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夫》方晓然

1、点兵

　　1 点兵
　　
　　“王洪明！”
　　操练完毕回到营帐后我照例往角落一躺。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高声叫出来，我一抬头，居然是营官站在门口。我应声而起，暗里却撇了撇嘴。
　　我瞧不起他！
　　这个营帐里面所有的人我都瞧不起！
　　但，我只能老老实实的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升迁，一个一个变成我的上司。
　　
　　我所在的忠义营是有名的富贵营。里面当兵的多一半是富家子弟和大大小小的官儿爷们拐弯抹角的远方亲戚，少一半则是他们带进了侍从或者自己靠上去的巴结的无赖。
　　有能耐的富家子弟眼前铺着打好前途谁肯来当兵吃苦，来当兵的，无非是些实在不成材但又想谋个出身的泼皮。
　　
　　三年前，我应征入伍。那时我对流着眼泪，在灯下给我缝棉衣的寡母说，军营里什么都发，让她留着自己穿。然而三年来发到我头上的，全是发霉腐烂丝毫不能御寒的垃圾。每到冬夜，我裹着娘亲硬塞给我的棉衣，眼泪就忍不住的往下淌。
　　三年前，我豪气冲天，意气飞扬。临别是我对着娘亲挥手笑道：“你儿子从小在山里玩，手疾眼快连兔子都抓得到，当上几年兵，说不定还能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三年了，我学得最勤，练得最苦，百步之外的靶子我箭箭能中红心，近身搏斗中全营没有一个人能在我面前支撑过三个回合。但，那些被我打得爬不起身的废物，却升做了校官，营官。而我，却困在京城大营里面，依旧是个最底层的兵丁。唯一的收获就是，在我打趴了十个人合伙欺侮我的人之后，营里再没有一个人敢惹我，同样的营里也再没有一个人肯跟我多说一句话。
　　
　　拼命的练武，开始是为了升迁的希望，后来变作了麻木的习惯，最近又重新成了动力。原因很简单：辽兵卷土重来，大举进犯！
　　是的，我渴望战争！
　　只有战争才可以让我摆脱眼前的一切，只有战争才可以让我出人头地！
　　
　　营官脸上和往常一样僵硬，从我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开始，他在我面前就没有露出过第二个表情。我心里猜测着他叫我的用意，沉默的跟着走进大帐。大帐里还站着五六个和我差不多的兵士，我按着吩咐和他们并排站到了一起。此外还有一个陌生的灰衣汉子，三十多岁相貌很是威武。营官对这人很有点不耐烦，粗声粗气道：“你点的人都在这，还有事没？”他对营官歉然道：“不好意思，给您填麻烦了！”跟着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是什么人？点我的名字有什么用意？
　　我冷冷的盯着他，想从他深黑的眼睛里看出答案。他迎着我的视线，忽然笑了笑，刚硬的脸上竟带出了种很温和的感觉。我有点不好意思，不自觉移开了目光，就在我转目的一霎那，他的手扣上我的肩胛！
　　
　　难道是整我圈套？
　　念头一闪而过，我沉肩反手扣他的腕子！
　　我扣住了他的手，猛向后摔，却没有把他甩开，这人的手腕竟然如铁石般坚硬！
　　这人似乎也吃了一惊，低声笑道：“反应倒蛮快！我只是看看你的骨骼。”说着他的手顺着我的肩捏下来。我已经知道他不是营官一伙的，但心里还是很不自在，好像自己是只待选的牲口。很快他便松开了我，看来很满意的样子，又对着我笑了笑。
　　营官在旁边自言自语的发牢骚，声音却大得足以让所有人听到。这人充耳不闻，接着又去摸第二个人的骨骼。
　　大概顿饭功夫，他审察完了最后一个人。对营官笑道：“先锋军要打头阵，上面交待下来仔细挑选，我也不得不这样，还请您担待。就王洪明和宋辉吧，让他们收拾收拾，等下跟我去先锋营成不？”
