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却空》昙音

15、死而复生

　　空旷的山谷中马蹄声显得格外清晰，从疾速到渐缓。马是天下少见的良马“朝八百”，速度较普通兵马快了许多。
　　面具下的脸微微一松，安全了。
　　隔着面具，他的声音有些混沌：“你怎么会来？”
　　穿着黑衣的男子从另一匹马上跃下，“快洗去身上的血污，血腥气太浓了。”
　　他摘下面具，目光有些闪烁，见那黑衣人没有任何反应，便依言到涧边清洗身上沾染的污黑的血迹。血慢慢在清澈的溪涧中散开，丝丝缕缕沉入水底，淡淡的红晕。
　　“你是在怪我么？”他一边清洗着，一边淡淡的开口。
　　黑衣人没有说话，伸手递过来一个白色的瓷瓶，“伤口裂开了，抹一抹。”
　　“二弟。”他接过瓷瓶，“我知道人各有志，不过我便是选择要走这条路，回不了头。”
　　“谁是你二弟。”黑衣人转过身，“贺家不过是暂时寻不到新的家卫，需要莫逆再效力一阵罢了。”
　　他涂抹伤口的手顿了顿，手指有些微微发颤，半晌，他低头复言：
　　“还是谢谢你救了我。”
　　“我需要一个家卫。”黑衣人翻身上马，“得快些，恐怕他们要追来了。”
　　莫逆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另一块白玉面具，戴上。遮住了他的右半边脸。
　　曾有贺家的女婢暗暗惋惜，莫侍卫的脸生得太俊俏了，甚至都像要用面具稍微遮挡住绝世的光华一样。谁也不知道面具下的脸到底是什么样的。只是那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目光的半张脸绝对不会让她们想到面具下是这样惊恐的模样，让人胆寒。
　　莫逆时常觉得这是一个烙印，真真切切火的烙印。蜿蜒在他脸上的疤痕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面庞，让他无法欢颜。他还清晰地记得华丽的朝堂之内，火焰如同恶毒的赤蛇一般残忍的吞噬者肢体破碎的群臣，还有瘫倒在阶梯下的父王。他站在那烈火中，看着一切都即将烧为灰烬。这炙热的记忆让他的梦里总是艳红一片，是烧红了义更王城上空的烈焰，也可能是遍地的鲜血。这种痛感是时时刻刻伴随着他，让他每日都不得安生。
　　生的磨难往往比死亡更容易让人崩溃。
　　他不再是日高帝国未来的储君，他不再是天之骄子。
　　因为巽岚阙已在那熊熊烈火中化作与破败王城的粉末融为一体的烟灰。

　　在父王停止呼吸之前，巽岚阙其实也听到了父王最后的那句嘱托。据说，那是一位世外高人曾给父王算的一卦，可惜天机不可泄露，父王不断寻求方士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的奥妙。在照琮起兵的那段日子里，父王是一国之君，群龙之首，所以他只能意气风发，而不能有一丝犹豫和无措但人后，他也有自己的担忧。他是帝王，就要站在制高点保护自己的国家，可他也是个父亲，他必须为自己的子女打算。
　　步尽千统，欢史影落。就是一个暗号，闻此言便走。
　　巽岚阙明白这是父王对他们最后的保护，然而他还是毅然走上了朝堂。他其实还抱有一丝希望，可能情况并不是不可挽回，他实在难以想象，泱泱大国竟如此迅速地为一个小国覆灭，他一直以为日高如同艳阳一般生生不息。
　　他们都以为日高是太阳，就算落山了，明天还会再升起来。但是他们没有料到，太阳东升西落是必然，而他们却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日高输的很惨。巽岚阙能侥幸逃出，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是巽岚阙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
　　他躲避着照琮的清查，听着日高旧臣灭族的噩耗。张榜的斩令薄薄贴在冰冷的城墙上，写满了蔑视。他还曾经亲眼目睹了那个退位多年的老臣四代跪倒在菜市口，鲜血从他的头颅中迸射，却没有一声呼喊。
　　还有大皇姐的府邸，那个漫溢着烧焦后的腐朽气息的废宅，锦帛绫罗今何在？聪慧灵巧的长姐巽嬗予，竟然化为这样随风湮灭的焦炭，九天至尊的冰肌玉骨竟生生沦为乌黑的烟尘。她才十八岁，方才嫁出宫去，一享人生还未来得及。
　　他早已忘记当他靠在墙上望着那颓圮的屋墙时，他哭了没有。墙上的野草年年生灭不息，而他，却不能再次寻回往日的时光。
　　国破家亡。
　　而当他看见二皇妹和三皇妹的尸体悬挂在城墙上时，他才真正发自内心的悲凉。那是超脱愤怒和仇恨的毁灭，烈日下那失去鲜活颜色的容颜，谁能想起往昔宫中那对惹人疼爱的孪生帝姬。
　　嬗予。改变我，巽家第四代的第一位帝姬。
　　尔珍，尔珏。你的珍爱，你的瑰宝。
　　想起父皇母后为他们取名字时那种真挚的爱意和美好的寄托，他的胸腔轰鸣般钝痛着。
　　他知道，他本是要和尔珍和尔珏一样从地道里逃脱，那是父王最后的后路，在这之前他依旧抱有幻想，宫中的尸首决不是弟弟妹妹们，他还相信仍旧有和他一样逃离死神的血脉。
　　可是。在这刺眼的阳光下，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气息在一点点消退。尔珍和尔珏死了，是躲藏在何处，被这群忘恩负义的刁民举报给官府。还听说被抓的时候她们已经饿得发了昏。她们死了，惨死在子民手中，还要如此羞辱的悬挂在城楼上，毒日炎炎炙烤着她们的娇躯。
　　他这才觉得有些绝望。他不敢想象自己将如何面对那些弟弟妹妹接二连三的死讯。
　　但是，他是巽岚阙。刻在骨血里的姓氏和精魂。他绝不可以就这样被打倒。绝不可以！
　　就算无法面对，也绝不容许自己逃避。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绝不逃避，决不放弃。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信仰，有在黑暗中也能莹莹照耀的光芒。
　　他有手有脚却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去谋一份工作维持生计。他甚至连离开这座充斥着血腥味的城的能力都没有。他要放下身段去和那些流里流气的乞讨者争夺发黄的馒头和发馊的剩菜，这对于曾是尊贵的皇太子的他是多么大的折辱，可是他还不能因此就被磨灭了意志。他要活下来。无论怎样他都得活下来。为了活下来，他学会了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本事，他学会了弱肉强食的竞争规则，他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心绪，如何把自己装得更像是一个扔到人群里就很难找出来的的普通人。
　　四年了。他便是这样咬着牙，忍受着身体的苦楚和精神的折磨，硬是熬了下来。
　　直到他见到了贺家的默公子。

