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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妻鹤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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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妻鹤子
(一)
她沐浴完起身,坐在菱花镜前,让丫头羽儿替她擦干一头湿漉漉的长发。镜旁的圆桌上挚着一盏灯,灯光昏黄,照出她尖尖的一张美人脸。时间还不算晚,天色却很暗了,有风从半敞的窗子里刮进来,在升了两个火盆的屋子里凌凌厉厉的冷。
她闭着眼睛,似乎昏昏欲睡。丫头羽儿一边为她梳头发,一边终究是忍不住,试探的问道:夫人,大宅门口那个算命的难道真的是······?她的话刚起了个头儿,便看见镜子里的她睁开了眼,眼波清冷如水。她的话便留在嘴边,不敢说了。
商夫人梅舞看了她的丫头一会儿,淡淡问道:派的人去了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那么,也该到了。替我梳妆吧。她道。
羽儿手巧,三两下便为她梳成一个百花髻,又拿起桌子上她沐浴前脱下的花冠准备替她戴上。她摆摆手,道:今天不用这个了。梳一个男子的发型吧,用白色发带扎起来就好。还有箱子里那套白色的男装,你替我寻出来,我呆会儿要穿。
头发很快便梳好了。羽儿转身去寻男装。梅舞看着梳妆台上的花冠,真是美玉啊,流光溢彩,温润生烟。那是杭州城首富,她的夫君商诚,娶她的时候送的聘礼里的一件。是新婚的第一天早上,她正对镜梳妆,他却急急命青青将这宝贝翻了出来,献宝一般捧到她的面前,道:舞儿,你看这个,是我特地命人到滇南购的极品玛瑙,又请整个江南最有名的玉器师傅雕刻而成。上面是七七四十九多梅花,每一朵都形态各异,若飞若舞,正好暗合了你的名字。从今以后你便天天戴着,好让人知道我商家当家主母是如何美丽雍容。
羽儿这时候已经找了衣服出来,捧到她身后轻轻唤她更衣。她便不再多看一眼,迅速地站起来,脚步轻盈的走到内室去。羽儿看到她嘴角有笑容一直蔓延到眼睛里。
(二)
她换好衣服,出了房门,沿着朱红色的游廊一直走到后院深处。那里是一大片梅园。正是梅花开的时候,上百株梅树同时挚出千朵万朵极小的红花,在铅灰色的压得极低的天空下,像是一场火,燃得悄寂却倔强。她爱极了这样一种倔强的花朵。她在花树下慢慢走着,想她一生的故事,有多少事是从这里开始,有多少事是在这里发生,又有多少事可以在这里最后做个了结。
永远记得十七岁的清明,她带了青青给兄长扫墓回来,行舟在西子湖上。杨柳如烟,雨丝纷乱,她横一管竹笛轻轻吹一曲梅花落。有船在后面跟了良久她也不曾发现,直到有琴声从那里传出来,如倾如诉,和她的笛声密密缠绕做一处。一曲吹完,便听到临船一大帮子人吵吵嚷嚷的喊她出来相见。她本欲不见,却听丫头青青道,你当真不去?旁边可是一艘大船,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那船头还插了一面旗子,上面写了一个商字。
她要找杭州首富,管着大小水路航运的商诚谈生意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可次次都被回复说老爷外出了。今天在这里巧遇,却是千载难得的机会,她当然要见。出得仓去,一眼便看见临船的船头上站了许多年轻公子,个个锦衣玉带,年华正好。她却都看不到,只有其中一人,面上是朗目舒眉,身上是青青子衿,整个人温和的便如同月下的一潭水,腰间的一块玉,却耀得她挪不开眼,刺得她眉心一跳一跳的疼。
她看得呆住,幸而青青及时推了她手肘一把,她才赶紧将眼睛挪开去,向着对面一船人朗声道,在下梅舞,见过诸位。
对船便有一人接话道,我说能吹出这般笛声的人一定是美的,果不其然。不过,我们这里却也有一个人,并不输你分毫。林公子,你何不站到前面来,让这位公子看看。
她想说话的这个人,如斯轻佻定然是商诚不错了。而刚刚她看到的那个人,则从人群后走出几步,行礼道,梅公子有礼了,在下林君逸。刚才听闻公子笛声,一时心有所感,便和上一曲。多有唐突,公子莫怪。
她心思九转,向他笑道,公子琴艺精湛,在下笛艺虽然可堪入耳,在琴技上却久无精进。今日幸见君子,不知可否过船指点一二?
