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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之歌 ...

  •   阳光晴好。新选组一番队队长将木履规规矩矩地摆好,沿着长长的走廊缓步而行。雨后初晴的天空玉一般莹润,沾了潮气的木质地板走过去会发出沉闷但悦耳的“吱呀”声。剑道馆里新八他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练习,院子里阿铁也难得勤快地干起了一天的活计;可是副长室里却依旧门扉紧闭,安静得吓人。冲田偷笑起来,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向那间屋子走了过去。
      “土方先生!”一把拉开门,少年闯进去,披散的发也随快速移动带出的风飘扬起来。他眼尖地发现男人急于藏起的小本子,笑嘻嘻地伸长了手臂,一把抢过,哗啦啦地翻了起来。
      “丰玉师傅倒是勤快起来了呀。”
      (真糟糕。要是这种东西出版了,新选组的才华会让人瞧不起的。)
      内心这样想着,冲田却不动神色,只是继续一页页地翻着。“怎么样?”土方此时倒不急于抢回去了。新选组里知道他这个秘密的人,不过冲田一个,连他当做大哥的局长近藤其实也是不知道的。冲田似是很为难地沉吟了一会,纤瘦洁白的指点上了一句多次涂抹修改过的俳句:“嗯,这句不错。”
      又顿了一会,他调皮地笑出了声:“怎么,新选组副长大人,你恋爱了?”
      土方也愣了一下。然后一向沉稳的副长难得面露窘迫。他抢回了小本子,看也不看冲田刚才指的那一首,便将本子塞进了柜子当中。立起身,副长又恢复了往常的凛然模样,快步走出了房门去。冲田跟在他身后,暗暗苦笑,心底念着那几句刚被自己称赞过的俳句:
      知而茫,不知则清,
      难解恋爱情。

      “诶?最喜欢的俳句诗人?”
      正与土方下着棋的冲田听了队士间的闲聊,不禁感起兴趣来,抛下放在一边未完的残局加入了讨论。
      “我最喜欢的俳句诗人啊,”冲田笑着,向无奈地收拾棋盘的土方的方向挤眉弄眼,“是丰玉师傅哦。”
      “丰玉?是个没听过的名字呢。”旁边一位队士搭上了话。
      “丰玉师傅的诗句都很有意思呢,”冲田一双眼睛眨了又眨,自顾自地说道,“像燕子的窝啦,鮎鱼啦,还有‘做了也迷茫,不做也迷茫’。”说罢,他故意向土方那里瞥了好几眼,捂着嘴哧哧笑了起来。
      “什……”新选组一向不苟言笑的副长一下子涨红了脸,但一时间却又不知如何辩驳。许久,他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嘟囔道:“总司才是,不是这么大连做都没有做过。”
      “是,”冲田并没有反驳,只是干脆地承认下来,又添油加醋地加了一句,“还不是土方先生的错。”
      土方的脸涨得更红,低声斥道:“总司!你在说什么!”
      “因为土方先生你们到游廓去的时候都不带上我啊。”稍显不满似地撅起了嘴,冲田辩白道。少顷,他又垂下双睫,低语道:“丰玉师傅写了那么多俳句,什么时候能为我吟诵一首呢?”
      在一旁收拾完棋盘的土方听到这句话,定定地盯着冲田看了许久,终于一言不发地敛了长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样离去。冲田见此光景,也不由得苦笑起来。而一边不明所以的队士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哪里惹到了副长,于是便再无聊天的兴趣,互相敷衍几句便各自散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土方便一把抹开桌上杂乱的公务,将墨绿封皮的诗集摆上案头,叼起一只笔,一边研墨一边思索起来。似乎是许久不得要领,他颇有些苦恼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徘徊许久后,他终于泄气般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无奈地挠着头。
      三流诗人丰玉,也终于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瓶颈期。这是丰玉师傅从未遇到过的,似恋爱又与之不同的难题。
      无论是怎样的女子,丰玉师傅都自有一番风花雪月的诗句用以形容她们;可是冲田,只有冲田总司,无论多少次提笔,丰玉都无法写出与其有关的半句诗赋。如同不可名状的花儿,歌颂着太阳和微风的温暖,仅仅是一霎那的绽放,也似一首欢歌般灿烂。
      ——啊,真是个麻烦的难题。土方这么想着,终于收了笔墨,放弃了消耗掉一整个上午却毫无进展的写诗工作。

