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却空》昙音

23、近乡情怯

　　到了鸯廷帝君回朝的日子。
　　熙展和未央随着照琮的队伍一同乘船驶向东陆。
　　途中百里沉雪还常常将未央唤至身边询问姐姐百里宜醉和弟弟百里云纵的情况。她恭谨而有礼，让沉雪不由得喜欢。正和沉雪讲着百里云纵的学业，只听“吱吱呀呀”的甲板声响起，而后微微颤动的帘子被掀开，是鸯廷。鸯廷矮身入舱，坐到百里沉雪的身旁。
　　“累不累？”他靠近沉雪，低声问道。
　　沉雪摇头，“船走得很平稳。”
　　他笑，眸子里的凌厉在妻的面前消弭于无形。“我只是问你累不累。”
　　“不累。”她答道，看向未央，“你呢？”
　　未央轻轻摇头，“没有关系”。鸯廷仿佛才看见她，挑眉，眼里有些疑问。
　　“她是姐姐的贴身女官，我唤过来说说知心话的”，沉雪替她解释道。
　　鸯廷对着未央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的热情。合乎未央心中的想象。多么凉薄的人，才会做出那样残酷的事情！她躬身回礼，手不由攥紧衣襟。
　　鸯廷注意到她微微泛白的指节，默不作声，只是眸色又深了一层。
　　“未央先退下了。”她恭敬说道，起身垂首离开。沉雪没有留她。
　　她放下帘子才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实在无法保证这样一直面对着仇人的她会不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来。熙展见她回来只是微喜，唇挑起一抹。两个人在舱内偶尔搭着话，云淡风轻的谈论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不觉得枯燥无聊。
　　他的眼神与她相遇，捕捉到了其间的一丝微凉。
　　“刚才怎么了？”
　　她恍惚回神，“啊，没什么。”
　　“你不大高兴。”
　　“可能坐车头有些晕吧。”她淡淡道。
　　“那你休息一会儿。我到前面去。”他钻出船舱，却被她拉住。“怎么？”
　　“留下来陪我。”她闭着眼睛，似乎真的是累了。
　　他顿了一顿，钻回舱内，坐到她的旁边，微微搂住她的肩。
　　她就这样沉沉的靠过来，毫无防备的睡着了。

　　沸海一望无边。远处翻腾的巨浪闪耀出火红的焰色，提醒人们不要接近。船行只能沿着边缘，海水捞起来无色，汇在一起时呈现淡淡的红。
　　这是未央第二次坐船过沸海。
　　第一次渡过沸海是恍然已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往事如烟灭，四年之后的她却已是配庭的女官。
　　四年之后。她要重回故土，那是她的家，她的根系。近乡情更怯，此刻的未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不愿在熙展面前流露太多的哀伤和愁绪，便安静的望着舱外浩渺无边的沸海。
　　“那是照琮帝国清迈贺家的商船。”熙展知其心有所思，却不便明问，只好顺着她的视线开了话头。未央本来心思便不在那苍茫海面上，闻言细看，却是一艘高大华丽的船，风帆正鼓，铁甲夹着红棕色的木板，稳稳的朝照琮大陆的方向开去。
　　“是天下首富清迈贺家？”未央虽也提不起兴趣，但还是接了话头。
　　“嗯。据说搜集了各地的奇珍异宝，尤其是沸海中难得现世的异品。每年仅出海至鸿述或是配庭一次，运去的是眼花缭乱的珠宝奇珍，运回来的也是令人咂舌的财富。”熙展缓缓叙道，“照琮的能人真是不少。”百年大典上的司寇夙砂。还有君王会晤时才思敏锐的端木俍。
　　“清迈贺家是百年族系，说是照琮帝国的能人，不若说是日高帝国的能人更准确些。”未央微微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的说道。
　　“日高帝国……”熙展重复了一遍，“毕已消亡。再去提也没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他随即注意到未央渐渐泛白的脸，自她坐上驶向照琮的船时，她便总是这样没精打采，常常失神地看着远方，他本以为当初她私下求他带她到照琮，是小女子心性使然，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看看此时的她，又何曾有彼时的灵动。他心念一动，刚想出声说些什么，却被她柔声打断：
　　“唉。不提了也罢。”未央勉强朝他笑笑，“还要多久才到呐，熙大将军。”
　　她将‘熙大将军’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却偏偏放低了声音，好像亲密的呢喃，熙展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好像她的声音就在耳畔，只是未央似乎没有注意，目光投向船前进的方向。
　　“一个时辰左右罢。”他随着视线去看，贺家的船渐渐驶入了红色的沸海。

