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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   阿诚费了点周折只买到了四张票,陈父虽然被列在其中,可他并不打算走,于是,四张票正好。仓促地收拾好行李,苏隐常和外婆带着阿宝在傍晚时分悄悄离开了上海。上车之前,苏隐常再次回头,那一面灰色墙砖,仿佛从前许多故事都是从这一面墙开始的。弄堂依然是陈旧的气味,突然被这条窄小的巷子压得喘不过起来,仿佛有一股热浪抵在胸口,怎么也释放不出。
      月明星稀,抬起头,点点星光,明天是崭新的日子了。将要离开的时候,往事却历历在目,像是提醒着他不要忘记。调侃也好,落寞也好,开心也好,奸猾也好,脑子里尽是弟弟的一颦一笑。寒风凛冽,像是要将一切都带走,却也刺痛了他的心。
      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越传越近,外婆放下手中的行李,把手里的阿宝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林子鹏示意苏隐常赶紧上车,并为他打开了车门,又走过去为外婆打开车门,先把行李放了进去。众人上车,门一关,宛如一道安全的屏障。
      苏隐常看见副驾驶位置是空着的,心里竟然抱着一丝期望,很快地他知道是自己多想,不由得苦笑。
      从来不知道,汽车发动的声音这么响,响彻心骨。夜的凉意褪去了一半,坐在车里身子渐渐暖和了,心潮也开始涌动起来,几次欲推开车门,看见身边的外婆和阿宝,他沉下了心,像是被打了一针定心剂般,不偏不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车子出发,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庞印在车后的玻璃窗上,远目,告别。

      四个人到了火车站,候车室内人山人海,挤进去都非常困难。苏隐常抱起阿宝,林子鹏在前面开路,后面三个人紧紧跟着。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才顺利坐上火车。
      苏隐常靠窗坐着,旁边是外婆,斜对面坐着林子鹏。阿宝在林子鹏的腿上已经睡去。相比室外的凌寒,车内暖和了不少。他注意着火车上的每个人,他们手里大包小包,携带孩子或者老人的。都是逃命的人,表情沉重严肃,一点都看不出逃离的窃喜激动,他才浑身一颤认识到现在是在逃命。
      原本以为只顾着逃命会将它物置身事外,除了生命一切皆是虚的,可事实并非如此,越是在这种情形下,就越显得急躁,放不下过往。
      心脏咚咚咚跳得响,无意间瞥见玻璃窗上的人影,不禁一怔。他嗖地一下伸出脖子打探窗外,却没发现半个可疑的人影。
      他怎么会看得见,他的弟弟,方宗宇,终于平安将他送上火车,却不敢以真面目看他最后一面,一句“再见”也被紧紧地裹在肚子里。
      那个人带着帽子,帽檐足够将自己的眼睛遮挡住,低着头双手插在大衣的袋子里。几滴水渍沾湿了他的外套,不一会儿,像是干旱了太久的河水被上流涌来的洪水冲刷覆盖。没了往日的潇洒,他不过是个与亲人离别的伤心人,这个城市随处可见。
      只是不像他,一句再见,一句保重都是沉甸甸地烙在心里,狠狠地将他的身心撕碎。
      不是说,黑暗过去迎来黎明吗?
      即使身心俱裂,我还有一双手把你推向光明。
      嘴里呢喃:哥哥,你要保重!
      苏隐常心里此起彼伏,他看见林子鹏在打量自己,不禁心虚地撇开眼,又猛地想起什么,他定神问道:“为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去?”
      “我要留下来,清颜在上海,我走不掉。我会连带清颜的份去照顾她爸爸的。”
      苏隐常心想,人都走了,到现在才来珍惜,还有什么用呢。嘴上却说:“我之前的话你别上心,就当是气话吧。”
      林子鹏点头,等待他下一个问题,果然。
      “他把阿宝放了,却不来见我,难道说他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苏隐常面无表情地质问。
      林子鹏也只是淡淡地回应:“他这个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什么可以瞒你的。”何止这些。
      “他让你来送我们的?”
