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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我看你是嫉妒得发了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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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刚开学的某个双休日,当我还在睡懒觉的时候,家里突然闹了起来。
我揉着双眼起床,刚开了房门,就看见妈妈哭红的眼睛,然后她看到了我,便赶紧冲过来将我的房间门关上,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隔着门仍旧狠狠地传过来:“不许出来!”
我心下十分纳闷且不安,于是拉开窗帘,外面阳光大剌剌的,还真是个好天气。热度从屋外轰进来,挡都挡不住,我只好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发呆。竹编的席子,有些年份了,早已经被磨得光滑,我边不停地数着格子数,边竖着耳朵聆听屋外的动静。然而,除却起先妈妈的抽泣声,后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等到我再次试探着打开门时,屋外哪还有妈妈的身影。我去纪连远的房间看了看,却遗憾地发现就连纪连远也不在。等到中午的时候,我才看见纪连远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
我忙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纪连远反而诧异地望着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知道他肯定在骗我,他说谎的时候从来都会无意识地用手抠着裤子口袋,即便过了这么些年,他这样的习惯仍旧没有变。
然而看他的样子,一定是不愿意告诉我,我想等妈妈回来之后,我就知道了。
可是,等到下午妈妈回来,我才发现妈妈今天仍然去卖菜了。她平静地将车停好,将菜篮子卸下来,然后像平常一样去里屋将钱理好。她的后脑勺上仍旧挽着一个精致的髻,头发也没有丝毫凌乱。只是,她也没说话,只用面部僵硬的表情告诉我——什么都别问。
到了四五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却问了最无关紧要的一句:“我爸呢?”
那边妈妈手上动作停顿了下,然后又继续择起菜来,如预期中平淡地回答道:“学校有事。”
我坐在里屋,拼命地用扇子扇着,好像不这样做就无法忍受。
“看书去,你看连远就在学习,你是成绩稍微进步一点就开始松发条。”妈妈今天十分不愿意抬头,只是专心地择着菜叶子。
我懒懒地说:“他那是无用功,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吃碗冰淇淋才对,这么热,看得进书才怪!”
这时候,妈妈突然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擦了擦手,然后进了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捏了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
她将钱递给我,说:“喏,出去吃冰淇淋吧,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愣愣地看着她,愣愣地接过钱,愣愣地走出去,直到自己走到了院子外面,都还没能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刚想往回走,谁料转身就撞到了一堵肉墙上,定睛一看,原来是纪连远。
他面无表情,对我说:“我们去瓜瓜那里,走,去推脚踏车。”
于是,我们便骑着车去往瓜瓜冰场,一路上都沉默得可怕。经过报亭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买了份报纸。我瞄了一眼——《XX星闻》,好像头条也没有什么爆炸性新闻嘛。
然后,他不说话,继续往前骑,于是我也只好跟上往前走。
我忍不住开口问:“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告诉我么?每个人身上都好像埋了一个大秘密似的,不觉得过分吗?”
“等会儿告诉你。”他淡淡地说。
等到了瓜瓜冰场,瓜瓜依旧热络的态度这才使我稍稍舒服一些,至少还有人是正常的。
我坐下开始认真地吃冰淇淋,纪连远却将报纸递过来,说:“你看吧。”
我略略翻了一下,连娱乐新闻都十分平淡,口中便自语道:“也没有我喜欢的新闻嘛,目的在哪里啊?”
“社会版。”他说。
于是我翻到社会版,整整一版的新闻——“‘优秀’教师虐打学生,试问公德何在?”
