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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   夜深了,苏隐常睡在嘉兴的一个小旅馆里,第二天早上醒来,提着行李到楼下买了点心,看见别人手中拿着一份报纸,看得出神。苏隐常凑过去,那个人拢了拢手中的报纸,身后突然冒出个人一把抽过报纸,将报纸整了整挺,瞪着眼珠感叹道:“啊呀!又是一个被日本鬼子害死的共产党啊!”
      发觉手中的报纸被人抽走了,连忙转身夺过:“要看自己不会去买啊!”
      抽他报纸的人蔑视道:“关心国家大事啊!亏你长那么大两只眼睛。”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说着,走过去推了那人一把。
      苏隐常怔怔地走过去,一把抢过报纸,报纸上有一张大的头像,是牺牲的共产党员,还有两张是被日本人抓住却没有下落的照片。当眼睛看到两张照片的其中一张时,手一松,报纸掉落在了地上。听不到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汽车声,更是听不到报纸主人的指责声,还有身旁油腔滑调的笑声。
      他失了神般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脚下加快了步伐,快速跑到火车站,买好车票坐在候车室里等。手心的票被捏的皱巴巴的,指节都泛白了。就算是静静地坐着不说话,还是可以听见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
      十二点,他的那班火车来了,跃身进了车厢,闷热感侵袭,身体居然有火辣辣的刺痛感,好不安心。到了上海已经是傍晚时分。他到了方宅,里面根本没有人回应,再跑到警局,才发现警局处长已经不是方宗宇了。街上和昨天来的时候一样,是被扫荡过后的凌乱不堪。
      他回到自己以前住的房子,居然已经空置了。在这里,方宗宇带着烟火等他回家,那张写满傲慢的脸上尽不屑的神情,看不惯他随手丢弃烟头不打自招贸然来访,看不惯他被自己误会了却什么都不解释一声不吭地走掉,看不惯他在雨中还按着自己不放,告诉自己,上海沦陷了,却没有陪在自己身边。看不惯他什么都不跟自己商量,自己做主。就是这么令人看不惯的人,现在,他在哪里?
      走出“福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从早饭过后肚子一直空空的,他察觉到却赌气似地继续忍受。这算不了什么,比起弟弟失踪,这算得了什么!
      “哟,这位兄弟,走路当心点啊!”耳边传来一阵浑厚、中气十足的声音,说话声里充满了惊诧与陌生关怀。
      苏隐常抬起头,郁郁地看着对方,双眼模糊,突然腿一软倒在了地上。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他听得见,醒不来。

      “太婆,爸爸怎么还不回来?”阿宝嘟哝着拽着外婆的衣角。
      “乖孩子,哪有这么快。你爸爸会回来的,他不是答应你要带着叔叔一起回来吗。”外婆望着窗外的霞光,眼里是说不出的沧桑。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苏隐常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只是觉得筋疲力尽,就连坐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直到一个中年妇人推门进来。看见苏隐常睁着眼睛打量自己,立刻喊道:“少爷,他醒了!”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的头探了进来,又惊又喜地走到他旁边坐下:“你醒了?身体好点了吗?”
      “你们是谁?”苏隐常狐疑。
      浓眉大眼,一脸稚气,像极了林子鹏。可是这个人身上却有一股激烈昂扬的英气,难道是个战士?
      那个人露出了一个单纯的微笑:“我姓杨,你可以叫我老杨。”
      “老杨?你看上去虽然有些年岁,却有一番精力旺盛的底子,年龄应该不大吧?”
      “哪里,我已经四十岁了。兄弟你呢?”
      平常的对话,却又是熟悉的对话,一句普通的询问,眼眶尽湿。
      “怎么了?”男人察觉出他的异样,一颗泪珠滑在了枕头上。
      “萍姐,你先去忙吧。”男人朝着门口喊。
      萍姐笑着告辞:“好嘞,客厅我都收拾好了,午饭也做好了,我家里有点事情,那今天我就先回去了啊。你看你晚上要是没吃的就随便外面吃点行了。”
      说着,女人一溜烟地消失在自己面前。
      “呵呵,萍姐是我们家以前的保姆。之前,一直在我父母家做,前两年她两个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去世了。去年,生了个女儿,她和她丈夫的情绪才慢慢好起来。她做事很认真,也这么熟了,所以,就叫她空了来给我这里帮帮忙,支点儿钱给她。再说了,我一个男人住也没人收拾。”老杨解释着。
      “我们还是陌生人吧,你怎么就跟我说那么多自己的事情?”
