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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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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高利的木棉树
那是夏日里一个晴好的清晨,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木棉镇的创造者,格里高利·桑尼,在床上躺了三天后,终于起来了。他拄了拐棍,慢慢走到后院深处,那里有一所很破的老房子,旁边长着一株巨大的木棉树,据说总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在他的身后,跟着拿了躺椅和毯子的老管家罗伊。
“好了,罗伊,把椅子放下,扶着我躺下去,”老迈的格里高利在木棉树下说,“将毯子盖在我身上。好了,罗伊,老伙计,你可以走了。再见了。我再最后拜托你一件事,请把后院的门守好,谁也不要放进来,就是国王也不要放他进来。拜托啦。正午的时候你再来看我好了,今天上午我要一个人好好呆着。”
他眼看着他的仆人按他的吩咐走远了,便开始慢慢的转动眼睛打量四周。这正是一个夏日里最好的时光,草木经过一春的雨水,湿润晶莹,这个时候正在飞速的生长。风很轻,阳光温暖,还不能感觉到中午的炎热逼人,植物从叶子里,枝桠上,泥土里呼吸出来的气味清新极了,吸到肺里,让人感觉轻盈而舒适。就是这里,他童年玩耍的地方,他少年学习的地方,他青年战斗、成名、滋生爱情的地方。他记忆里的样子,他记忆里的味道,便是这个样子。
他缓缓的、满足的叹口气。细眯起眼来,看他头顶的这棵树,这棵有六百年历史的木棉树。阳光从东方斜射过来,穿过树叶的间隙,斑斑驳驳的投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忽明忽暗,渐渐便有了一种忧伤的神情。
“木棉,你到底还是不能原谅我吗?我时日无多了啊·······我想你了啊。”他喃喃道。
他盯着树看了很久,并没有看出半点变化,终于他像疲惫了一般,慢慢闭上眼睛。他是睡着了,或者陷入深沉的冥想?
往事像一条长河,在他的眼前迅速铺展。
那个时候,这个名叫木棉的小镇,还不是世界上鼎鼎有名的魔法之城,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富庶繁荣的令整个世界都心生嫉妒。那个时候,它不过是一个贫瘠、荒蛮、人烟稀少,甚至连名字也没有的地方。那个时候,他和祖父住在方圆百里最大的一株木棉树下,靠放着几十只绵羊过活。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无忧无虑,以为这片荒凉的土地便是整个世界,至于这片土地外的世界他还从来没有想过。
关于童年,他记忆模糊,那些最初的,最清晰的印象,是来自一个过路人。那是一个黄昏,他和祖父刚刚将羊圈好,天便暗了下来,没一会儿就风雨大作。极远的天幕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排灯火,灯光飘摇,很迅疾的朝着他们的小屋移动过来。待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盏盏挂在马车前面的玻璃灯。那一对马车在他们的小屋前停了下来,一个批黑斗篷的人在侍从的掺扶下从车上走了下来。斗篷下他的脸晦暗不清,只见他仰了脸,对着木棉树打量良久,这才走向站在小木屋门口的他和祖父。他的侍从推开他们,将他直接请到屋子里去,他在屋子里的一豆灯光下缓缓推开头上的帽子,露出他自己的脸。他永远记得他的脸,那张如死神般阴险冷酷,如命运般执拗强悍的脸。他是一张方脸,灰色的捉摸不定的长眼睛,鹰勾鼻子邪恶天成,极薄的嘴唇与耷拉的嘴角更使他第一眼便让人觉得无情狠戾。他的脸上猜不出岁月的秘密,可是他的一头银发与拿着华丽法杖的苍老的手却出卖了这个秘密。他的眼睛在他和祖父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锁定在他的身上。他慢慢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去,将他的冰冷僵硬的脸靠近他的。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格里,格里高利·桑尼。”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看看你的命运。”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尽量把他的手藏起来,可是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像是被另一只手拉着般,在他的面前伸展开来。