      鸟羽伏见战后,病重的冲田终于脱队,去投靠一位近藤和土方熟识的幕臣。阿铁执意要跟着一起去照顾冲田,冲田只是笑笑,捏了把已成少年的阿铁的脸:“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吵着要回来的,战场上可比乡下要好玩多啦。而且,土方先生又比我帅。”说罢,还笑嘻嘻地向土方看了一眼。
      “什么啊。”土方皱起了眉。过一会儿,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向冲田嘱咐道:“总司,到了那边可要多休息。按时吃药,可别再因为贪玩什么的忘记吃药。还有……”
      “知道了知道了。土方先生真的像个爱絮叨的老婆婆。”打断了土方的叮嘱,冲田笑着向新选组的众人道了个别,就翻身上马,跟着来迎接的侍从慢慢离去。暖阳温和地包裹在他的身上,为他素白的和服沾染了一片柔软的温暖。
      近藤盯着他远去的背影,低声叹道:“阿岁,有时候我会觉得,对于生命,总司比我们看得都深。毕竟和我们不一样,他可是个好孩子啊。”
      土方点头:“确实是这样。”
      “他早就把生死看开了,”近藤继续说道,声音里不知为何带上了几分沉痛,“只是因为还有新选组,新选组中还有他的眷恋。”
      土方不再回答,只沉默地向远方看去。这次与冲田一别,也就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了吧。
      见土方这样,近藤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等到冲田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他才叹了口气,缓缓地接了下去,“毕竟我也老啦。”

      从江户到浅草,冲田还是改不掉每天去寺庙中散步的习惯。他似乎极偏爱寺中小瀑布清亮纤细的流水声,每一日来到这里时总会痴痴地停驻许久。此时樱花正是最灿烂的时候,大片的炽烈迎着风飘下,在行人的襟上与流淌的池水中流连。暮鼓的和音中,一群僧人持着点了如豆烛火的纸灯笼,顺着石砌的台阶依次而下,木屐踏出清脆的响声,晕黄的薄纸照亮了夜行人的面庞。他们吟唱着经文,细碎但庄严的声音好似融进了人的心底。花瓣洒了一地,池水反射出晶亮的光芒,载着无数已逝之人的心愿缓缓流去。
      冲田的指尖划过水面,樱花瓣飘落碎了他一身,池水反射着烛光将他的脸摇晃得明明暗暗。他的手指慢慢划开波纹,打碎了一池闪亮的光芒。冰凉的水缓解了多日发热的不适,也让他的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若是土方先生的话,这时候肯定是要吟两句不成样的俳句吧。这样想着,他禁不住微笑了起来。

      ——冲田的一生,只留下一句俳句。那是一句短短的,写在祈愿符上的,看似并无太多感情的话语。可终究是无人读出,在那一句下,百转千回的哀愁与疼痛。
      「身不动,能否褪却黑暗,花与水——」
      终是再无下文。

      冲田的病一日日严重了起来,有时候甚至在半夜就忽然咳血;人也变得日益消瘦。但他却总是笑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永远闪烁着孩童般的光芒,就如同从未面对过这世上的一切黑暗。卧于病榻时,他总会给阿铁和照顾他的婆婆讲许多趣事,偶尔他也会拖长了声调,缓慢地念几句俳句,那些绝对算不上什么佳句的俳句。阿铁也曾问过他这些俳句的作者,他记得当时冲田先生一愣,然后脸上慢慢绽起一个温和的微笑:
      “丰玉师傅呀。”

      他不曾祈求什么,他不曾渴望什么。他只是微笑着、微笑地度过他所剩无几的最后时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在已看到死神面影时,仍能安然如斯、开朗如斯的人?
      他的心中,究竟还保留着什么东西,让他能在与病魔一次次的搏斗中,顽强地取得胜利?又是什么,让他能坦然面对死亡与痛苦?是昔年的爱与希冀,还是对未知的彼氏所依存的绵长的思恋?阿铁不知道,土方也不知道。除了冲田自己,没有人能够知道。

      而让阿铁隐约猜到答案的契机发生在半个月后。那日的冲田依旧早早出门到寺庙里去祭拜,阿铁去打扫冲田的房间,一开门就看到有一本墨绿封皮的、有些似曾相识的本子静静躺在蒙了淡尘的书桌上。纸窗未合,清风撩开本子的纸页,翻到最后,有一行纤细清秀的墨字印在上面:
      “丰玉师傅写了那么多俳句,什么时候能为我吟诵一首呢?”

