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宅男》珩行天下

4、廉直

　　有一种宅男，很宅很宅，但却并不是很甘愿做宅男的。

　　比如从前有个没落的王孙公子，长相一般，身材一般，但好在才华横溢，也有拯救国家、扬名天下的宏愿，却为何还是走上了宅男的不归路呢？

　　因为他口吃。

　　这位王孙公子叫韩非，师从提倡人性本恶的荀子，还有个同窗叫李斯。

　　战国流行百家争鸣，那些希望闻名于诸侯的，除了要有满腹才华就全靠一张嘴混饭。须知位高权重的诸侯们每天能排出的接待时间都是很有限、很有限的，而百家诸子门客动辄以百千计，遇上韩非这种口吃的，别人一炷香时间从论语到道德经都批判完了，韩非的自我介绍可能还没讲完。

　　自身条件没办法周游列国高谈阔论合纵连横，韩非只好老老实实呆在祖国，有事儿没事儿就给当时的韩国国君桓惠王写信要求反腐、要求法治、要求整顿公务员队伍——拿国家的钱就要替国家办实事，以刑止刑，最后实现国富民强。

　　但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若要说桓惠王从来都没有重视过韩非，那是冤枉桓惠王，毕竟当时的韩国从韩昭侯开始已经推行了五代的法家思想治国。但战国末期的韩国再穷、韩君再愚，也并不乐见有人天天给自己写封信，信里一直写一直写：“你不知道我们很穷吗？你不知道我们很弱吗？你想这样一直穷一辈子吗？你想这样一直挨打一辈子吗？你为什么不肯采纳我的建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以下省略十万个为什么）”而且韩非希望桓惠王以强权手段全面整顿国家的吏治，但那些已经位居臣位、应该被整顿的对象，随便一个跳出来：“你丫写上访信告我做官有问题，我要跟你丫当面对质！”四面树敌又口吃的韩非基本就可以退场了。

　　正如《史记》中对韩非的评价是“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1），这是韩非的“悲”。

　　在一个士大夫除了学识还要有辩才的年代，韩非先天的口吃已经决定了他的结局。他只能呆在家里著书立传，玩笔杆子。但那时候没有印刷术，用的是竹简。韩非动辄千言的长篇大论，老实讲，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耐心、又有时间、还要有体力捧着几公斤重的竹简看得下去的。须知诸侯下了班也不是闲着的，要密谋，要应酬，还要传宗接代。所以韩桓惠王基本就是养着韩非，算是博个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虚名。

　　韩非就这样不甘不愿却也没有其他出路地被养成了一个宅男。他一生不过半百的年纪，其文章汇总起来却超过十万字，竹简的。

　　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终于有一个不喜欢应酬也不喜欢传宗接代的强权诸侯偶然阅读了他的文章，并引为知己。这个人就是后来名震千古的始皇帝秦王赢政。

　　当时的秦王嬴政与韩桓惠王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但又很微妙。为什么呢？因为韩桓惠王拉着秦王赢政玩了一出史上最有名的无间道，而该名卧底姓郑名国。

　　是的，就是修郑国渠的著名水利学家、后来被民间奉为水神的韩人郑国。

　　已经没有办法考据到底是哪个败家子给韩桓惠王献了这招无间计，将韩国最好的水利工程师白送给秦国，让他去劝说秦王赢政搞水利，希望借此拖垮秦国财政。结果工程开工没多久被秦王发现猫腻，要咔嚓郑国。郑国却说得很直白：“我的确是来玩无间的，可也不是白玩儿。水渠修成，韩国不过延续几年的寿命，秦国得到的却是万世的基业。”

　　秦王赢政的为政逻辑中似乎有个很好的闪光点：他似乎很少考虑一个人是敌人还是朋友，他只在乎这个人是为自己带来利益还是在损害自己的利益。

　　韩国拼了老命地在秦国处处放间谍游说秦国洒水一样地洒钱修水利，秦王赢政破获这起间谍大案后，却能接受间谍郑国同时作为一个水利工程师的专业意见，一改敌人的反面就是正面这样的惯性思维，认为引水灌溉的确有助于关中农业的发展，且继续修建水渠也能让韩国放松警惕，于是工程得以继续，并且依旧让郑国主持修建工作。而历史证明了秦王赢政的眼光：三百里郑国渠历时逾十年方成，但从此瘠地变沃野，关中无凶年，经济日益强大的关中成为了秦朝大一统的发祥地。

　　玩无间道都能玩出十年的气魄，秦王赢政的确不是韩桓惠王可以望其项背的人物。正是这样一位盖世豪杰，将敌人的宗室子弟韩非引为了知己。

　　但每一个天才的身边，不仅有鲜花光环，还有小人。韩非身边的小人，叫作李斯。

　　秦王赢政最初读到韩非的著作时并不知道作者是谁，是李斯第一个跳出来说：“这是我同窗，我和他一个老师教出来的。”这话显然还带有自荐的意味。秦王赢政则很干脆地派大军捎话给韩王：和平与韩非不可兼得，要么干一架，要么韩非出使。

　　于是乎，在家当了大半辈子的宅男知识分子韩非，终于可以公费出国讲学了！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

　　据史料记载，秦王赢政从未嫌弃过韩非的口吃，甚至对他的口吃很宽容很耐心，只为了从韩非的思想中获得更多的裨益。但李斯急了，典型的羡慕嫉妒恨，并以同窗不同乡的身份污蔑韩非使秦是韩版无间道续集，而最毒的谗言莫过于：“韩非的才华若不能为秦国所用，活在秦国之外的任何地方都将是秦国的祸患”，生生将韩非的才华做成了韩非的罪名。秦王赢政惜才舍不得杀韩非，但更加不愿放他，于是韩非入狱。李斯连夜去探监，韩非结结巴巴地说希望能在秦王面前为自己自辩。李斯却用一种好傻好天真的眼光看着口吃的韩非，将毒酒连同绝望一起送上。

　　从前有一个没落的王孙公子，长相一般，身材一般，但却才华横溢，更有拯救国家、扬名天下的宏愿，他唯一的缺陷是吐字不清。

　　一个人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流行周杰伦这种的。

　　韩非显然已经等不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
　　1，《史记，老子韩非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