      林子鹏垂下头,再点头。
      火车缓缓开动。苏隐常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仍然有那么一群人站着,都是失意的脸,多苦难。
      这会不会是自己在上海看到的最后一个夜景。
      林子鹏瞪着眼。他的眼睛原本就很大,尤其是夜里,类似猫头鹰圆溜溜的眼睛,越暗的地方越是明亮。

      第二天清晨,他们终于到了杭州。方宗宇安排周到,保证他们四个人一到那边就有人等候在火车站外。接他们的人将他们几个带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安住。
      他们住在街边的屋子里,大街上两排梧桐树,有一点上海的味道,不过这里看上去似乎更清净些。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抬头看,是个两层楼高的木质房子,而同样的两层楼房不由触景生情,即使这样的房子城市里随处可见。沿着细窄的过道进去是一个天井,再往里走一点是一个厨房。往前走上楼是卧房,右转也是一个卧房。家具不算崭新,却也干净整洁,同以前弄堂里的房子差不多,只是因为多了个天井更显宽敞明亮。
      那个领着他们来的先生约莫五十岁,戴着一副黑边框眼睛,他笑意盈盈说道:“两位先生、阿姨,这里就是你们的新屋子了。你们来之前我都整理过了,家具都是我前不久新购置的,因为漆色不是很好,所以看上去有些旧,还有橱柜还没来得及准备好,等你们住进来之后我会慢慢添置的。你们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说,恩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哦,我姓孙。你们叫我老孙就行了。”交握着双手拱在胸口。
      一个晚上没有睡好,以至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外婆回以感谢的笑容,提着行李进了卧室整理。
      林子鹏对苏隐常说道:“屋子都是宗宇安排的,这位老孙就是你们今后的房东了。”
      苏隐常看着一脸憨笑的老孙,感激道:“谢谢你老孙,今后要多多关照了。”
      老孙小心地提醒他们:“先生,容我罗嗦一句,这前面的屋子啊着火过,烧起来可厉害了!你们平时当心点好了,木房子,惧火。”苏隐常耐心地听着,老孙瞅了一眼被苏隐常拉在手心的阿宝,又对苏隐常笑道:“这前面不远处啊有座山,你们外地来一时之间或许还不熟悉,没事可以去玩玩,因为山比较深,带孩子去的时候一定要看着。”
      “知道了,我们会注意的。”苏隐常点头。
      房东离开后,林子鹏笑语轻快:“这个房东啊其实是个上海人,当初他在上海开一家商铺得罪了□□,还是被你弟弟给救了。你弟弟给了他一点钱,他就到杭州来了,没想到经商一家饭店就这么发了财,还去上海再找了宗宇。呵呵,你说,人这个东西有时候不得不信缘分,善有善报啊。”
      身边的苏隐常一直都不吭声,林子鹏觉得时下至少人和房子都安定了,严肃地叫道:“隐常。”
      “恩?”
      “我瞒着你一些事,可要是不说出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苏隐常浅笑:“我都知道了。”
      林子鹏诧异:“你都知道?”
      “他为了让我们安心离开,先从日本人里把阿宝要了回来,我知道他有自己生存的方式,投靠日本人也是时下情势所逼,可是我”
      错,苏隐常你大错特错。
      “宗宇并没有投靠日本人。” 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林子鹏茫然地盯看着他,仿佛眼前的人是陌生人般,或许他心里希望苏隐常多少知道点方宗宇的苦心,至少事实不会打击他太重。
      “你说什么?”苏隐常差点没站稳,身子一晃,事实居然不是心中所想。
      “他一个多月以前已经加入了抗战后援会。陈富生的事情发生后,他军校干部的父亲陈有光借机将抗日后援会的杨文耀残杀。而阿宝,是第二个,庆幸,被方宗宇保住了。可是第三个,你爷爷,就在昨天,去世了。”
      “子鹏,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苏隐常似笑非笑,如头顶被人生生浇了一盆冷水。
      “你当他真的会背叛自己的良心吗?能做到宗宇那个份上,我想,你也应该可以体谅他了吧。”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子鹏,你怎么不告诉我!”苏隐常反复问,拉着他的衣服,渐渐蹲下身在林子鹏的脚下大声哭泣。
      林子鹏把他拉起来:“隐常,你别这样,这个时候你不可以倒下!”
