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晏镜

1、广寒

　　广寒
　　朱瞳一边替她上药，一边偷偷抹泪道：“阿止姐姐，你先忍一忍。”
　　她侧过头去，便触到仙子的目光：清澈而怜悯。几千年的寂寞，仙子早已看透了一切爱恨嗔痴。
　　在这寂寥的广寒宫里，只有仙子、朱瞳、每日来行刑的吴刚，和每日受刑的自己。
　　她的真身，是一株木樨。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木樨仙子，亘古自有天香，九重天霄，无不闻其芳名。
　　却被贬到这清冷的广寒宫，与月中仙子嫦娥，捣药玉兔朱瞳为伴，一人，一树，一兔，度过千万个冰冷的长夜。
　　还要被执法力士每日砍上一斧，换个人，仍是叫吴刚，千百年来，业已换过了数不清的吴刚，那一斧却是从不间断，每次砍完，还要机械地遵照旨意问一句：你后悔吗？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少女心性，一定要高高地仰起头来，斩钉截铁地抛下那个不字。日复一日，竟也就麻木了，唯有那个不字，说出口的时候，还是那样坚定利落，即使含了一点点执着的苦涩。
　　月盈月亏，她在这天上看着他和她，世世轮回，却永不能相守白头，觉得那斧砍彻骨的疼痛，也抵不上他们半分。
　　溯旸君，青帝少子，似兰斯馨，如松之盛，高冠轻裘，曦晖朗曜。
　　他像太阳一样明亮，司掌着下界的凡花，只要他发自内心的一笑，人间必定百花盛开。
　　他的衣袂总是有着木樨清香，也总是弯着唇角，用春风一样轻软的声音叫她“阿止，阿止”。
　　连西方极乐世界佛祖座下极净极灵的优昙婆罗花，也为他动了凡心。
　　她仍记得青帝接了天帝旨意，捉拿私奔下凡的两人回来时，震动九天的风姿华仪。她青衣华裳，峨冠倾颓，夜一样浓墨的眸子里有星光点点，而她素衣披发，三千年一见的殊丽容颜，连纤细指尖都凝着丝丝灵光。
　　他们相视一笑，刹那芳华。
　　而她立在柱子后面，望着他们，真真是一对璧人。
　　芙蕖仙子劝她：“止樨呀，你也见到优昙仙子他们的下场了，永世轮回，不得相守，何苦呢。况且，溯旸君都不知道你喜欢他，你在这里伤心，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他不知道，他一点都不知道。不知道那个清秀羞怯的女孩子，每日采一株带清露的木樨，放在他的书案上，染尽一衣清香；不知道一被人称赞，就要脸红的她，只要他朝她一笑，就会在人间悄悄开出一株丹桂来。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被抓住的时候，他也只是深深的怜悯，纤长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像是每次点名，走到她身边一样平常：“阿止，谢谢你，九重天上，也只有你敢放我们去瀛洲，可是我和优昙，早已决定世世轮回，再也不用忍受这高高在上的千年寂寞。”
　　他和她早已互许，只有这样一个痴傻的她，才会去做私放罪犯这样的傻事。
　　青帝一向仁慈，见了她也只是叹息：“止樨，你一直是个执着而善良的孩子。”
　　广寒宫清冷寂寥，每日的苦刑，她都受了下来，一次痛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嫦娥坐在她身边，眼神宁和而皎洁，像几千年来不变的月光，掌心一面镜子，明亮澄澈，可看到凡间熙熙攘攘的街市。
　　她想起仙子是从凡间来的，这千万年过去了，她曾经倾心相许的人，曾经射下九个太阳的凡人英雄，也早已在天地间化为无形。

　　多少个孤独的日子里，是这面镜子，让仙子忍住了蚀骨的寂寞，如今，却把它给了她。
　　仙子说：“我有朱瞳替我解闷，我还可以跳一跳舞，广寒镜对我来说，也不是那么非用不可，因为，后羿已经不在了。”
　　因了这一面镜子，她才忍受着永无止息的苦刑，她每日守在镜子前面，看着他们轮回，转世，转世，轮回。
　　第一世，他是范蠡，她是西施。才高的谋士，倾国的美人，几十年不得相守，到了最后，她被沉湖，留他一人独尝锥心之痛。她在月宫一夜之间飘落花瓣无数，连叶子都纷纷而下，有个文人看到，吟了一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泄了天机，被罚离家去国，志不得展，她看到他投入江水的那一日，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第二世，他是项羽，她是虞姬。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那个意气飞扬的王者，不甘束缚的桀骜，眉梢眼角俱是溯旸君的影子，连那一双重瞳，影影绰绰，都是九重天上最俊逸的身姿；而她亦是灵秀逼人，舞剑的时候仿佛仍是在佛祖座前，清气万千，不卑不亢，自生菩提，直到拔剑自刎的那一刻，仍是笑着的，鲜血把一地优昙婆罗花的分身都染红了，凡间的人为了纪念她，把这种花，叫做虞美人。
　　而她，永远是桂花，不是木樨仙子，也不是阿止，只是老百姓入酒入糖的桂花，是一摇树干，就痛得一地落英的桂花，除了一点清香，什么都没有。
　　朱瞳也曾问过她，：“阿止姐姐，值得吗？”她还记得自己的回答，赌气一样扬起脸：“当然值得！”如今，岁月已经将她磨砺掉了锐气，她也不敢再问自己，害怕说出口的答案，就否定掉了一切。
　　拿出蒙尘的广寒镜，竟也不觉得久，好像这寂寞的日子，流水不息，就过去了。
　　也不知凡世过了多久，这一世，他是吴三桂，她成了陈圆圆。他亲手放进了那些蛮夷，成了千古罪人，从此遗臭万年，而她，绝世的美人，离开了他，空担了红颜祸水的罪名。
　　她看着轮回残酷的轨迹，看着他们对于命运的疲于奔命，只觉得不寒而栗。
　　广寒宫从没有这样冷过，以至于吴刚机械地重复那一句问话时，她竟然开不了口。
　　仙子带着朱瞳立在远处，看着她的眼神，了然而悲悯，而她看着自己身上自动愈合了的伤口，突然就掉下泪来。
　　几千年来，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他们的爱情轰轰烈烈，却从来都和她无关。
　　而她竟然守着一个人的执着，过了几千年，才幡然醒悟。
　　一瞬相遇，转瞬地狱。
　　仙子从她手中拿走广寒镜：“我想，你再也用不上它了，阿止，你回去吧。”
　　她被天帝赦免，亦被自己赦免，留下一个影子在广寒宫，让千百个受贬的吴刚，日复一日去伐。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她和他们，本就无关，从今而后，再无相交。
　　凡世的人们仍在传诵着惊叹着那些英雄美人的故事，却有滋有味地过着自己的人生。秋光正好，端一碟桂花糖，携一壶桂花酒，坐在桂花树下，清香一醉，一品人生。
　　而九重天上，木樨仙子止樨，只轻轻一扬手，自有天香满袖。
　　仙仙乎，而还乎，莫幽我于广寒。

作者有话说

　　小短篇一个，很喜欢桂花开时的香气。从我自己的想法，来写月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