我读着读着,开始食不知味。几个关键字眼,感觉总是绕不开思绪。“顾老师”“小勤同学”“被虐打”“轻微脑震荡”“耳聋”……这不会是我的爸爸,这绝无可能是在说我的爸爸。
不,这不是我的反问,我的第一反应便是,爸爸被人陷害,扛了黑锅。我反复地思索,总不知哪里想不明白。
“姐——”纪连远开口。
我立马打断他,简单明了地说道:“我不相信。”
他立即点头:“我也不信。”
然后我便收起了报纸,说:“冰淇淋都要化了,赶快吃。”
当天晚上,爸爸回来得很晚,神色疲惫不堪,却仍旧照常吃饭睡觉。话语依旧平和,只是在面对妈妈的时候,有些许内疚的神色。
“怎么说?”妈妈的问话也极其简短。
爸爸苦笑了下:“黑不能洗白,白却可以染黑,闻所未闻。”
我听了,只是说了一句:“爸,我相信你。”
他向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镇上人看我们的目光开始有了变化,除却傅婶。我们静静地承受着这样的目光,一夜之间便明白了人情冷暖。闲言碎语就伴随在耳边,连同学校里也开始慢慢散播起来。于是,一周的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顾明橙有个虐打学生至脑震荡的爸爸。起先还有一些与我关系较好的同学,小心地试探着问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而我起先也愿意一一回答他们“不是”。然而,在看到他们听到答案后仍旧怀疑的眼神时,我便选择了闭嘴。
然而事情演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也是一个周末,日子平常,秋老虎的凌厉气势全数退去了,家人如同往常围着餐桌吃饭。爸爸突然咳嗽一声,看了看我们,然后宣布:“我申请去了许镇的中学教书,过两天就要批下来了,估计下个月就要去到任。”
沉默,餐桌上可怕的沉默。
妈妈将筷子往碗当中一搁,缓缓地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吧,这个黑锅也就你愿意背着,我拿你没辙。你倒好,事情还没说清楚,现在就急着逃,你什么意思啊?”妈妈越说到后面,声音便越高。
我扒着饭,近乎一粒一粒地数着米,身边的纪连远也没有声响。
“让你去找苏峰林的事情,又怎么说?”妈妈又问。
苏峰林,苏景的爸爸,也就是细城市的市长。
爸爸不吭声。
妈妈急了:“你没去是不是?你这么好面子,究竟算什么?”
爸爸也不说话,也不吃饭,只是沉默着,隔了好久他才说:“这事不能找他。”
“为什么不能?你们不是牌友、酒友吗?平时好得跟什么似的,到了关键时候一点忙都帮不上。”妈妈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你知道你老婆我现在在菜场卖菜被人骂什么吗?我被人骂‘畜生’,‘畜生’!!!你要当好人,可以!你也别连累这个家啊!孩子在学校也要面子的,你看看现在咱女儿肚子里憋着委屈的样子,学校里就没人说吗?事情是什么样,你说出来,大家都讲讲理,你一个人背着这个黑锅,心里就好受?”
“别说了……”爸爸冷冷地打断。
“我不说,我不说,我就算说了,这辈子又起过作用么?你看你看,当初你要帮我妹妹养这个孩子,”说着,妈妈将手指向纪连远,仍旧红着眼睛,愣是没让眼泪掉下来,“我也说了,说了有用么?每个月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外人还道我们想要养儿子,巴巴的要了个来,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看向纪连远,他面无表情,脸色却铁青。
我赶忙打断:“妈,你别说了,我相信爸爸有自己的分寸。”
“你别给我装这么懂事啊……”妈妈将矛头转向我,“你这一个劲往前冲,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格,还不就像你爸!这件事情,要我说,不用猜也知道是老张那家伙做的。老张那人,平时喝了酒,手上就没什么轻重分寸。你说你顾起行帮谁不好,偏要帮这种人!”
爸爸低沉着声音呵斥:“不是老张,你别瞎猜!”
“嘿,我看还真就是老张!不是老张,你用得着这么紧张?你别傻了,被人卖了,还给别人数钱呢!”妈妈火气一上来,把面前的碗使劲往桌上一摔,倒把我唬了好大一跳。
爸爸终于忍不住了,突然站起身来说:“这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就算真是老张,他背后也有别人。”
说完以后,爸爸就出了家门,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直到晚饭过后才回来。
我和纪连远坐在他房间里,认真地为了一个立体几何题争执。突然,纪连远没了声音,我说:“继续啊,这条辅助线作了有什么用,你说啊……”
“你听……”纪连远指了指门。
我便竖起耳朵,认真倾听起客厅的动静,结果过了半天什么也没有。然后一转头,看见纪连远眼睛里的笑意,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我便推了他一把,怒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是看你心情不好,逗你笑一笑。”纪连远理直气壮的样子真让人恼火。
我不理,刚要埋头继续那道题目的探讨,却听见客厅“轰隆”一声,与纪连远对视一眼。我赶忙起身要出去,纪连远却将我拉住,用眼神示意我别乱动。
过了一会儿,客厅又平静了。我探出头,走到过道间,像是许多年前的偷听,我悄悄地打开一丝门缝,紧张得大气不敢喘一声。纪连远就站在我的旁边,后背贴着墙,面上不动声色,一双眼睛闪着不能名状的光。
炫目的白炽灯下,沙发轰然倒地,直挺挺的壮烈。我看见妈妈惨白着脸,与面目铁青的爸爸对立站着,均不发一言。
多年前,我也看过这样的一幕哑剧,那时候的我还是未长大的孩子,尚且不懂这样的对峙意味着什么,而此刻我却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对峙意味着分裂与不妥协。
“不要影响了孩子。”爸爸最后终于开口,声音无比疲惫。
妈妈怒气未消,冷笑:“孩子?你这个时候倒想起孩子了?你把事情好好解决了,不就一点事都没了吗?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孩子的将来重要啊?你希望你女儿以后出去,要被说成是一个坏老师的女儿吗?”
