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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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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卯时刚过,日破东方。
天方刚亮,陈国监星司司正李星仪从床上坐起身来,老人沉默地坐了一会,直到初阳破云,阳光打到了屋里,才默默起身,躬身净面,下巴下一抹个性的山羊胡子微微翘起。着丫鬟打开衣箱,他自己颤巍巍地穿上一层里衣,再罩一层裼,着正衣,还在外层加了个天青色的裲裆。
吩咐丫鬟道:“叫夫人来。”
不消片刻,李夫人进了门来,福了一福,走到李星仪面前:“老爷今天有什么事?这套衣服久不见穿了。”
李星仪将手里的桃木梳递给她,李夫人接过梳子,耐心地打理起李星仪的头发来。
铜镜里,两张苍老模糊的脸。
“夫人,宛如啊•••我跟你自结发为夫妻,有四十多年了!”
李夫人没有料到老头子会说这些,手里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半响才回过神来,笑道:“你这老不休,今天是怎么了?”
李星仪也笑起来:“可不是小五十年了,真快啊。”
李夫人也没什么好说,只是嗯了一声,微微笑着,头发在她手里听话而柔顺。盘发髻,簪玉簪,戴青弁,结缨络。
李夫人侍候完毕,双手放到李星仪肩上,也凑着脸看镜子:“嘻,真是两张老脸了。”说罢欲起身,却被李星仪捉住了手:“想当年夫人还为新妇时,连个发髻都梳不好呢。”
李夫人将手里木梳重重打到李星仪的肩上:“你这老头子,今天怎么一大早的就找麻烦!”
李星仪放开了夫人的手,赔了夫人一个笑脸,又看了看镜中得自己,正了正衣冠,这时丫鬟掀开了门帘,艳阳初升,日光反射到铜镜上,李星仪一个晃眼,移开了目光。
门外秋风飒飒。
“该走了。”
当杨书璟见到李星仪时,不由得有些赧然,这位德高望重的监星司司正,穿着庄重整齐,而自己这一身破落模样,还真是有些丢脸。
李星仪恭恭敬敬:“师叔。”
杨书璟也恭恭敬敬:“星仪。”
李星仪微微一笑:“几年不见,师叔还是一副天然模样。”
杨书璟自嘲一笑:“老道穷困潦倒,不值一提。星仪倒还是一副矍铄模样。”
杨星仪颔首:“托师叔的福。”
杨书璟是月前接到李星仪的传书,云说星象之事。他那时心里常惴惴,接了李星仪的传书,反倒丢落一颗心来。李星仪是自己大师兄的得意门生,当年在云渡山学习时,偏科偏得很厉害,剑术出奇得差,星象学却出奇得好。后来李星仪下了云渡山,做了监星之官,也算是学有所长,专业对口。
话说李星仪所传给杨书璟的书,只有几个字:七杀星将现世。
杨书璟跟着李星仪亦步亦趋地走着,边走边思量,星象之学,有其规律可寻,但是有些轨迹,却是非人力可觅的。说星系运动轨迹如何,杨书璟他相信,但七杀星现世,李星仪是怎么知道的?
二人乘坐马车,来到陈国西南部。中午时分,杨书璟刚觉得肚子饿,李星仪便毕恭毕敬地递来了食盒,让杨书璟当真羞愧难当。
“星仪,论辈分我是你师叔,但是论年龄我却虚你数旬,不要折煞我。”
李星仪却依然恭敬:“师叔,我便不招呼了,你自己吃吧。”
杨书璟摇头一笑,自己拿了饭团子吃,还不忘借花献佛一番:“星仪,你也吃一点。”
李星仪摇摇头,侧坐了一些,掀开了马车的窗帘,杨书璟顺着他的动作,看到了车窗外街道旁饿殍遍地,饥民成群。这明明是九州之南宜于耕种之地,竟也这般摸样,不知北方数年大旱,景况又会如何。
李星仪放下了窗帘,眼神暗了暗。
杨书璟也不再说话,只是埋头啃饭团。
“师叔,你说,七杀星现世,于人间九州,是福还是祸?”
杨书璟没料到他会这么一问,噎了一下,七杀乃战星,兵燹人间赤县天,烽火九州早不知多少年。杀伐战祸,已经太多太多。
李星仪当年曾问:“师叔,是否需要在七杀星刚现世时,便让其升天?”
那时的杨书璟没有答案,现在也没有。
于是杨书璟舒展双眉,慢慢微笑起来:“天命时命,均有定数。星仪,我们都是凡人,只管人命。”
李星仪定定地盯着杨书璟,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皱纹在脸上凝成石刻,半响,这石刻般得纹路动了,是李星仪大笑起来:“师祖当年收你为徒,果然是有机缘。”
杨书璟苦笑起来。
陈国西南,运州,言员外郎言祖盛之家。
言祖胜早年曾算过命,命中会先得七女再有一子。于是,言老爷便为了那最后的一子,而拼命地制造着前面的女儿们。
卧房里正生产的是他去年新娶的姨太。这姨太今次生产,应该是给他添个第七个女儿,本来他并没怎么把这次生产当回事,直到稳婆刚才从室内传话出来:“看姨奶奶这情形,八成是个双胞胎!”