　　那是天下无人不晓的人物。十六岁的少年，一年之内便接管了清迈贺家所有的生意，并且让贺家的财产翻了一番。清迈贺家单传的骄子，贺默。
　　初时见到他是在义更最好的酒楼。他似乎要在这里停靠些时日。
　　贺默坐着华贵的马车，穿着绫罗绸缎，甚至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人觉得熠熠生辉。
　　那似乎是从前的巽岚阙。人人尊敬的太子殿下。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如同带刺儿的木轮从巽岚阙的心上慢慢碾过。无论是美好的还是苦痛的记忆，都只能让他觉得不堪回首。
　　他知道自己看得很清楚，那个从马车上下来的人的容貌，与当时仍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清淡白皙。
　　“音息？”他有些试探的轻喊。声音沉郁，少年的轻狂风发早已磨灭在这些年的流离之中。只有语调中微带的希冀，才是他没有完全被市井同化的证据。
　　那人似乎没有听到，依旧有礼而疏离的微笑的看着别人，走进了那他可能永远也不可以踏入的酒楼。他甚至没有回头张望一眼。也是，这里这般嘈杂，他微弱的声音瞬间就被淹没了。
　　巽岚阙也觉得自己很可笑，熬了这么久，竟然还会出现幻觉。弟弟妹妹们都在父王的安排下逃出了王城，死死伤伤，留下的也与他一般在天涯亡命奔波。又怎么会在贺家的轿子里呢？
　　大概只有自己还拖着破败的身子，守在这早已是浮华一梦的旧城，苟延残喘。
　　他没有动，一直靠在幽暗的墙角。看着夕阳西下，夜幕升起。他只是在试图回忆。那些已经被遗忘的岁月，究竟给他留下了什么。
　　“少爷请你进屋一叙。”昏暗的光线下有个不高的人影走到他面前，微微弯下身子。巽岚阙吃力的张眼，才慢慢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只是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眼里还带着一些不耐。
　　“我为什么要去。”他闭了闭眼，转过头。
　　“少爷只叫我带话来，你手上的伤如今还会痛么。”
　　他蓦然一惊，眼里迸射的光在幽暗的小道中格外明亮。他静静地坐在地上，面前的书童也不说话。
　　“烦请带路。”
　　他笑了。这是四年来他第一次笑，觉得脸好像都有些僵硬了。
　　五年来，他不会哭，也不会笑，不会生气，也不会苦恼。除却呼吸，他便只是空壳一具。
　　但是他笑了。他胸中几乎已经奄奄一息的灵壳，重新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在喝着茶，而他笑着看着他端着茶杯。他自小就习惯喝茶的时候小拇指直直的翘起，还曾被他嘲笑脂粉气太重，他总也不恼，正如现在这样，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果然是你。你怎么会在贺家的马车上？”他忽然一怔，想起音息在三四岁的时候便不能说话，一时也觉得尴尬。
　　“因为，”贺默放下茶杯，认真的回答：“我是贺默。”
　　巽岚阙震住。
　　“你……你可以说话？”巽岚阙心中悚然一沉，“还有，你说你是贺默！”
　　“难道天下有传闻贺默是不会说话的？”贺默眼里带着笑意。
　　的确。天下闻名的默公子绝对不是语言有障碍的残人。只是他被突如其来的碰面惊住，反倒是忽略了这个最重要的细节。
　　“你怎么会知道我手上有伤。”巽岚阙的语气转冷，心中已经暗自戒备。
　　“当初你在几个姐姐的撺掇下第一次偷偷爬树摘杏子，是想来酸着我罢，却不料从树上摔下来。”贺默看到他惊疑的眼神，笑了笑，“又不敢告诉别人，愣是等到伤口恶化被下人发现才去敷药，只是从此便落小了时时隐痛的痼疾。我记得没错吧？”
　　“你到底是谁！”他心里的期待复燃。即便不是二弟，也一定是昔日的至亲。
　　“你说我是谁，我便是谁。”贺默示意他坐下。
　　巽岚阙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要望到他的心里去。他在努力判断眼前之人可信与否。这么久的颠沛流离不仅让他看清世态炎凉，也让他更加警备。他甚至变得有些怯懦，因为他想留下自己的命，这样才能让复国之事不至于连渺茫的希望都没有。他变得擅于察言观色，变得谨言慎行。他望着眼前的这个和二弟有着相似的容颜的人，恍惚中又觉得并非那么相像。但是自己手腕的伤，又是非亲近之人绝不可能得知的。他设想着各种可能，衣襟因为警戒而近乎不见地微颤着。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过去的，现在的。
　　“音息。”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坐下，低低的唤道。
　　贺默眼神柔和，烛光映亮他的眼眸，一如往日散发的让人不自觉就信任的光泽。虽然他没有回答，可是巽岚阙明白，眼前的人，真的是音息，他的二弟，巽音息。