      “你是累了吧,那不打扰你了,歇着吧。”
      刚准备起身,苏隐常开口:“不,我不累。”
      “捡了个陌生人回家,我也挺好奇你是来找人呢,还是走散了?”男人问他。
      “我找不到自己了。”
      “那就真的糟了!人要是失了自我还怎么找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人都没了,还回什么家。”
      “人,人怎么会没?人没了,还有魂呢。”老杨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
      苏隐常觉得这人有趣,面相看似是个老实人,说的话也句句诚恳,不拐弯抹角,他也说笑着:“要是魂还在,怎么会晕倒。”
      “晕倒?那是因为你体力透支,营养跟不上!昨天背你回来,我还听见你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几点?”苏隐常迷茫。
      “十二点了,你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老杨道。
      苏隐常想起昨晚冒昧打扰了他,到现在还没说一声道谢的话,连忙艰难地直起身子:“对不起杨兄,我看我是昏头了,你救了我我却还… …谢谢!”
      老杨起身扶着他,让他慢慢躺平身子:“看你身体没恢复,还是先躺着吧。”
      苏隐常看着他把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开始有点信任眼前的人了:“杨先生,我姓苏。你叫我老苏、小苏都行。”
      老杨笑道:“会开玩笑就证明好多了!行了苏先生,中午的菜都做好了,要不我给你夹点菜端上来吃?”
      苏隐常受宠若惊,支吾着:“杨先生,你平日里也是这么待客的吗?”
      杨先生笑着:“今时不同往日啊。苏先生,日本人已经投降了,我们中国子民正欢呼着呢。”
      “真的?今天几号了?”苏隐常仰起头。
      “八月十一日。”看着苏隐常惊讶不解的神情,他又补充道:“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
      “胜利了,终于胜利了?!”倒下头内心涌上一阵久违的喜悦。
      “我们党的军队也在忙碌地收复失地,祖国很快就会恢复到战前的状态,甚至会比以前更好!”杨先生一脸憧憬着。
      “杨先生,容我冒昧问一句,请问你是什么人?”
      “我吗?呵呵,那苏兄又是什么人?这么说吧,你看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就尽管说!”杨先生一脸诚恳。
      “我的弟弟,他是共产党员。”
      杨先生心一紧:“哦?实不相瞒,我也是。”
      “在你们面前,我实在太渺小了。从前,满肚子的大道理,战争打响了,自己却逃得远远的,现在回来想找弟弟都找不到了。”苏隐常凄然。
      杨先生看着眼前的男人,虽然身体欠佳看上去怯怯的,骨子里却有一股韧劲儿,可一说到自己的弟弟就像是三魂丢了七魄似的:“苏先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自己的生存方式。”见苏隐常默认,他又继续开口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不妨说出来,说不定这个人我也认识?”
      见苏隐常不吭声,他说了几个字:“你找方宗宇吗?”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他?”苏隐常听到名字后迅速坐起身。
      “何止认识,我跟他还是朋友。”杨先生笑无多语。
      “为什么你会知道的?”
      “你是他哥哥?”
      苏隐常一个劲地点头:“我是他哥哥苏隐常。”
      “果然是你!他给我看过你的照片,昨天我见你的相貌熟悉,还冒犯了翻你的行李,我看见里面有个记事的本子,翻了几页看见了宗宇的名字,我相信八成就是你了!”
      “相片?”对,离开上海之前,方宗宇拉自己去照相馆拍过照片,居然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苏隐常抬起头含泪问:“杨先生,他现在在哪儿?”
      “他,我们组织也在找他啊。前天下午,他被日本人挟持带走了。之后就渺无音讯。”杨先生垂头丧气。
      恐慌感四面袭来,只听对面的人安慰:“苏先生,你要坚持下去!我的命当年也是垂危之际被大家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为了配合一次行动,不让我们后援会队员受日本人陷害,我们设局将反动分子擒住。敌人在明我们在暗,我不幸被抓,殴打残害之时幸好有我们组织的队员在里面相呼应,将我转移出来。大难不死,我杨文耀这辈子注定要为国奉献。只是,我的身份已经暴露。当时,救我的那名队员加入了共产党员在日本人身边做事,一边套取情报,一边又为国贡献物资,这么多年他费劲了心血,牺牲了亲情和友情。他的朋友,因为被日本人陷害,他眼睁睁看着他被折活生生的折磨,最后用子弹了结了那个生不如死的性命。”
      苏隐常脑子里嗡嗡作响:“你说的那个人,该不会是,方宗宇?”