　　双脚终于着地的那一刻，在船上还没什么反应的未央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从未听过有人下了船才晕船的。”熙展颇有些无奈的递给她一颗话梅，语气里难免促狭。她方才还是好精神，可下了船，难道是陆地在摇晃，而船上却平稳么？
　　还是她平常走路歪来歪去，就跟坐在船上一样？
　　他自己这样想了好远，一下子失了神，差点没有忍住，笑出声来。
　　“这番你可见过了吧。”未央有些没好气，话梅酸酸的甜津在口腔弥漫，抑制住胃里不舒服的翻腾。她好久没有坐过如此长时间的船了，真的很不适应。
　　“那要不休息一下？”熙展轻声询问，看她的手捂着胃部，紧紧的皱着眉，似乎真是难受。
　　“还没那可以随时娇弱的好命。”未央一挥手，大步朝前走去，嘴里含着话梅，声音有些糊糊。熙展不免有些好笑，却也只是快步跟上：
　　“走错方向了！马车师傅在这边呢。”
　　熙展看到前头的未央一顿足，便转身朝静候在一侧的马车走去，就算背对着也能想象她挫败的表情。他勾起唇角，泄漏了一丝笑意。

　　她不是编制内的随行者，马车跟在最后头。
　　而他是护送队伍的领袖，在最前方开道。
　　离得很远。
　　熙展身着礼装骑服，耀眼的英姿华发。他身后就是照琮帝王的座驾。他没有侧头去看旁边欢迎的群众，听声音也能知道鸯廷多么的受人爱戴。
　　他不由有些惊讶。他登基不过如许短短几年，竟然开辟盛世如斯，叫人全然忘却了旧日帝国的形貌。
　　也许他不能把他归于使生灵涂炭的篡位者。他建造了一个新的朝代，丝毫不逊色于往日。

　　回到泉仰王城已经是黄昏了，马不停蹄的奔至皇宫西门，洞开了等待的帝君的回归。
　　奏乐四起，出使结好的荣光照耀的这座皇城分外辉煌。宫灯全然点起，映得夜色如白昼一样，璀璨的烟火似乎在高声吟诵着不朽的诗篇。
　　未央坐在马车里等待，探出头去看皇城的高墙。她想起了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地方。那座城市早已不再是皇族的象征，在烟熏火燃之后或许苍颓得连一座普通的小城都不如。一个城市被强加了羞辱的烙印，怎么想都不会是个明亮的记忆罢。
　　眼前的这座王城依旧是金门朱墙，锦绣华庭。甚至于沿途见到的婉转袅娜的宫女，或朴素真实的臣民，他们都好像没有任何的改变，在岁月的尘埃中依旧是原先净透的模样。都爱说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这般景象莫不是人是物非？
　　还是一切都变了？她生活的印迹，都被生生抹去了。
　　半晌，熙展跳进来，看她发呆的样子，伸手去揉了揉头发，“回去了。”
　　回去了啊。
　　她心底一阵钝痛。
　　就这样做一个匆匆的过客，欣赏表面的浮华。任它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她只不过看了一眼，就深深地刻在心上。所有的细节，所有的角落，都期待着在她的心底复活。
　　她不许这样的情感澎湃。
　　“你要在照琮停留么？”他突然问道。
　　她方才在发呆，不由惊了一下，“什么？”
　　他走到边上，坐在侧边的长椅上，架起长腿靠上椅背，斜着眼睛虚虚实实的看天花板，也是无心。“我遣护送队伍先回去了。我想你要跟来，一定想好好玩玩。”
　　“那你——”他如果跟着部队回去，她一个人怎么留在这几乎已经算是陌生了的国家？她心一凉。
　　熙展肘子撑在茶几上，三根长长的手指支住脸颊，“我陪你。”
　　她垂下眸子，“不用赶回去么。”
　　“不用。”他答。