他正要开口,商诚却插嘴道,断无这样的道理,你不过一句话便要骗人过船,我这个主人岂不是好没面子?除非你连我也一起请,我便放人过去。
他们三个人便这样凑到一艘船上。她和商诚谈生意,和林君逸谈琴艺。
她说,商公子,尝尝这个,今年明前的龙井。
她说,林公子,这曲梅花落是为了纪念一位已故的旧人,所以笛声便难免悲凉。
她说,商公子,这茶虽是好茶,可今年杭州城的茶大丰收,便贱若草芥了。
她说,林公子,你刚才信手而弹,却和我的梅花落相得益彰,你是否也在想念一位故人?
她说,商公子,你掌管杭州内河各条水路,可听说过京城明前龙井已贵至数两银子,而广州一带飘扬过海的异邦人也正高价收购新茶?
她说,林公子,这样的清明节,这样的下雨天,这样的西子湖,可不是让人孤寂悲凉。可公子的琴声却在悲凉中透出一种中正平和,是否和公子历来的性格处事有关?
她说,商公子,你有船队,我有整个杭州最大最好的茶庄,你何不考虑考虑这桩五倍其利的生意?
她这样说着,船已慢慢行过断桥,往孤山一带去了。和商诚的生意已经谈定,她便起了送客之意。低首再亲自添上一杯茶,笑容清浅道,天色已经不早,商公子家住杭州城中,而我和林公子住在郊外,如再邀公子一路同游,只怕误了公子回家。公子不如在这里下船,我让我的丫头替公子雇一程车马可好?
如此相送商诚上岸,船中便只剩她和林君逸两人。她笑问他道,听两个充满铜臭的商人谈生意,是不是很无聊?
他抬起头来,目光像穿透迷雾的第一缕阳光投射在她的脸上,笑道,不无聊,一个人做俗事可以做的这样清雅干净,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人。
他们如此聊着,从断桥到孤山,一路山山水水,雨雨风风,她只觉得处处是锦绣,点点是春情。等到了孤山脚下,她送他下船,说,改天再来拜访公子。
他说,那么,君逸静候了。
彼时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得无限欢欣鼓舞。
(三)
她再见他,是从杭州远郊的茶庄里偷偷溜出来的。因为商诚下了大订单,所以父亲派她去茶庄监管制茶。她在茶庄呆了三天,终于在青青的掩护下装出一场病来,溜出去看他。
在春日暖融融的阳光下,他穿一身白衣在放鹤亭下弹琴,有鹤三三两两在他的周围闲庭信步。她远远看着,恍然觉得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仙一俗,可他仙人的风姿被她窥到了,她便不想放手。
他看见她,琴声不停,只是微笑着示意她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桌上恰有两杯茶,茶温正好。
她等他弹完,笑道,我来得不巧了,林公子要会客吗?
他说,客已来了。梅公子便是我要等的客人。
哦,她诧异,你怎么知道我今日要来?
我日日专等,有一天你总会来的。他道。
她抬眼望向他,风不吹,时间静止,只有他的目光温柔绵密的缠住她的目光。
她仓皇低下头去,脸上有桃花一朵两朵一直开到耳根去。她却还犹自镇静,道,不知林公子可曾婚配?
并未,他道。
那么我家恰有一位妹妹,芳龄十七,花样容貌,又知书达理,雅善音律,公子若不嫌弃,娶来为公子洒扫厅舍也是好的。她说完便开始暗暗咬自己的舌头,这样狗血的桥段亏她想得出来,问得出口。
令妹与公子比如何?
