,你使得不使得?”

      王伯良不曾知道这约法三章的话,却也掰着手指给郁蓝数落:“哼,还说没管束?我猜定是要有的,是不是一要管你的嘴,不许跟外人透风,羞了他薄面皮;二要管你的言行,不许贱口贱舌恶取笑,拿出青楼里学来的伎俩对他;三要……咦,三是什么,我居然猜不出来。”郁蓝道:“三是管我的脚,不许去秦楼楚馆闲走动。”王伯良捧腹大笑:“想不到,想不到!他是将他家前孺人的手段,使到了你头上不成?可怜倒霉的……”郁蓝笑道:“可怜倒霉什么?他肯管我,那是证明他呷醋,肯呷醋,那是证明真心爱我,你竟然不懂。”

      王伯良瞠目结舌,摇头不迭:“天作践犹可,人自犯贱,无药可救,无药可救!”

      可是吕郁蓝纵使犯贱,也犯了十分值得。日常两人携手绿窗、并肩银烛的甜蜜恩爱王伯良尚自瞧不上,但到了曲会那日,沈璟一改平素拘谨腼腆的架子,莅临虎丘主持盛会,与诸路曲家先辈后辈、作者歌者辨正音律、商讨曲学,口若悬河,逸兴遄飞,时不时侧头同陪伴身边的郁蓝一笑,将腻歪做到了大庭广众去,王伯良也不禁叹服了:“算了,老友不及爱徒,文字交不如枕席交,原本是该当的事,我抱怨什么?伯英的性儿竟是为小吕改了——小吕的志趣也为伯英改了。两个人大约是老天安排要相遇,为我吴越曲坛生色。”

      一场大会云集吴越诸多好事者,商较论定音律之道。吴江美人沈伯英,因为精擅曲律,传道授业,他的著作《南九宫十三调曲谱》被誉为“曲家指南车”,从此主盟曲坛。这一场盛会,日后被门下弟子记为“登坛标赤帜”,曲家吴江一派,宣告成立。

      郁蓝入门最迟,这一场大会却风头最盛。日后弟子们不敢越过他的次序,从此尊他为吴江派第二人,俨然衣钵相承。纵使是亲厚如表侄卜秀才、不羁如才子龙子犹,都对他表示服膺:“从此吕兄就是先生的大弟子,曲品一出,艺林风靡,我辈同时伏拜,再无异议了。”

      那日王伯良觉得沈璟难得的爽朗大方,却没留意有时候,他面对遽然的荣耀,也还是有几分局促的,只是同郁蓝交握着手,目光含了情,终究不畏不惭。因此日后另有一位曲家,以诗记载,仰慕不胜:

      “即空三籁订南声,骚隐吴隐亦有情。更与殷勤编曲品,羡他东海郁蓝生。”

      后人羡慕是后话,此际表过不提。却说郁蓝此时此刻,陷在蜜糖般的爱恋里,偶尔也难免有一丝不安,同居到次年开春,有一日在沈璟卧室晨醒,忽然急促叫先生:“我做了噩梦,先生快来,先生在做什么?”

      沈璟起床比他早,听了就从隔壁过来关怀:“我在看雪,你不起来,好好的怎生做噩梦?”郁蓝怔忡:“看雪?果真落春雪了?”沈璟道:“昨晚不就在落雪么,今早已经小了好些。”又道:“春雪融化最快,我们吴中形容道:‘春雪如做梦。’你与其做梦,不如起来去看,再迟一歇就没有了。”

      郁蓝道:“我也在梦春雪……我梦见多年之后,一个春雪的日子,先生不在了……”他忽然坐起,也不披衣就紧紧相抱:“我晓得是梦,却又真实如见……我一个人愁闷不堪,题诗潦草……人生原来到头来都会孤孤寂寂,醒来都痴了,何况梦幻凄凉……”

      沈璟就张臂将他也反抱着:“所以我说过,人生勘破有如竹叶舟,既然历过梦幻,就应当知晓一切都空,就不要赴汤蹈火陷入真实境地。你要知道有欢喜就会有悲哀,不如都无——可是每个人又都舍不得‘无’。”

      郁蓝道:“因此先生终究还是不曾拒绝我——这欢喜哪怕只一瞬,也是爱煞人的欢喜,值得赴汤蹈火。”

      两人都默默笑了,沈璟道:“起来就穿了衣服罢,雪天寒冷,休要生了病,才是噩梦呢。”郁蓝道:“我从来不生病的,先生才爱多愁多病——先生陪我再躺一会儿,与其看春雪说噩梦,不如闭雪窗做春梦。”

      “我不难受了,欢喜的时候想悲哀,才是无聊。其实世人都有欢喜的时刻,人生在世并非为了苦痛,忍耐苦痛,终究是为了求得欢喜快活,有一瞬甜蜜喜悦,就足以领略终身。”

      滚倒床褥之际他们其实一瞬想了许多人,此刻或许也在欢喜中——

      吕太恭人正在老家拿拐杖敲着地板:“我那乖孙有什么不好?有见识,有抱负,有能耐。就算是跟了人家去姓沈罢——咳,我猜是颠倒的,教人家姓了吕,也是给娘老子长脸的事。反正木已成舟,你们哭丧着脸于事无补,还不滚起来去市面上寻新出的传奇来孝敬我!难道为了你们管教子弟不善,就克扣了给老婆子的进贡不成?”

      吕玉绳抹抹脸,将愁云惨雾都抹消了去:“表兄还在嘀咕?满口都说我不听你的提醒,酿成门户笑话,听见母亲的话不曾?我才不觉得是笑话,总之比你不笑话!快点写信告知汤临川——啊呀他现下封笔了,撩拨不着,我写信告诉梅禹金罢!总之我就是有脸面宣扬,大不了就如臧晋叔那桩风流韵事,也不低了名头,做什么唉声叹气。”

      孙主事磨牙一晌,最终失笑:“好罢,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就看着你撑颜面!我有什么不高兴?我又不曾有龌龊的心思——胡说八道,我真是不曾有,什么失落不失落,嫉恨不嫉恨,尽数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以为我会介意?看着你这点小蹦跶,只堪一噱。”

      王伯良道:“这一干人才是无聊,虚妄的嘴皮子干戈,有什么欢喜快活?真正的欢喜要从实惠来,比如我发起了虎丘曲会,果然获得同道赏识,北京书社特地邀请我上京讲演《西厢记》,要连讲两个月,足够我盘桓燕京,考证方言,好好撰写出一本《西厢记校注》,才是人生事业大不朽,比那两个只会厮守在小屋里起腻,强多了,强多了!”

      所以那一个春雪连宵的清晨,吕太恭人倚着美人靠捧看新出的传奇,吕玉绳磨着墨咬牙给曲坛朋友写信,孙主事踱着步时不时揶人揄己。王伯良在北上的行舟里,扬起手掬一把飘飞的新雪,意气风发:“不知道那两个痴人,此刻在做什么好梦。”

      他不知道却又可以猜到,定是“好梦”。吕郁蓝用缠绵的春梦来替换了忧虑的愁梦,沈璟用温存的柔情来抚慰了不可知的伤情。来日茫茫,心海滔滔,既有相思能驻景,不妨行舟且弄潮。

      ----------花间四友之竹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竹叶舟之十(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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