言老爷当时就振奋了:“霍!这岂不是提前完成指标了!”于是急急忙忙赶往姨太太的卧房外候着。
只是这姨太太都快要折腾一天了,却还在努力酝酿生产中。
当李星仪和杨书璟赶到言家门外时,府里还在为了姨太太生产的事情忙碌着。李星仪年纪大了,又坐了一天的车,背部便不自觉地佝偻起来,他的腿有些微微发抖,内心也有些微微发抖。于是他不自觉得侧头去看这位年轻的师叔。
杨书璟身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袍子,身后背着一把用同样颜色和质地的布料包裹起来的剑,正背手昂立一旁,举头观天,剑眉微蹙。
“果然是七杀之星,胎血里便开始冲杀。”
“哎,命啊•••••”
杨书璟一声长叹还未完,卧室便传来一声婴啼之声,稳婆一声吆喝:“生啦!”
言老爷在院落里煽情地一声喊:“我的儿子啊!”
按理说生产已经结束,但是稳婆却迟迟不抱着孩子出来,带言老爷忍不住想踹门而入时,却听室内一叠声地叫唤:“姨太太,姨太太!”
有丫鬓血红着一双手哭喊着出门:“不好了,姨太太和小少爷,都没有保住!”
言老爷闻言便冲入室内,直奔他的儿子,果然,死胎一个。而那新纳的妾室,也已经鬓发凌乱,红汗渐冷了。
原来传说中的一子,竟是生下来便夭折的儿子吗?
言老爷噗通一声瘫倒在地上,大哭起来:“苍天啊,祖宗啊,祖盛我对不起自己的名,也对不起先人啊。”
这时,门外有人通报:“老爷,门外有两个道长求见。”
言祖盛挥手说不见,但却转念一动。他这一生笃信玄学,对于鬼神佛道素来讲究,心想莫不是自己的儿子还有救,于是赶紧见客。
但是客人的话却让他大为惊怕,原来自己这七女儿的命,竟是这般煞气,怪不得刚出生,便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如若在言家长大,岂不是要将言家败光杀尽?于是,当道者提出将孩子带走时,言祖盛满口答应。
杨书璟怀里抱着新生的婴儿,心里一阵猫抓:怎么不是个男孩?竟然是个女娃娃?让一个女人,一生兵戈马上?
杨书璟看着婴儿脸上皱皱的皮肤:明明是个太过柔软的丑东西啊!
杨书璟将孩子抱走时,于心不忍,问了问言老爷:“您当真舍得?”
言老爷挥了挥手:“言家祖业微薄,人丁更单薄,恐受不了这么大的煞气。道长若是真心为善,以后就不要告诉她有关言家的任何事吧。”
杨书璟点点头。
杨书璟抱着孩子,与李星仪坐到了马车上。
李星仪自从进了言家,反倒不似来路时隐忍不发的紧张,竟坦坦然笑了。
“看你的架势,很有经验似的。”
杨书璟苦笑起来:“我有两个徒弟,大的那个顽劣不堪,小的道貌岸然,实则也满肚子坏水,老道我自信经历了那两个徒弟,天下再顽劣的孩子都再难不倒我。”
说罢,低头去看怀里的婴儿,像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自语一句:“倒不知带女孩子有什么不同没有•••••”
李星仪听到了他的话,呵呵一笑:“孩子嘛,小时候都是一样的,闹心又牵着心。我一生有两儿三女,孙辈共有二十八人,儿孙满堂了。我今年六十有三,宛如六十有一,自我去后,仍是不会太孤单吧!”
杨书璟听出这话里的不同来:“星仪,你•••••”
李星仪挥一挥拂尘,打断他的话:“师祖虽是出世高人,却从来心念天下苍生。师尊他建立云极门,数十年间,为世间培育几多豪杰。师叔您爱好田园隐居,人各有志,星仪从来不敢妄加猜测。凡云极门下弟子,哪个不是想一生兵戈马上,平定九州战乱,男儿丈夫本来生当如是!星仪不才,不通兵刀,只能以自己所学报国,若对苍生有益,此时便走得酣畅淋漓!”
杨书璟此时方然醒悟:“星仪?你以禁术窥看了天象图?”
李星仪哈哈大笑:“师叔原来最不耐烦这些禁不禁的,怎么也说起这个了?能将七杀星将托付给师叔,星仪走得放心。”
杨书璟静静听完,习惯性微蹙的眉毛舒展开来:“师兄他是个呆子,教出来的徒弟,果然也是呆子••••••”
李星仪整整自己的衣冠:“凡人不得窥看天象,星仪自走这步时,便有觉悟以身殉道。”
杨书璟不能再听,喝声让车马停住,放下孩子,掀帘下车,旷野之中,云树低伏,星野大垂,漫天星宿闪烁。
李星仪在车里也看到那星光:“咦,见到了我的诸多老朋友呢,星空不会因为失了哪几颗便失了光彩,人间也不因少了李星仪而有任何改变。但是今次一步,星仪便真心盼望,局势会有所改变。”
周身似有星流涌动,杨书璟忍着眼泪再回头,却再无李星仪的人影,车里只留那一身云极门的弟子门服,以及一把绣着鸳鸯的桃木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