不相伯仲。她的心里有十分忐忑。
如此,君逸不日便备下聘礼,去梅二公子府上向令堂提亲。他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琴用琴袋装起来,道,这张琴虽不甚名贵,但君逸自习琴以来每日是必弹的。请梅二公子带回去,转交给令妹,以示君逸诚心。若得再见此琴,必与佳人执手。
她抱着琴往回走,心里依然惴惴不安。不知道跟在身后的他是否看穿了自己,或者根本一无所知。她一路盘算,临上船时终于忍不住,埋下头,横了心道,我有一个秘密要向公子坦白。
他道,这样巧,我也有一个秘密。
她飞快的抬眼看他。他狭促的笑着,露出闪闪发亮的牙齿和同样闪闪发亮的眼睛。
她懊恼的说,你都知道吗?曾经有一个书生向一个八岁的孩子讨过一枝梅花,作为交换,他答应送给这个孩子一只鹤,此后每年梅花开时这只鹤都会飞来看这个孩子。
他接道,那个书生就是我,那个孩子就是你。
她道,是的。可是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他弹的一手好琴。他最爱家里的妹妹,经常会讲起她的种种调皮可爱。我渐渐对她产生了好奇,于是便在一个冬日借口讨梅花见到了她。我永远记得当时她穿着男孩子的厚棉袍,整个人裹得像一个粽子,只露出尖尖的一张脸,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将藏在身后的梅花使劲的掩住,道,一枝梅花虽不值钱,但我又凭什么白白送你?我当时便想,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假小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我的那个朋友叫梅洛,他的妹妹叫梅舞。
她听他这样说,觉得自己这一生再也没有这么快乐过,却无论如何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只是低了头,极快的向前走,脚下一不小心便被绊到了。他的手立即跟过来,轻轻扶住她的手肘,声音也是极轻的,像阳光下透明的蝉翼。我的小孩子长大了呢。你等着我,三两天之内我一定会亲自登门求亲的。
(四)
她回到茶庄没几日家里便差人请她回去。到了家里,果然是父亲与她商量他来提亲的事情。他家世代书香,目下虽然有些没落,但他的诗名人品却是公认的数一数二。她家亦是读书人家,只是屡考不第,现下又无可以举试的男儿,只得聊以茶庄养家。他与她也算得门当户对。况且他还承诺说愿意为了她去考明年的科举,还说如果他们能携百年他愿让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姓梅。他做出这样的让步,父亲焉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商量婚期,议定等这笔茶叶生意做完了,便帮她们完婚。
作为新嫁娘的她忽然便闲了,不用整日抛头露面,只需坐进绣楼,穿彩衣,匀粉面,在一堆织锦绸缎中慢慢绣出她的嫁衣。她坐在楼上,看日光渐渐西斜,静好的一天便这样偷偷溜走。岁月完美的不似真实。她微微叹息,有时觉得时光如流沙一般快得让人抓不住,有时又嫌它过得太慢,恹恹的让人不知还要等多久。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父亲不知怎么迷了心窍,竟听了商诚的鼓动决定亲自送茶进京,去赚这其中五倍的利润。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这一路北上,不是土匪便是兵匪,不是贯跑这一线的如何能够平安归来。她知道消息时,父亲已经走了一天了,一路又是顺风,哪里还追的上。
她日夜担心,果然一个月后消息传来,父亲是被土匪绑了票了,说让家里少爷带上八千两白银来赎人。君逸变卖了一处房产并许多字画古玩,帮她把钱凑齐。又自己假装成梅家少爷,让她扮作丫鬟前去与土匪交易。就在两边交涉的时候,土匪却背信弃义,将他们一同绑上山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土匪的山寨中呆了多久,他们对她倒不算坏,但是见不到君逸和父亲,不知道他们是生是死才是最残酷的煎熬。
最后,将他们救出去的竟是商诚。送了土匪五万两银子,又多使银钱给地方官兵,请他们从旁协助,才算将他们平安救回。回去后第二天商诚便来求亲。父亲才告诉她,她去茶庄的第四天商诚便来求过亲的,说是对她倾慕已久,愿意将她迎回去做商家的当家主母。
父亲说,商家是杭州城首富,我家不过衣食丰足;况且他家世代经商,我家诗礼传家,所以一口回绝了。可是现在,他不但救了你我父女,还救了林公子。他既有恩于我,你让我如何开口拒绝他?舞儿,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父亲老了,膝下只剩下你一个女儿,也只能委屈你了。
她不是没有想到要报答商诚,只是没有想到竟要这样报答。她的手里还是那件嫁衣,只是她却从君逸的嫁娘,变成了商诚的嫁娘。
出嫁前一天,君逸不知如何闯了进来,白衣依旧飘飘,可是脸上的神采却破败如一块碎布。他抓住她的手说,舞儿,不要嫁给他。我变卖所有家产,加上手中所剩的名贵字画,凑足了银子还他,好不好?舞儿,我们在孤山上种田织布,种满山梅花,养一大群仙鹤,好不好?舞儿,每天闲了,我们弹弹琴,吟吟诗你说有多快活?
她看着他乞求的神色,他那样骄傲的人,是因为她才这样颓败。她的心痛的快要死了,可还是奋力将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对他道:君逸,我知道你喜欢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为官为宦并不是你的理想。如今,你自由了,你可以过你想过的日子。而我,你知道的,我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做商家的主母再合适没有。君逸,这一生,你去做你的隐士,我来做我的商人。这样的生活最适合我们,不是吗?
