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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人间正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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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还好好的,吃过夜饭就开始上吐下泻,我一直很当心,我吃什么他才吃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这样了。”莲生一贯有主意,但是怀里抱着软绵绵的淮山,她整个人都慌了,只是不住地哭。
厚朴翻检淮山的眼皮,又掀开毯子看看,淮山已经把所有的裤子都拉脏了,没有的换,如今光屁股裹在毯子里,屁股下面用纱布垫着,那纱布上如今又沾了秽物,不成型,完全就是水一样。
迷迷糊糊间,他睁开眼睛看着厚朴,又扭头看了看余爷,煞有介事道:“爹,我好像病得很重。”
这语气,仿佛自怜自艾似的,一双红红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厚朴。
厚朴心乱如麻,摸了摸淮山的脸,“淮山乖,爹会治好你的。”
淮山嘴一张,要哭不哭的样子,却是从嘴里呕出东西来,厚朴接了满手,孩子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剩黄色胆汁。
“我去拿药,他们有刚煮好的。”余爷说着赶紧要走。
莲生道:“一直在吃药,吃了吐,吐了吃,那药到不了他肠子。”
“上针,刺激穴位,先保证他不吐。”厚朴让余爷去拿行李箱里取那套针,那是他们经过一个镇子的时候买的,比不得在回春堂里备着的那一套,好在尚且能凑合用用。
秦二叔公取来水,让厚朴先洗净了手,厚朴在银针一端裹上酒精棉,蘸了药水,揭开淮山的小毯子,当下照着几个生死大穴扎了下去,没一会儿从额角至胸口,满满当当扎得如同刺猬,偏淮山很懂事,只是僵在那里不懂,半闭的眼睛里流出滚滚的泪水。
余爷道:“淮山乖,拉空了肚子里没水了,你还这样哭,人都变干了。”
淮山已经说不出话来,不过他果然咬紧牙关,不哭了。
又过一阵,裹着淮山的小毯子里依旧稀里哗啦一阵,孩子彻底晕了过去。
莲生再也受不住,捂着嘴逃出了屋外,他看见前面石条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抽烟,正是白天拉厚朴他们去做壮丁的沐晟。
她恨恨地说道:“淮山要是没了,就是你害的,我咒你全家死绝。”
沐晟摘下帽子,揉了揉一头乱发,“已经死绝了,换个别的来咒。”
莲生觉得一时失口了,若是沐晟真的全家死绝,那淮山岂不是……,她急中生智,道:“怎么叫全家死绝,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沐晟无力地扯了扯嘴角,仿佛活着已经是一件很累的事了。
“你真的没有亲人了?”
沐晟道:“我老家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好地方,外面打仗了,于我们那地方的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直到有一天日本飞机从头顶飞过,丢下炸弹来,炸弹是哑炮,当时镇上的人还笑话日本人。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炮弹里装的不是炸药,而是……”沐晟看了一眼莲生,低声而嘶哑地说道:“……恶鬼……”
莲生心里徒地一缩,直觉得陌生的村舍乡野,四下里弥漫飘荡着无数的冤魂。
“我媳妇,还有我的孩子,是一夜之间去的,当时还有未出世的第二个孩子。镇子上的人差不多死绝了。我把他们埋了,然后从镇子里出来,投了军。第一次上战场,连枪都不会使。”
莲生道:“听他们说了,你一把大刀,一气砍死了二十九个鬼子,团长当天就把你提拔上来。”
“没有那么多,他们帮我吹牛的。”月光下,沐晟背上的刀泛出寒光,即使用惯了枪,他还留着他的刀,这个男人,看上去并非孔武有力的粗莽汉子,甚至面目有些清秀,但同时,他的身上已经浸淫了太多的鲜血与仇恨,那一股煞气,就不是常人所有的。
“所以……如果孩子挺过来了,我就放你哥哥回去。”
“你以后抓壮丁,别抓那些拖家带口的。”莲生说着,重新跑回屋里去。
淮山的病情到了后半夜才渐渐稳定下来,厚朴用干净的大衣重新把他包好,一刻不停地抱在怀里。余爷一度很担忧,怕孩子若是在他怀里断气,这接下来,可怎么办才好,亏得天色将明未明时分,淮山不再呕吐拉稀,喂进去的药水留在了身体里面。
“可能只是疟疾。”劫后余生,厚朴这样安慰自己。
余爷摸了摸淮山瘦了一圈的小脸,“不,是你妙手回春。”
莲生走过来,拧了又一条毛巾给淮山盖在额头上,“是我们的小山药蛋子,命大!”
大家的手握在一起,喜极而泣。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过了一天,淮山已经能喝点稀饭,虽然软绵绵地趴在厚朴背上,但是对于沿途经过的一切有趣物什,都有兴趣翘起脑袋瞧一瞧。
沐排长答应放厚朴走,厚朴倒是抛不下这支部队了,他执导军中学过一些粗浅医理的人,如何给生病的士兵治疗,如果做好隔离工作,免得互相间传染,如何采集沿途草药自救,另外还让大家用药粉杀虫,因为人身上的寄生虫是比鬼子还厉害的东西。
这样又行军数日,瘟疫基本控制住了,部队继续西行,因为顺路,厚朴就没提要走的事情,反正跟着丘八老爷,有饭吃,有地方住,偶尔还能坐一坐火车。
这一日他们正挤上了西行的火车,半道上遇到日本飞机轰炸,铁路又断了,三四千人卡在半路上。沐晟率先跳下火车,拉着人前去修铁路,四傻扛着他那套宝贝工具,正好派上了用场。
铁路修到一半,来了一个女的,拉着四傻不放了,大家都跑去看热闹,淮山看完热闹就回来滔滔不绝地将给厚朴听:
“那女的一直‘沛林沛林’地叫四傻呢,勺子说四傻以前肯定是个阔少爷,比咱们都阔,比干爹还阔。她还拿出一块怀表来让四傻认,都急哭啦!大家就逗她,问她是不是四傻的媳妇,还真是!四傻居然也有媳妇!”
厚朴道:“那四傻认她了吗?”
淮山摇头,“没,四傻管她叫大姐,后来给缠得没办法了,干脆叫大娘。他一叫大娘,大家都笑死了。”
厚朴道:“那女的呢?”
淮山摇头,“她就哭了呀。”他老气横秋地摇摇头,“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