      杨文耀点头。
      苏隐常恍然:“你… …你是杨文耀,就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后援会的队员宗宇的朋友!你… …你没死?”
      杨文耀吃惊:“他告诉过你?”
      “不,是他亲手杀死的朋友,是子鹏!”苏隐常失声痛哭。
      他掀开被子,穿好鞋子,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终日不见太阳,竟不知太阳的火辣。

      提起脚步,他还是回到了家里的那条巷子里,再一次走进这里却是不一样的心情。转过两个拐角,他看见一个人半躺在家门口。远远看去,一身破衣服,乱糟糟的头发,还有裸露的脚踝,看上去就是一般的乞丐。可是乞丐怎么会睡在一条小巷子里,现在大白天的不是应该在热闹的马路两边吗,或许是被人打伤了。
      心里猛地一抽,不可思议地冲上去,愣愣地站了好久,终于蹲下身,将那个人的肩膀翻过来。
      一张熟悉的脸庞印在自己眼中,他把那个人的头靠在自己手臂上,让他躺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唤了声:“弟弟,弟弟!”
      怀里的人咳了两声,嘴角还有血渍。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动了,微微睁开了眼,又眯了眯眼,渐渐地抬起眼睑,直到清楚看见眼前的人,扯动嘴角似笑非笑:“哥哥… …中国人胜利了!我知道,我可以熬过来的。在这里等你,你会来找到我。”
      苏隐常将心中的悲痛紧紧地锁进心头,宝贝似的搂着他,再多的温柔都不够用:“傻瓜,饿不饿?我想吃你做的菜。”眼泪簌簌地往下掉,用手擦去身下人脸上的泪水,当手抚过下巴感觉湿漉漉的粘腻,他仿佛知道似的佯装着不在意,继续说着:“怎么不说说话,我们都七年没说话了。你是不是碰到心仪的姑娘了,这可不行,我会吃醋的,你没见过,我吃起醋来很厉害的。”再也没办法制止内心的涌动,抽泣声下凌乱的泪滴,将视线模糊了一大片。
      方宗宇艰难地说着:“呵呵,那些姑娘,可比你好了,哪像你动不动就发脾气。”忍不住咳嗽出来,呛得嘴边溢出了鲜血。
      苏隐常努着嘴:“你嫌弃我吗?”
      “我逗你呢。哥哥,你不要怪我任性,我没别的,只有你了。”
      苏隐常一个劲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你胆子小,等我死了,牌位就别放在自己房间里。人们说,人死了要喝孟婆汤,可是我不要忘记生前事,他们会不会嘲笑我们?如果不喝,我们只能做一对孤魂野鬼。” 怀里的人气息微弱。
      身下的人闭上眼睛,只听苏隐常说:“做孤魂野鬼不是挺好,还是一对兄弟鬼呢。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杭州,给你看看我生活过的地方,带你爬山,给你做好吃的,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你想丢下我,我可不许!”再多的挽留却是时间不许,同死神争自己的弟弟,明知无能为力,却无法让自己相信,深爱的人即将永远的离开自己了。
      宁静的弄堂无声无息,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温存,却又紧急似地掐紧了时间,两边的墙面窄得夹至窒息。
      “我好累… …想睡一会儿… …”湿润的睫毛渐渐停止了颤动。
      哥哥将温热的脸贴向弟弟的脸庞,收回手紧紧攥住他的手心,试图用自己温热的双手让紧贴的手心回暖。
      怀里的人看上去似乎很安详,很宁静。
      苏隐常呜咽着摇晃他的身躯:“我不许,不许你走!”半响,倒抽了一口气,俯着弟弟脑袋温柔地说:“弟弟,烟花放完了,我们回家吧。”

      隐常,从前你说我总是让你做恶人,如今,我终于做了回恶人,一个爱你的恶人。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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