　　先锋军！
　　我心狂跳！每战都在最前端的先锋军！上天终于肯给我破出牢笼的机会了！
　　再看这人，我所有的不满都消失了，只觉满心兴奋！
　　
　　我开心，营官的脸却一下子拉长：“什么？耽搁这么就你才挑两个低等军卒？妈的！”那人微笑着陪了不是，感觉上却没有半点谦卑，好像只是懒得和这样的人争执一般。他又对我和身边那个叫宋辉的人道：“好好收拾下，别落什么东西，一个时辰后到营门口集合。”跟着出了帐门。
　　
　　除了件棉衣，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窝在角落里一点一点的耗时间。同屋人看我的眼里大半是嘲讽和幸灾乐祸，他们把征战当作劫难，却不知我盼这一天盼了多久！
　　压不下心急，才过了大半个时辰我就跑到了营门口，却发现宋辉已经在那了。他个子不高，长得倒挺好看，有点像戏文里面落魄书生的感觉似，不过看起来比我还要寒酸，连一个破包裹也没有带。他笑嘻嘻的跟我打个招呼，我也笑着搭了话。
　　其实在入伍之前我街坊里是有名的话痨，很多人都说，要是我死了嘴巴一定是全身最后烂掉的地方。只是最近三年里面我才变成了闷葫芦，被扣上个孤僻古怪的名声。
　　宋辉说话很有意思，三言两语我们便混熟了。他去年才入伍，也是忠义营的。他恨恨的说他们那个校官更不是东西，有次半夜居然摸上他的床！
　　我大吃一惊，明知该发生的也早发生了，还是忍不住难过，但宋辉却笑嘻嘻的小声道：“我跟他说，营帐里面办事不方便，把他骗到外面，掐着他的脖子，找块长方石头一使劲就捅到他后面里，嘿嘿，他那个表情才好看！”
　　我听了有点发寒，但想想那趾高气扬的恶霸吃这个恶亏，忍不住也笑出声来。看着宋辉弯弯的笑眼，瘦小的体格，又不觉担心：“事后他怎么报复你来着？”
　　宋辉满不在乎一笑道：“找人打我一顿而已，他们还能有什么出息！”
　　我只觉得三年前的豪气又回来了，拍拍他的肩扬声道：“等咱们立功回来做了大官，把这群混蛋全赶到校场站马步，站不稳就扣他们的饭！”
　　宋辉笑得像个狐狸：“那还不如给他们的饭里掺巴豆，吃完了在让他们站，那个腿抖就拉下去打军棍！”
　　我敬佩的看着对面的小个子，悄悄嘱咐自己千万别惹到这小子！
　　说话间，又来了三个军卒，都是衣饰寒酸的陌生面孔。有我一个本家叫王通，还有两个分别叫张虎和刘长生。说起来经历都差不多，而今天傍晚突然被叫出来说是点兵，却没有一个知道那大汗的身份和领兵的将军是谁。
　　闲聊没几句我就意识到跟前这几个都不是好惹的。我从不知道点兵要这么麻烦，看那汉子先前挑剔的架势，我生出了一点怀疑，隐隐觉得我一生转机时候到了！
　　
　　正一个时辰之后，那威武汉子回来了，身后还带了个满脸胡子，很壮的兵卒。那汉子还是很温和的样子，他对我们笑道：“这个兄弟叫胡秀，我姓宁，宁烨岚。我前天才入伍，和你们一样都是平头大兵。只不过和几个兄弟一直跟着杨将军，这次帮他点齐先锋军。”
　　宋辉笑弯了眉眼，带点不识世务的青涩样子问道：“杨将军是谁？是不是先锋将官？”
　　宁烨岚的眼里忽然现出很特别的神采：“杨将军刚得圣上亲封都统制，领精兵两千为先锋，择日先行北上攻敌。他是昔年杨业杨令公的后人，很了不起的一个人！有他在，那些辽蛮子可要到大霉了！”
　　我听着心却沉了下去。我当然知道十八年前纵横边关的杨无敌，但我们的将军却只是杨无敌的后人，一个从来没有上过疆场，刚才上任的都统制。据说辽邦的皇帝太后亲自带了二十万精兵出征，据说他们一日之间攻破了大宋边关最险要的遂城。两千精兵为援，先行出战二十万辽邦大军。好一个笑话，可惜我却笑不出。我等了三年才等到的机遇，多半只是个自大的纨绔子弟的游戏。
　　我回头看了眼宋辉，他原本好看的脸上也灰蒙蒙的，带着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