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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兰因梦之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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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卿拿到苏州推官的告身,第一念头是自己竟和江南有缘至此,欣喜若狂跑去告诉容台;第二念头就是犯起疑心:“莫非你托人走了门路,特地派我去苏州?”容台认了真,急忙道:“哪有此事!我要有能耐托人,宁可派你去其他州郡,都不要去苏州府。苏州府是天下第一难缠难治的地方,无数官员都在那里栽了筋斗过来,我怎么会陷害你!”
苏州府的难缠难治,原因有三:第一,民风刁顽,讼棍遍布,衙门里各种谎官司搞得老爷们焦头烂额,稍微处理不当就激起民变;第二,科甲兴旺,缙绅众多,动不动运用势力、进上公呈来和官府作对,一个也得罪不起;第三,应天府的治所虽在南京,应天巡抚却驻扎在苏州,等于是一府长官头上又骑了个婆婆,只能做小媳妇低头度日。因为这三点,历任苏州地方官都做得十分艰难,虽是天下第一富庶的府城,却是官场上的鬼门关。
所以礼卿还没踏入苏州府,先被这情况打了一记闷棍,满怀忧疑南下赴任。唯一的慰藉就是容台安抚道:“如今是石太守在苏州府,他颇有才干,深得拥戴,一临苏郡,就处置了历年的案牍,治理了当地的豪强大户——你当初发现的赖园凶案,我替你递了状词后也是他审理的,听说已经结案,将赖园主人问罪下狱了。有这样的知府,你在苏州府也应当好做许多。”
礼卿已经不止一次听闻这位石太守的大名,带着期待进入苏州府,欲待拜谒长官的时候,却见府尊无人,知府是一位临时代理的官员。拜会之后,才有同僚悄悄告知:“石太守被巡抚弹劾了赃罪,即将摘印系狱。这事风波不小,你新来,万万不要牵扯进去,只推聋哑罢了。”
衙门中所谓“风波不小”,就是指太守被劾之事已经传播开去,苏州府民情激愤,正闹着罢市,万众上言要救太守。礼卿赴任到苏的时候乃是九月,正值丰收的当口,集市一罢,城外的粮米、城内的商铺,无不受到冲击,闹得地方缙绅各自不安,纷纷赴府诉苦,要求及早平息是非,让百姓安居乐业。
礼卿冷眼旁观,没几日就知道了各种传言,问自己官署的师爷道:“都说这事是巡抚大人因为太守法办了亲家赖氏,因此挟嫌陷害,诬蔑石太守贪赃,可是有的?”师爷吓得赶紧掩口:“噤声!平头百姓如此说也就罢了,衙门里怎可信口开河?传出去又是老大的是非,老爷也不打听打听上一任司理老爷是怎么走的。”
“司理”就是推官的尊称,礼卿道:“我却不知,是怎么走的?莫非也得罪李巡抚?”师爷咋舌道:“哪有这个胆子!是巡抚要示公正,令我们司理衙门核实石太守的罪状。前老爷左右为难,得罪不起大人,也得罪不起小民,无奈告病辞官了。袁老爷,你新来补缺,只好推说尚未熟悉地方,一应案卷都不能措手,才好保得平安无事,怎么还敢去关注?”
礼卿点头道:“我道朝廷怎么就凑巧如此,分派我和江南有缘,原来是紧急关头,填充补缺。我在刑部观政的几个月里,颇不讨上官欢喜,于是就抛这个烫手山芋给我——我倒也和石大人同病相怜,不妨趁他尚未问罪,前去拜谒结识一番。”师爷面如土色:“老爷,这可不能当耍!石大人现今禁足在知府衙门里,每日都有百姓在衙前喧闹要请他上堂理事。老爷去相见的当口若是有甚不妥,‘激变地方’的大罪,就扣到咱们司理衙门头上了。”礼卿笑道:“说笑罢了,这等风口浪尖,我怎么敢贸然行事?只不过太守得罪巡抚的那桩赖园凶案,我也知情一二,难免好奇想询问个底细。既然不能相见,也就算了,趁着新任无事,我且去邻郡访个故旧亲友。”
他说的邻郡当然是松江华亭县,也不带随从,只雇了两个挑夫,便服小帽悄悄去拜了董家的门,送了从北京带来的土产礼品。董家因为出了翰林儿子,门庭已经改换为府邸,董禄现在做了董府的管家,分外挺胸凸肚:“袁相公,哦,不,是袁老爷了。我家老爷前几日还从京城写信来说道你,教太老爷无事就去苏州看望看望你,只是听说苏州府正在闹民变,砸衙门,小人怕太老爷受惊,一力拦阻了,却是过意不去。”礼卿哈哈一笑:“大叔莫要盐酱口,我的司理衙门好端端地呢。苏州百姓都是讲理的,大叔不要误传谣言。”董禄道:“小人失口,老爷休怪——邻郡土著有什么不晓得,苏州府的事体,松江人从来不造谣的。”
他的盐酱口果然是有准的,礼卿返回苏州地界,才到太仓,和太仓州官会面叙谈,忽然苏州衙门派人打马过来,紧急报讯:“出事了!朝廷准了应天巡抚的弹劾,应天府已派人来摘石太守的印信,押解南都审讯。此刻使者还在路上,苏州府已经激变,各街巷连夜贴了公揭,要遮拦城门,不放石太守出城,这一来要闹腾大了!”