      “我跟你一起回去!我要保护他!”神情恍惚,像个孩子似的任性地看着林子鹏。
      “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无非是希望你没有负担的离开。我不忍心瞒你这么久,却又忍不住要告诉你。或许我不该说的。如果你真的要再回去,那他所做的一切,他所忍受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苏隐常紧闭着眼睛直摇头,不愿相信,宁可逃避。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自己任性,努力睁开眼睛,强忍着眼前的一层雾气,怔怔地说道:“子鹏,弟弟曾经说过,他是烟火,他说灿烂一瞬就够了。你知道吗,他铁了心做一场烟火,用炸药织成了外衣,挡在我面前砰地一声灭了我的希望,然后,我绚烂了。我成了他绽放的烟火,最后他是不是准备抹清痕迹消失在我的世界。我想,我已经失去他了。我们最后一面都是在我的不信任下结束的!我们从来都没有开始过!他太残忍了!什么都自己扛着,什么罪都要自己受。他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他哥哥啊!”嘶声力竭,筋疲力尽。
      外婆站在房间里惊讶着捂住嘴巴,眼泪滑落。
      林子鹏同他告别后,转身大步地离开。苏隐常望着他的背影,绝望至极,两腿沉重到无法挪动,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

      外婆把脸上的泪痕随便地擦了擦,踱步走到苏隐常身边:“隐常,我都听到了。”
      苏隐常丢了魂般的转过身,仓惶无措,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你跟宗宇究竟是怎么回事?”外婆柔声问道。苏隐常仍旧陷在林子鹏的话语里无法自拔,外婆提高了嗓子:“隐常!你看着外婆,别把事情都憋在心里!都说出来,不开心的东西,让外婆和你一起来担!方宗宇,他也是我半个孙子啊。”眼泪肆无忌惮,真情坦露,情绪难抑。
      苏隐常平静气息,终于开口坦言:“对不起外婆,我一直不跟你们说是不想你们为难。清颜是被一个叫陈富生的男人害死的,他跟子鹏有仇。当年,是宗宇救了子鹏,他们两个才认识的。后来,陈富生攀上高枝,开始打击报复子鹏和清颜。最后一步就是在日本人面前说宗宇是抗日的,日本人这么忌讳怎么会放过。于是宗宇将计就计,子鹏杀了那个陈富生。而后,陈富生的父亲陈有光开始打击报复,阿宝,方道全.. …”说完,伸手抱住面前的外婆。
      “这么复杂?那么宗宇他岂不是很危险!”担忧地望着远处的天空,仿佛在寻一道出口的阶梯。
      一旁的阿宝满脸憋屈,突然大声哭了出来。苏隐常松开外婆,外婆走到阿宝跟前抱起他,心里担心苏隐常会不会想不开,眼前一脸无助的孙子实在令人担心,犹豫片刻,还是先进屋里哄阿宝睡下。
      天井里墙沿上苔藓,由深黑色变成了它本身的墨绿色,循着这道光,找到太阳,它还躲在云层里,没有整个露出来。可是,云朵也遮不住光芒,任由它将阳光洒向人间。

      夜晚,饭毕,苏隐常回到已经整理好的自己房间。走到楼上,前倾身子去开窗,冷风袭来凉飕飕的,他关上窗后坐到凳子上,从行李包内拿出一本本子。
      写上:
      离开上海的第一天,忘不了真实带来的冲击感,那种无能为力简直要了我的命。
      你的一切都是我无法承受和给予的,是不是要等到来世还给你了,可是今生的我们是没有前世记忆的,那么来世,我要怎么记起你呢。可是今天,我已经离开了你,我怕会忘了你,怎么办,今生就那么艰难。
      一九三八年二月十八日
      合上本子,趴在桌面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渐渐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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