　　刚刚沾上客栈里的床铺，连被褥也懒得轻盖，便沉沉坠入梦乡。
　　这是沿海的城，平凉，常常会有暖暖的海风从沸海方向吹来，夹带着温热的湿意。
　　终于。她回到了日高的土地。虽然她出生在这片土地，成长于这片土地，但是她也从未认真看过这里，真切的看过。这里离她所熟悉的义更路途遥远，却已然让她有了回归故土的错觉。她对家乡的眷恋已经遍及到日高所拥有的每一寸土地，虽然此刻它们都已有了新的主人。它们换了一个名字，却仍然保留着她的回忆和气息。
　　她睡了很长的一觉。从日落时分到次日的早晨。
　　她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四年来，自从她背井离乡，她便没有再做过一个安稳的梦，时常会在灰暗或是鲜红的色彩中无声惊醒，然后一个人在安静的黑夜中淡淡喘息，抚平梦魇的来袭。
　　她梦到了义更王城，梦到了父王的怀抱和宽厚的笑容，梦到了额娘天籁般的嗓音和流光溢彩的舞姿，梦到了哥哥姐姐们亲切的关怀，梦到了额娘宫中的小树，和她一般大。
　　她还梦到了音息哥哥教她记背那些晦涩难懂的先祖文献，梦到了岚阙哥哥将他第一次狩猎的战利品都分给了他们弟妹几个，梦到了额娘召唤她去尝尝最爱的桃蓉酥。
　　四年。她第一次在梦中露出满足的微笑，温柔而醉人，如同清冽的酒醇。
　　四年。她第一次在梦中重温了那些不曾让她流泪难过的过往，美好而光明。
　　她不愿醒来，她甘愿沉沦于梦中，她奢望醒来后发现这颠沛流离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但她也害怕醒来后冷静的现实。所以她甘愿一直闭眼，周遭就算是漆黑，就算是风雨交加也不担心，她想等到音息哥哥撑着油纸伞来找捉迷藏却迷了路的她，她想等到音息哥哥轻轻拍她的脑袋，眼色温润如玉，好像在说：
　　“未欢。回去了。”
　　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们找到我。可是，你们如今却在哪里呢？
　　她便在这样胡乱的梦呓中倏然惊醒，却已经是次日的早晨了。她习惯性的想擦去脸颊上的泪痕，指尖所及之处却是一片干爽。她竟没有流泪。
　　她有些茫然，在床上静坐了片刻。窗外鸟语花香，海风正暖。

　　下楼的时候看见熙展已经坐在一方木桌旁。桌上只有一壶茶。
　　不知道他已经一个人喝了几杯。未央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小快步的跑到他身边。他闻声已经抬头，让未央本打算实施的小惊吓硬生生的收了回去，换作细柔的问候：
　　“早上好。”
　　“我本以为今天应该会听到下午好。”熙展替她拉开了椅子，示意她坐下。
　　未央抱歉的笑了笑，肚子恰到时机的咕噜了一声，熙展伸手招呼小二：
　　“来碗清粥再配些小菜。”他顿了顿，转头问，“一碗就够了么？”
　　“说得好像我胃口很大似的。”未央不满的撇撇嘴，不就是让你多等了会儿，用得着如此小气，用这种明显不善的疑问句来气她？
　　熙展朗声一笑，示意小二下去准备。不一会儿，小二便笑吟吟的用盘子端了碗碟而来：
　　“小姐真的是好福气，这位相公可是一早起来便在这儿候着了，茶都不知换了多少壶，怕是不愿吵醒您罢。小的想去叫，他还不肯呢！”
　　“去，伙计也不会看着脸色说话！”未央面色一红，分辩道，熙展也是微微皱眉让那多嘴的小二下去，小二见没马屁拍到马腿上，只好哂然一笑，忙忙退到旁边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周围还是一如既往的喧闹。
　　熙展余光瞟了一眼低头喝粥的未央，心中有些莫名的懊恼，端起茶杯。
　　“茶冷伤身，还是换一壶吧。”未央刚刚吞下口中的粥，伸手抵住他的手腕，指尖还带着粥碗残留的热意，指骨顶着他的腕侧。
　　熙展一愣，依言放下了茶杯，“你怎知这茶冷了？”
　　未央一怔，复而嫣然一笑，又去品尝她清淡的素粥。店家虽小，粥却熬的浓香纯滑，让人不由得喜欢。
　　“不知道这平凉小城有何处是景？”她招呼店伙计过来，问道。
　　“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平凉处处有景啊？”店伙计油腔滑调，倒并不让人太讨厌。
　　“那著名的有何？”未央又问道。
　　“著名的……小的倒说不上来，不过西边有贺家的门店，据说是全国最大的一家门脸了呢！算著名了吧？”店伙计说道。
　　“贺家……可是清迈贺家？不是应该在清迈么，如何到了平凉？”她乘船渡过沸海时候才听熙展说的，此时倒没有忘记，还能充当一下学识渊博。——这算渊博，而不是常识么？
　　“这您就不知了。清迈地方好确实是好，可是他贺家做得也是靠这沸海吃饭的生意，清迈的门脸是供给皇家贵族偶尔过去坐坐的，而咱平凉的这自心堂可是贺家公子亲自坐镇，要什么好东西啊，都得来这儿！”店伙计话语中不乏自豪之情。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熙展，我们去看看么？”
　　他看着她，微笑道，“我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