      寥寥数字,爱意言尽。

      阿铁并非不知道这名“丰玉师傅”究竟是何许人也,在一日日被冲田用温柔的嗓音灌输这些辞藻并不十分华美的俳句时,他早已忆起昔年偷得副长私密的宝物时那段无忧无虑欢笑的时光。
      阿铁知道土方也是对冲田抱有同样的感情的,那是严厉冷漠的副长深掩在心底却又时常不经意表露出的,不热烈却又悠远绵长的深情。
      从不曾表达爱意的两人,早已心意相通。

      可又能如何呢?现在他们二人一人身在病榻,另一人居于战场,被病魔和新选组的命运所束缚,再无相逢之机,只能在心底留存下被命运戏弄的嗟叹,没有任何能够补救的办法。
      什么都没有。

      阿铁还是走了,走前偷去了冲田私藏的那本诗集。他似乎是觉得偷去了冲田思念的寄托,也许这份相思之苦便不再会那么煎熬?只可惜他还是个孩子,并不能理解这份爱恋的深沉,不不清楚即使没有那本诗集,冲田心中的思恋之情也不会减弱一分一毫。
      此时冲田虽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还是亲自将阿铁送到了宅院的大门口。走前他还絮絮叨叨地向阿铁嘱咐了许多,无非是让他到了前线多照顾一下土方,让土方多休息等等。
      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所叮嘱的,全是对土方满满的关怀和思念。
      阿铁对着昔日鬼之子苍白的笑颜,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他拼命地点着头,眼前浮现出昔年与冲田初见的情景。那时的少年身着玉白色的浴衣,对着他伸出似是被能工巧匠细细雕琢过的修长漂亮的手,他的笑容如同雨后冲破乌云的灿烂阳光:“那边的你,没事吧?”

      那一日的天空水洗般明净,冲田一如往常地在屋内休息。此时他被高热所折磨着难以入睡,可深重的疲倦感又不停压迫着他的身体。他眼神空洞地向外看着,忽然有一道黑影一窜而过。
      冲田一惊,拼命地挣扎起来,扶着纸门的门槛气喘吁吁地向外看去。梦中的黑猫终于爬上了宅邸的屋顶,死神的召唤近在咫尺。他从门边抓过几个月没有拿起过的长刀,跌跌撞撞地就向门外跑去。

      “杀死、黑猫,我要、活下去……”

      喃喃地念着断断续续的词句,冲田踉踉跄跄地走在门廊的木地板上,虽然早已神志不清,但混沌的思维还是勉强着自己驱使着身体向庭院走去。忽然,木屐踩上了素白的和服,冲田一下被绊倒在地。他拼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只是身体的机能好像到了极限,浑身的疼痛叫嚣着按压着身体,让他无论如何也再无法从地上爬起来。
      “婆婆……我还不想死啊!”永远冷静地微笑着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倒在地板上嚎啕大哭,“土方先生……还在孤身一人战斗,近藤先生还……还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离开了,我……好想拯救……新选组啊……”大口地吐着鲜血,冲田哭得声嘶力竭,一只手拼命地向前伸去,似乎是想要向庭院爬过去。
      但他终究再没有那个力气,用尽全力伸出的胳膊无力地倒下,他的眼神渐渐涣散,眼泪还从中机械地不断流淌着;嘴唇变得苍白,从中还在不停溢出不甘的词语:“我……新选组……土方、先生、土、方……阿……岁……”
      再无声息。

      冲田总司的遗体最终在门廊里被发现,直到临死之前仍不肯合眼的青年终于在入夏时节选择抛弃了这副病弱的身躯,向永远盛开着灿烂樱花的天国而去。他被埋葬在老宅旁那棵百年的樱花树下,墓碑上刻下的名讳按他自己的意愿改回了近藤继承试卫馆前的“冲田宗次郎”,正如漂泊在外的灵魂经历多年的洗刷终于于此沉寂。
      只是那份辽远的思念,又随着风,飘往了何处?

      而土方岁三,是在次年的三月才得知总司去世的消息。战场上的炮火沥尽了所有难言的悲伤,阿铁只觉得眼前这个冷厉的男人愈发沉默起来。多年前那本老旧的诗集也终于束之高阁,彼时名唤丰玉的云游诗人也终于随着最重要的人的相继逝去而渐渐迷失了方向,最终不知所踪。
      丰玉师傅的灵感并非天生存在,仅仅是新选组在他心里掘出来的那一片柔软所带来的附属品罢了。可现在的新选组里再无他所依恋的那一切,哪怕是依托了丰玉师傅又岂能再收回这些逝去的情感?
      在得到那个令人心痛的消息后,土方岁三一次也没有在张口吟诵过任何一句俳句,直到——
      直到被火枪的子弹贯穿了身体。他在与冲田、近藤重逢前的那一刻,究竟心中还存留着什么样的遗憾呢?

      “丰玉师傅写了那么多俳句,什么时候能为我吟诵一首呢?”
      似不曾听闻的花之歌,凋零遍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花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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