　　当初地道中的音息并没有跟上未欢和花逝的脚步。
　　他望着她们越跑越远，却无法出声喊住她们。他太久没有说话了。
　　那时候孤零零的从地道中慢慢爬起来的他，是有那么一瞬的绝望，再次被抛弃的失落。
　　他漫无目的的朝前走着，脚上还有着扭伤的疼痛。竟然也走到了出口。但是在出口处并没有看见未欢和花逝，他的两个妹妹。她们已经离开了，没有等他。
　　他望了望四周，似乎是深山老林。四下看去，荒无人烟。正当他考虑着往哪儿走的时候，却听见“轰隆”一声，身后的出口已经坍塌，震落的泥土和枯叶覆盖在适才的洞口，乍眼望去似乎只是这山林的一部分罢了。他有些惊诧，若是迟一些出来，或许便会埋在那悠长的地道中。
　　那样也好。隔绝一切。什么也不用想。
　　他本以为他可能会在这丛林密布的深山中兜兜转转再也走不出去。
　　却没料到人生的境遇便是在这一刻改变。
　　他被正好上山的一群人带了回去。带他进了富丽堂皇的宅院，见了几个不认识的人。
　　他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既不挣扎，也不哭泣，他完全已经不在意周围的变化。家国已灭，亲人都不知在何方，还有什么好值得担心的呢。
　　不过他们似乎对他的沉默寡言相当满意。而后他便被带到另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有好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他们被禁锢在这偌大的别院里。每日有固定的师傅来给他们教授学业，也有固定的人来服侍他们。三年里他们被迫地学着各种各样的经典，四书五经，礼义诗乐，学着如何管理，如何处理交易，学着如何分辨奇异的珍品，记着冗长的从未听过的名单，甚至还要规定他们的言行举止。
　　所有人学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好像每个人都是互相的分身。
　　他甚至已经认不出自己与其他人。他们一样的说话，一样的思考，连对问题的回答，都是一模一样。好像无数个自己，兜兜转转绕成了一个巨大而恐怖的圆。
　　四年的最后一天。他们又被重新带回到那个宅院。管家说是要测试他们。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他，素日一言不发，甚至是离群的他，竟然鹤立鸡群般一枝独秀，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和聪慧的天赋让测试他们的人最是满意。
　　贺家老爷只是用手指轻轻的点了一点他的额。
　　他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再也没有见到那群与他一样的少年。他们同时销声匿迹，就像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而他，也成为了贺家的独子，贺默的替身。
　　他也叫贺默。
　　真正的贺默缠绵病榻，早已是面黄肌瘦，气息奄奄。而贺家的主业全靠一代单传继承，如今若是贺家单传无力管理家业，那么外戚或是其他家族成员都会对这炙手可热的家业虎视眈眈。不愿意让家业被心怀不轨的人夺去，便只能找一个人作为贺默的替身拖延时间，等到找到适合的继承人再作打算。
　　巽音息便是他们选定的替身。贺默的影子。贺家保住主业的工具。
　　谁也不会料到，那从义更王城里侥幸逃脱的二皇子，那个被照琮帝国覆灭的日高帝国的后人，却成为了这片大陆上首富清迈贺家的继承人。
　　一年后。贺家默公子以其天赋异禀的奇才闻名于世。
　　他便是名扬天下的十六岁传奇少年。贺默的替身，巽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