她听见他最后说,对,是适合,可是我永远也回不去了。舞儿,我永远也不能是以前那个心如止水的林君逸了。
(五)
她嫁入商家的那个晚上,终于明白商诚是在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女儿身,然后产生了要娶她的念头。
当盖头挑开的那一刻,她对他说:商公子,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我乃一介弱女,报之唯有身耳。你的恩德,我会用一生来报答的。
他便坐到她身边说,舞儿,我这半生风流浪荡,恋恋花丛,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为一个女人停住脚步。那一天青青送我回去,眉宇间颇有些意思。所以,隔了几天我便去茶庄找她。不过刚进得房门,便听见隔壁房里有人推门而入,唤青青为她备水沐浴。我一时好奇,就趴到窗子上看,便看见你解散了头发,赤着双足,怀抱一张琴坐在窗前。当时西斜的太阳正照在你身上,你白衣胜雪,乌发如丝。我便想我这一生遇到的东西,再没有什么可以比你更好了。那一刻我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得到你。
她想原来是这里出了问题。心痛到十分,反而笑出来,道,不如找个日子,纳青青为侧室好了。她便看见商城的脸,瞬间冰冷坚硬,还犹自掩饰,笑容僵硬,道,你放心,我和青青再也不会有什么的。
他们的婚姻生活由此开始,其中的恩怨情仇纷繁复杂。可是概括一下不过是两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第一场骗局将她成功的变成了他的妻,等她洞悉的时候,已是她们婚姻的第六个年头。那是一个晚上,有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头戴一顶遮住整个脸的斗笠来找商诚。两人在书房里密谈到第二个时辰的时候,便有官兵来,包围了整个商府说是要捉拿匪首。那个戴斗笠的男人立时勃然大怒,拔出刀来道,商诚你出卖我。两人一时打起来,便有丫头去叫她。她去看时那个男人的斗笠正好掉下来,便是六年前绑架了父亲、君逸和自己的那个土匪头目。那个男人看到她,便不再恋战,而是立即飞扑到她跟前将她挟持,道,商诚,当年你用两万两银子买通我挟持他们一家,以换得她最终嫁你为妻。如今,你又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换回她一条性命?
原来如此。等到商诚从密道里放他逃到湖边,上的船去,他还是不肯放她。商诚便再次与他纠缠在一起,打斗中官兵又追了上来。匪首杀红了眼,便要取她性命。那一刀挥过来时,商诚将她一推,自己扑身上前,结果被砍个正着,而商诚的刀也在同时刺进了匪首的身体。两个人便抱作一处,从船上摔进了河里。当时正是雨季,河水湍急,两个人的尸体打捞了几天也没有找到。
这样她便从商诚的妻子变成了他的未亡人。知道他是用了那样的手段娶她,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回娘家去的。可是商家之后的情况又由不得她这个曾经的当家主母坐视不理。因为私通寇匪,商家被抄了家,一门老少男男女女流落街头,便都来梅家求她回去主持家务。他与商诚五年前便已闹翻,那一次他砸了君逸送她的琴,烧了她园子里整园的梅花,然后便比从前变本加厉的眠花宿柳,风流浪荡。到被抄家的时候,已经有了五房姨太太,七个不到五岁的子女。当这样一群人,哭哭啼啼的跪在她的面前求她回去主持大局的时候,她再次心软了。
她变卖了梅家仅剩的茶园,疏通官府,终于要回了商家的部分产业,案子也全推到商诚一人身上,终于没有牵连到整个商家。况且她又是贯会做生意的,在她的经营下,没过几年商家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富甲杭州了。
(六)
到她掌管商家的第九个年头,天下终于大乱,江山易主。那一年有大量难民涌入杭州,她便吩咐管家在商府门口施舍粥饭。等到来年,天下稍定,难民都回去了,却有一人留了下来,在商府门口摆了个摊子,靠算命为生。
她的侍女青青,后来做了商诚的二姨太的,便很喜欢这个算命的,隔三差五总要让人将他请进府去,为她占上一挂。别人风言风语,说她是熬不住了,与算命的私下有染。她总是不信,但终于有一日,大夫诊出了二姨太的喜脉。
