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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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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
上元节上,今夜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两岸灯火迷蒙中,谢渐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隔岸的人身着金黄色锦缎丝绸,披散头发,脸上带着银质的狐狸面具,隔断了半个面容,嘴角大咧开,笑地非常开心。
是他!
谢渐青怒气显现在春山眉上,飞身过河。
而对岸的人却在他动身之时,也转身离去了。
谢渐青四顾寻觅,不见人影,也不再追。慕长生逃跑之术,从来都是天下第一。
赏灯关火都变得无趣了,谢渐青挥袖而返。
这里是景国都城繁京,谢渐青背着凤旒剑,回到谢右相府邸。
正赶上一家人要吃饭。
谢渐青对着谢锡和母亲请安,二位高堂微微颔首不语。谢渐青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三妹妹谢安朱人未到声先至,笑呵呵地奔过来抱住渐青的胳膊:“二哥,你回来啦。”
谢渐青笑着点了点头,看着一直抱着自己胳膊的妹妹,心里不由想到自己的师妹来,那可是一个冷面铁血的主,一点女孩子的温润香暖都没有。师父常常念叨:“阿弃啊,是否是因为你跟着三个男人长大,性别认同稍稍有些障碍,把自己也当成男的了?这样的话老道的罪过就大了•••••”
谢渐青想到这,不由微微笑了,这次是真的笑。
谢渐青长得面冷,瘦削轮廓,眉目皆上挑,面目中莫名带着些清冷之气,他并不常笑,但是一笑起来,却是低眉顺目,异常温和
。
饭局还未开动,因为大哥谢令玄还没到。不大功夫,饭堂外呼啦啦一阵衣袂摩挲之音,转瞬间,谢令玄已经进到门来,脱帽之时便向高堂朗声问好,也招呼过渐青安朱,路过之时,却轻轻对着渐青的肩头轻轻一拳,算是兄弟间的招呼,落座之时,又拍了拍安朱的头:“安朱,有没有长高一点啊?”
满座皆是欢笑。有人就是这样,能讨得所有人的欢喜。放眼九州,无人不知景国谢家谢公子,文韬武略,国士无双。谢令玄到哪里都是焦点,眉眼总是噙着笑意,看上去一派和乐欢喜无限,自谢令玄到来,谢父与谢母也一直合不拢嘴。谢令玄一边吃饭,一边给众人讲一些朝堂上的趣事,一边主宰场面,一边照顾众人的情绪。在桌旁服侍的丫鬟听他逗乐听得入迷,没看见二公子已经吃完了一碗饭,谢令玄冲她眨眨眼:“你是要饿着我二弟,还是今天家里的饭没有做够?”羞得丫鬟面红耳赤,众人却哈哈大笑开来。
一家人吃罢饭,谢令玄要回朝堂,谢渐青也要去衙门,于是兄弟俩一起拜别了父母出了家门。谢渐青没有马车,要走回去,谢令玄听罢,笑道:“正好,我今晚吃多了,有些积食,一道走吧。”
于是兄弟俩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谢令玄呵了口气:“天还是冷呐。二弟,你今天有心事吗?”
谢渐青心里微微诧异:“嗯,是记挂着一桩案子。”
“哦?有什么案子能难倒我阿弟。”
“大哥,世人都不像你奇才,渐青是庸人一个。”
谢令玄脸上做出伤心的表情来:“阿弟,我真怕你跟我说这些。”
谢渐青从这故作伤心的语调中听出来些淡淡的忧伤与无奈来:“大哥,我是说真的。人人皆称赞谢家清发之才,我在外头听到,心里真正骄傲。”
谢令玄拦住了谢渐青的胳膊:“阿弟,你从小不在家,又从来都不笑。爹娘都不知你在想什。只有你大哥我这样真正的二货,才敢每每扑向你的冷面与冷脸,大哥我当然不奢望能化了你身上的冷冰。但是,我们家人是真正在意你,你也偶尔笑一笑嘛。”
谢渐青哭笑不得:“我生来就是这个性格•••••”
“这个性格也好,够酷。说来我还真是欣赏你这性格,跟着绝世高人学得一身好武艺,却不进殿堂为将相,不管咱爹那个老头子怎么说,做定了你的刑官。大哥我就没这个勇气,爹让我从政,我便只能从政。”
谢渐青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安慰,谢令玄又开口了:“幸好你大哥我是个天才,做什么都是一级棒!”
谢渐青苦笑不已。
走了一段路,谢令玄终于正色说了句话:“天色不早了,二弟,我还有文书要看,就先走一步了。”
谢渐青低头相送,不期然间周身一片温暖,抬起头来,谢令玄正好顺势给他系好脖颈风披肩的缨络。
原来是谢令玄将自己身上围着的披风围到了渐青身上。
“天气太冷了,渐青还要走夜路,自披上这个吧。”
结子系的不紧也不松,披风不至于掉,也不会勒得喉咙难受。谢令玄观看自己的手艺一番,笑言着爬上自己的马车远走了。
谢渐青一个谢字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人家都说,若是一家里有三个孩子,家长族人都是习惯性地宠爱最大的那个,偏爱最小的那个,忽视中间那一个。
更何况谢渐青常年不在家。
记得他三年前刚从合虚迷谷回到谢家时,他对众人处处客气,众人对他处处客气,希望换回他的亲昵,但是久而久之,他还是客客气气,心肠像是一块捂不化的坚冰,于是家人也只能任之处之。
父亲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无非是谢家能有人执掌朝中文武,但是自己却执意不愿入仕途,只愿做个小小的刑官,谢锡当时并没有说什么,而是随了他的意。谢渐青心里明白,父亲愿意妥协,是因为自己的大哥在仕途上走得精彩异常。若是没有这个哥哥,谢渐青可能并不会如现在一般自在,他真心感激大哥为他扛起了一半的责任,对于这个大哥,谢渐青是真心的敬佩,从来没有觉得他抢了谁人的风光。
归家这三年来,谢家人对他的爱,他心里清清楚楚——虽然自己一直做出一副冰雪的形容来,但是谢渐青真是没有办法,他从小便不善于微笑和表达。
念及此,谢渐青不由得要咒骂起师父的教育来!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养个宠物都要随着主人形,更何况是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看言七弃那个样子,一点女孩的样子都没有,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枪,还有一次竟然做出忧生家国的样子,一脸大义灭亲的决绝地跟自己说:“二师兄,如果有一天,阿弃为陈国将,你为景国将,两军对峙,阿弃与师兄,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你会怎么做?”