礼卿听了失色,也不及吃太仓州留请的宴席,索马就要回苏州。太仓州官急忙挽留:“袁司理且慢!这时节回府,只怕反而沾惹罪愆。”礼卿道:“下官若是不在衙门主持,说起来也是个故意避事,未必无罪。拜托贤长官,适才请教的赖园凶案物证,千万妥善保存,待我有用来提。苏州各地若要救石太守的话,都得着落在此案。”
赶到苏州府城外已经是子夜,府城内兀自火把通明,显然民变已起,禁夜法规都失效了。礼卿在娄门外叩关,命衙役高呼:“司理袁老爷要入城。”城门上守兵道:“司理老爷不在衙门,深夜出城作甚!平不得石大人的反,只会半夜扰民!”礼卿厉声道:“你们是要救石大人,还是要害石大人?放纵百姓对抗朝廷,到时候被扣一个聚众变乱的大罪下来,石大人才是真要性命不保!”
守兵被他威吓住了,只得开了城门。礼卿刚入城就被百姓遮住去路:“陆里来个狗头老爷,阿是南京派下来格钦差,要捉石大人去坐牢杀头!打杀俚!”不容礼卿分辩,石头瓦片纷纷投掷过来。幸亏师爷急匆匆赶到,狼狈张手劝告:“自家人,自家人!是新任的苏州推官袁老爷,你们不认得,莫要错打了!”苏州人倒是有不少认得师爷的,辨认清楚就一哄而散:“弗相干,打错格!推官老爷做勿得主,要紧保护石大人,打杀李巡抚个杀千刀去!”
师爷难免埋怨不迭:“老爷恰好在外县,不入城就万千无事,怎地听了报讯还连夜赶回来蹈险!”礼卿弹弹衣服上泥灰:“回都回来了,多嘴什么?跟着众人走,我倒看苏州府的民变,究竟要闹到何等程度。”
人流的方向却是分两道的,一道冲去巡抚衙门,喊打喊杀,要将诬蔑石太守的狗巡抚打死在苏州府;一道围住了知府衙门,群情激昂,要放被禁足的石太守出来理事,还要抢了印信替他保存,不许朝廷钦差来摘印夺官。两个衙门应付的招数都是同样一道“闭门羹”,官兵和衙役死死把守大门,不放民众突破防线。只不过巡抚衙门的守卫抵御之间出以威吓:“地方刁民,转眼朝廷发兵过来,将为首的统统拿去杀头!”知府衙门则是打躬作揖地求情:“地方父老,及早退去!真要抢走大人和印信,不是保护,是要造反了,这里吃罪不起!”