她只得找她过来,要将她遣回梅家。她癫狂的笑着问她,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我梅青再贱,这一生也只一心一意爱着一个男人。而你呢,你在两个男人之中游移不定,结果将两个男人都毁了。这个世界上我敢说,没有人可以比我更爱他。而你,虽然为他守身如玉,但你的心,可有一天是属于他的。梅舞,我恨你。
她细细思量,终于吩咐管家悄悄将门口那个算命的捉了回来。仔细看他的眼睛,便有答案敲得她心里砰砰作响,再翻看他的手臂,一块青色胎记赫然在目。他果然是死了的商家主人商诚不假。她只皱了一刻眉头,便吩咐管家道,你们的商老爷回来了,吩咐全家来迎接他吧。
她当时便乘了轿子回了梅家。只吩咐家里的小斯回去向商老爷讨一封休书来。
这个时候她在自家梅园里等他的休书。抬头看看这些梅花,那是他烧了梅园的第二年,为了赔罪又命人补种的,不过种了这些年,今年却是头一次开花。她想,许多事情,不管开始有多糟糕,后来总是可以慢慢修补的,就想这被大火焚烧过的梅林,天长日久,便也看不出曾经烟火的痕迹。最初她为了报恩嫁给商诚,不是没有下过决心与他夫妻恩爱。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猜疑、报复、欺骗。结果她的情感便永远留在了那个清明时节烟雨如丝的西子湖,暖阳春里风光明媚的放鹤亭,停在了君逸身边再也走不出来。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这数个黄昏里,被断送一生的又岂止是她一人。
商诚死后不久她刚回到梅家,君逸便来看她。也是在这梅树底下。他握着她的手说,舞儿,还来得及。我们错过了六年,幸而不是错过一生。跟我回去吧,以后让我陪着你,好好疼你,爱你,好不好?
她看着他,短短六年,却恍若隔世。她的风神俊秀,儒雅倜傥的君逸却原来还在这里等着她,一直也没有走开过。她的眼睛渐渐湿润,想要说好,却听到矮墙外商诚留下来的女人和孩子嘤嘤的哭泣声断断续续。
这样一个恍惚,又是九年。九年,她的君逸是什么样子了,是否还呆在原地,一直等着她过去牵起他的手。
丫头羽儿这时候从外面进来,眼神闪烁,道:夫人,商老爷说,说你这一生欠他太多,如果想要讨他一封休书,需穿单衣在这冷风里站足三个时辰。
(七)
第二天,杭州城里街头小巷便都传开了,商家的当家主母在昨晚那场大雪里冻死在了自己娘家的梅林里,而一墙之隔,亦有一个男子死在了墙外,经过验证,竟是商家已经死去多年的主人商诚。他的怀里还有一封休书,要修的正是墙里那个女子。
事情的真相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只是打更的老头说,昨天晚上看到大夫人的丫头羽儿进了二夫人梅青的房间。房里隐隐有人声问,他将休书写好了吗?
另一人答道,写好了。不过,老爷在墙外等着见夫人,不,再见梅舞一面。
他还是不死心呢。那个人幽幽叹气,道,为了留住她,他装死,亡命天涯,做土匪,做乞丐,又装成算命的,耍尽了法宝。哪怕近不得她的身,得不到她的心,只要她还是他的,冠着他商诚的未亡人的名号,他便可以永远隐姓埋名,甘之如饴的过见不得光的日子。他甚至可以为此要我杀死我肚里的孩子,那孩子也是他的呀。他这样狠心,怨不得我。我那么爱他,他的心却永远也不会停留在我身上。他既然不成全我的爱情,也休想我会成全他的。我要梅舞死。而他,愿意在墙外冻着就冻着吧。我对他已经心死,他要是死了,倒干净。
结果没两天管家便找了个由头将打更人赶了出去。再过了些日子,商家的二太太梅青便把持了家务。外人都说,不愧是大夫人身边的丫头,俨然便是夫人当年的模样。
林君逸隐居孤山,是很久以后才听到这个消息的。可是他听到后,一点也不惊讶,就好像他早已有所洞悉了一般。他想起杭州城初雪的那个早上,他的房前屋后,那些十几年前便种下的,曾经长在她的梅园里并经过一场大火的永远都不会再开花的梅树,一夜之间都开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九年前,她新寡的时候,他去梅家求她和他一起走时,她说的话仿佛就在耳边。
她说,君逸,这一生,我已身不由己。我有我的责任,你有你的报复。我无法抛弃商家老老少少只管自己,我也不能让你抛弃自己的主张随着我商海沉浮。
她说,你看,我天生是一个商人,而你,注定是名垂千古的隐士。这一生,已经是这样了。
她说,我许给你我的来生吧,若有来生,我愿化作一株梅树,开在你的园子里。换我日日等你,盼你,以树的姿态坚定的守护我们曾经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