谢渐青认真地想了想,但是考虑到这个可能性的几率实在太低•••啊,这个可能性会低到什么样呢?就好比他们三个其实都是师父生的一样•••••
一圈神游,思绪还未回归本体,师妹已经倒提着木刀掩面飞奔跑远了。
杨书璟在后追喊:“阿弃不要伤心,师兄不会杀你的,你可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啊!”
慕长生从自己的草药栏间探起头来:“她一定脑补了许多经天气泣鬼神的相爱相杀情节,女孩子就是爱幻想•••••”
谢渐青默然无语。
慕长生便念叨一句:“渐青真是冷情刻薄的人。”
于是等到多年之后,每当谢渐青想到慕长生,总会想到“冷清刻薄”四字,这四个字便像是萦绕谢渐青多年的一口恶气,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发泄出来。当然,谢渐青最终也将“冷清刻薄”归结到了师父的教育问题上。
而至于三个徒弟中的大徒弟慕长生,便是罄竹难书了。
慕长生长谢渐青一岁,谢渐青由杨书璟带大,而杨书璟却是在他六岁时才入得师门。按道理说,自己才应该是大师兄,但是因为杨书璟因为自己年纪轻轻时便被一群耄耋老者叫做师叔,因此非要按照年龄大小进行师门排序,以免重演他打尴尬。于是,慕长生入养生草房的那一天,便是大师兄,当谢渐青非常不服气地叫了他一声大师兄时,慕长生的脸上涌动着两块异常得意的晕红。
慕长生十六岁下合虚山,入江湖,一年之内,江湖中人便传开了世外云人杨书璟之徒是如何惊才绝艳,武功如何了得,医术如何了得,关键是,风流倜傥如何了得。
等到来年谢渐青下山之后,耳朵听“慕少侠”三字,都快磨了厚茧子。
却正在此时,江湖风云变幻,有虚无缥缈处门派,杀人如麻,有几位著名的江湖人士惨遭毒手,目的却莫名。谢渐青留心下来,却不经意间发现案发之处,总能找到慕长生的踪迹。
后来谢渐青投身刑官,几乎是专门盯上了慕长生。转瞬已经三年,却每每与他擦肩。
每年的上元佳节,师父总会带着三个徒弟做灯笼,师父的灯笼上画着墨芦,大师兄的灯笼上画着各种猫脸狐狸脸儿,自己画的是白叔叔送的凤旒剑,小师妹画的画他从来没看懂过,他向来对先锋派野兽派的绘画没有什么鉴赏能力,于是有一年,当师父领着他们的手,将灯笼随水流放远的时候,他盯着师父灯笼上的芦苇在烛火的映照下摇摇曳曳,一副随风款摆的逼真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句:“阿弃,你画的是什么?”
“星海。”言七弃认真回答道。
“••••是先锋式的画法吗••••••”谢渐青又问了一句。
“印象派。”
“••••••”
因为师父的缘故,三人对于上元节都很有感情。
九州之内,现存陈国、景国、庆国、夜国几个还算完整的独立政权,原卫、齐、雁几国,要么被现存国吞并,要么诸侯起兵自反,四反五裂。景国地理环境不错,气候温润,且是三河汇通的商贸中心,因此在九州大乱之前,国库丰盈,在现存四国之中,算是不可小觑的一国。
因此,都城之中,年年还有余力举办个灯会。
谢渐青不知慕长生会不会来,就算是他不会来,自己面对满街灯火,也算是赏个景致了。
就在他转身准备回家之时,却发现对面有人穿着暖黄的色泽,冲他笑意盈盈。
三年未曾蒙面,慕长生肯定是有意躲避,如今倒肯冲着他露出大门牙傻笑了。
谢渐青气上眉头,追至对岸,人却已经不见了。
就如同现在,大哥的车马远走,叮叮当当的马铃声已经渐闻渐不闻一样。
杳然无痕迹。
谢渐青珍惜着披风上的温暖,渐渐走到闹市街区。
天大地大,却陡升一种梦乍醒后无人相依的零落。街上仍有人群游玩,不远处高楼上,有精描画了妆容的佳人倚窗独坐,神色寥落;汤圆的甜软香味入鼻,却是前方有老者守着小摊默然静坐;披风掀起一阵风,有三两总角少年,一阵嬉笑打闹着呼啸而过,那笑声真是不知愁滋味;眼前突然映出一道暖黄色来,那悠悠的香味,呀,原来是有人叫卖桂花糖,叫卖的小姑娘脸红通通地凑上来:“送你一块桂花糖来!”
谢渐青讶然接过,小姑娘又笑嘻嘻地跑开,谢渐青手捏着桂花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十方世界,有人独坐忧思,有人坦然静默,有人热闹着呼啸而过,有人却已经了却兰因絮果,自在为我。
个体多样的生命体验,在群体之中,得到了微妙的平衡。师父说的对,人有几时悲,几时喜,何须大悲大喜。
谢渐青舔一口桂花糖,记忆中太甜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