礼卿穿着便服,混杂在人群看了半晌,伸手向从人道:“伏侍我换官服,打我衙门的轿马、官牌过来,我要正式拜谒石知府。”师爷和衙役都吓瘫了:“老爷,使不得,这是引火烧身!”礼卿冷笑道:“我来灭火,怎么是引火烧身?派个大嗓门的给我去跟知府衙门前父老喊话,就说我袁司理责在刑名,义不容辞,要来厘清石太守的案卷,有冤雪冤,有案查案来着。请石太守出面相见,再请众人随我去巡抚衙门领案。”
推官只是七品衔,见到太守还要下一跪。但是石太守待罪在门,未穿公服,只是青衣小帽来相见,不肯受他的礼:“罪官不能自辩,悉委司理公裁。还请父老散去,勿再增石某罪愆。”
苏州百姓已经发动,哪肯轻易退散,只是有了个地方官出来领头,顿时欢声雷动,不再围住知府衙门,都簇拥着袁司理的轿子奔赴巡抚衙门去领案。七品推官小职卑,出行时打不得伞盖、坐不得八抬大轿,今日却是万民攒聚前呼后拥来开路。礼卿一时顾盼自雄,只觉上将之威也不过如此,一生仕途的起点,就在浩浩荡荡领军前路之中开始。
巡抚大门却还是紧紧闭着,只派了个属员从侧门出来应对:“袁司理既然要领案,那就请回自家衙门。案牍公文,旧日的已经送去,新状还待留都下来的钦差赍来。巡抚是四品官,太守也是四品官,互讼只是平手相持,袁司理尽可心无挂碍,公正裁决。”
然而众人都知道,同是四品官,应天巡抚却是朝廷直派的中央大员,地方太守怎么能比其势力?苏州推官袁礼卿,才上任就卷入两位高官的争讼里,以七品微衔来遮护洗脱四品长官,危乎难矣。
这其中凶险,使得从北京南下,路过苏州来看他的董容台,也急得顿足埋怨:“我都跟你说了,苏州府的官最难做,能平安度过任期就是万幸,你还主动出头,招揽是非在身上!李巡抚是王阁老的门生,朝中势力甚大,你鸡蛋哪里碰得过石头。”
礼卿道:“你不是常常说石太守是难得的好官?好官遭到诬蔑,我又份在审案,如何能不尽力救他。”容台道:“若是旁的罪名,你去审理也就罢了,可是你都不瞧瞧李巡抚弹劾了石太守什么——贪赃通倭,勾结海寇,这是等闲的罪名么?不要一个不慎,连你也沾惹进去。”
礼卿笑笑:“你就是怕事,做官哪能一生无事?再说我也知道你就是嘴上发急,真要怕这漩涡,何必老远从北京赶来看我,特地向翰林院请假,也不容易的。”容台老老实实道:“我并不曾特地请假,是馆内有一位田太史去世了。他是我们庶吉士的授讲老师,家境清贫,并无子女,灵柩无人护送还乡,因此我们馆内商议了,出了公份子,推选我护柩南下,去他原籍代为营葬。这是公假,不是私假。”
礼卿道:“唉,你都不能说个小谎,教我心内快活!你们同馆分明欺负你,派你护送死人,你不是最怕鬼?那位田太史老家是何处?”容台道:“师生有责,护柩送葬是最积德的事,田太史亡灵也当保佑我,怎会化鬼作祟?他是福建人。”礼卿笑眯眯道:“因此你要去福建?去福建路过南京也罢了,走到苏州真是绕路,又赶着苏州府最闹哄哄的时候来踏泥塘,还说你不是特地来看我。”携着他手进入后堂,又说:“反正你都绕路了,天时寒冷,灵柩也耽搁不坏。就多住一时陪我审案罢,其实这个案子,你也做得人证的。”
他接手这个案子已经快一个月,各方面证物都齐备在衙门里。于是打开一扇封存好的库门,带容台进去看,说道:“这是南京转送来的石太守通倭罪证,据说是海上缴获的倭船,有兵器,有金帛,还有太守和他们的来往书信。那倭船上的首领和通译都已经格毙了,剩下的几个倭人关押在狱里,语言不通,也问不出话来。石太守供称书信和他无关,乃是有人伪造,却也无法自证,我也失了头绪……”
他拿出一件证物包裹,仔细揭开,说道:“可是这里有一样物事,是个老大的破绽,连你都大约见过的。”
那包裹里是三把黑漆鞘的腰刀,樱花纹样的金饰在火光下光彩流转,耀眼夺目。容台不觉失声:“啊,这刀好不眼熟。”
礼卿道:“你是眼熟,我是烧化了灰都认得!这就是那次王二公子同我打赌的利物,我跟你在赖园住了半夜,却也没换来的那琉球刀。”
那刀没能给礼卿的缘故,是因为被路过的一个李指挥要走了。而容台和礼卿都清楚记得,王二公子提到过,李指挥是李巡抚的子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