爸爸沉吟许久,最后终于开口:“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最后的办法?苏峰林你都没去找过,你跟我说这是最后的办法?”妈妈怒得往凳子上一坐,手里面开始扯起针线。
“孩子们面前我不方便说,这事跟苏峰林有关系,所以我不能找他。”
妈妈惊呆,猛然抬头望向爸爸,口中问道:“什么关系?跟你之前去向他借钱有关系?”
借钱?我的心里也生出了一丝疑问,不禁皱紧眉头,望向黑暗中的纪连远。纪连远的脸藏在阴影里,根本叫人看不清楚。我探出手去,试图能够触到他,手却在茫然中摸到一袭衣角,下一个瞬间便被一只带着汗意的手紧紧握住。这一刻,我心中才慢慢平静下来,像是溺水时抓住的一根浮木,我也反握住纪连远的手。
“那天我去借钱,看到了一点不该看的事情。”爸爸说,“然后……”
妈妈瞪着他,问:“然后,你去检举揭发了?”
爸爸点了点头。
妈妈颤着声音说:“看到一次,你就去检举揭发?”
“当然不止那一次,上回去他新家的时候,没打招呼就去了,结果……”爸爸也坐了下来。
妈妈手里的线,怎么都理不清楚,口中也语无伦次乱七八糟:“那你也不能不顾……你就这样不顾后果……这次是他有意栽赃到你头上的?他……”
爸爸叹了口气:“虐打学生的事情,确实是老张做的。”说着,爸爸点燃了一根烟,皱着眉头继续道,“但是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未必能够自保,或许就是什么贪污教育公款之类的事情栽赃给我了。所以,这一次的外调申请,已经是没办法的办法。”
妈妈不说话,抬着头,手里茫然地理着那团早已混乱不堪的毛线。
“我们家明橙——跟苏峰林家的女儿,关系很好吧?我也不希望这件事情,影响到女儿……”爸爸皱着眉头,烟雾缭绕。
我却不想再听下去,手仍被纪连远紧紧地握着。我轻轻地合上门,拉着纪连远往他的房间里走去。回到有亮光的地方,我才发现纪连远一直望着我,眼睛虽仍旧是那样子的黑白分明,却像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话。
周一到学校之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找苏景问话。我选了极为僻静的操场一角,将苏景约了出来。苏景被我拉得莫名其妙,一路上都在问究竟是怎么了,我没答她,只是心里直打着鼓。
将她拉到僻静处后,我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喂喂,顾明橙,你怎么啦?刚刚裴南好像很担心,你有话快说啊……急死我了!”苏景嚷嚷,一脸困惑。
我思索良久,最后直视她,启齿问道:“我爸的事,是不是跟你爸有关系?”
苏景突然无措起来,大声道:“你说什么哪阿橙?我听不懂!你爸虐打学生是你爸的事,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我原先心里并没有抱什么希望,现在见她这样的反应,反而疑心起来,我说:“你知道这件事。”
她急躁起来:“顾明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我知道什么啊?”
“你爸受贿,被我爸撞见,因此导了这出戏,是不是?”我看着她,一字一句问道。
苏景急红了脸:“顾明橙,我不懂啊,什么戏不戏的,我看你是嫉妒我嫉妒得发疯了!”
我笑了起来:“苏景,你知道我不是嫉妒你,我怎么会嫉妒你呢,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苏景哭泣了起来,口中讷讷:“顾明橙,你干嘛这样?你就是嫉妒,就是嫉妒……”
正无措,却见裴南远远跑了过来。他一到跟前,看见苏景在哭,便立即叱问:“你对她做了什么?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没有……”我望着这个曾经喜欢了许多年的男孩子,只觉得无限苦涩。
他却没听我解释,只狠狠地对我说:“以后不许你靠近她。”
说完,揽着苏景就要离开。
我赶忙往前,想要拉住苏景,却被裴南猛地反手一堆,一个不设防跌倒在地,一颗心直坠谷底。我看见苏景好像微微回了回头,便努力开口问:“苏景,你知道事情真相,原本可以阻止的,你为什么不阻止?”
然而,她却没有理会我,踟蹰了下便和裴南一同离开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无声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