穿黑斗篷的人,用他华丽而冰冷的法杖,慢慢在他掌心里划着,忽然他的薄唇向上一勾,很轻松的笑了。他将一小块金子放进他的手心里,道:“我,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佛理次·雷洛,以命运之神的名义宣布,你这一生的成就也不会超过你手上的这块金子。”他说完以后,简直是慈祥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补充道,“我可怜的孩子。”
他当时也许八九岁,懵懵懂懂,之前的记忆几乎一片空白,确实不能算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可是当雷洛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立即便懂了,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孩子,一个刚刚开始憧憬未来的人,他的一生,从那天以后,简直没有任何可以憧憬的地方。
他在这个权威而压抑的预言下活了三年。第四年上他的爷爷死了。他在木棉树下挖坑,准备将爷爷葬在那里。发现那个树洞纯属偶然。他犹豫着走进去,看见巨大的木棉树根盘踞而成的四壁和靠着四壁堆满书籍的书橱。树洞中间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书上铺着厚厚的灰尘,看上去已经年代久远。他走过去,拂开满书的灰尘,看到打开的那一页纸上几个巨大的、莫名其妙的符号。他看不懂,便合上书,转身走开。就在转身的那一霎那,不知是风,还是什么,书又自己打了开来,赫然就是刚才那一页。他再合上,书再打开,如此反复。他终于有点儿懂了,抬头向虚空里问道:“是让我读出来吗?‘哈利斯拉亚’?呵呵,其实我不会念呢。我是一个笨小孩,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佛理次·雷洛亲自预言的,这还能有错。”
“不,他还不能算是最伟大的魔法师,他连这些书都不曾看懂。”他身后忽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
他转过身去,不知道这个忽然出现的美丽少女是怎么来的。“你是谁?从哪里来?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你可以叫我木棉。我就住在木棉树里,每天看到你和爷爷赶着羊出出进进。只是你看不到我。”
“木棉树里可以住人吗?哦,我知道了,你住在这个树洞里。可是你为什么以前不出来呢?”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到这个树洞,看到桌子上这本书,念出这一句咒语。”
“咒语?我根本不会念什么咒语,那书上写了什么,我一点也看不懂。”
“‘哈利斯拉亚’,就是这一句。那个咒语就是这样说的。是你救了我,作为报答,我将把这些书上的内容告诉你。而你,只要学会了这些,佛理次·雷洛便再也无法和你相比。”
木棉最初告诉他的这些话他似懂非懂,将信将疑。可是,慢慢他发现她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她不需要休息,亦不需要吃任何食物;她会藏进木棉树里,随意伸展树干的任何一个部分,好像那就是她自己的身体;更令人惊奇的是,她教会他的那些咒语,只要念得恰当,便会变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或者具有某种匪夷所思的力量。而且岁月流失,他渐渐长大,她的样貌却一如初见的时候。他渐渐相信是因为上天怜悯他,才将这份最珍贵、最特别的礼物赐给了他。
只是那个一直纠缠他的噩梦还是不断在黑夜里重复。梦里永远是风雨交加的黑色天幕,有一个穿黑斗篷的男子站在唯一的一盏灯光下,用冰冷的法杖划过他的手心,然后在他的手心里放了豌豆大的一块金子,说,“我以命运之神的名义宣布,你这一生的成就也不会超过这一块金子。”他往往在这个时候从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木棉有时候在屋子里,有时候坐在伸到窗口的一根木棉树枝条上,格格的笑道,“怎么,又做那个梦了?你究竟怕什么呢,这个世界上,如果你连自己也不信,又何苦要去相信别人?尽管每个人都有命运,可是它既然是刻在手心里的,就说明命运最终还是由自己控制的。不要害怕,你的命运即将改变。”
命运真正改变的那一天毫无预兆。他们像往常一样,学完了魔法便去树洞外的田野上散步。忽然便有一只野猫从木棉树上窜了下来,蹲在树根边充满戒备的看着他们。木棉回去拿来一块黑面包,掰碎了放在手心里,一边唤着,一边慢慢靠过去。它竟然也不跑,乖乖的舔着她的手心,一点一点吃起来。木棉格格的笑着说:“痒痒的,真好玩。格里高利,你也来喂喂它。”说着便将面包递过去。他学着她的样子,也掰碎了放在手心里,向小猫伸过去。猫却忽然变脸,深出爪子,闪电一般划过他的手心,“喵”的叫了一声,嗖一下便钻到草丛里不见了。他捂住手心,痛得叫出声来。木棉却在笑,“你这个人,怎么连只猫都喂不了呢?”
她嘴里那样说,却还是立即扶了他回去,转身拿来药箱小心翼翼的替他上药。她用酒精替他消了毒,拿来纱布低头正要将伤口包上,却忽然停下动作,轻轻的笑了。
“这只猫倒是抓的不坏,你来看看。”她一边说一边拉着他的手凑近油灯。
这种看手相,观星象的把戏,他现在已经会了七八成。所以,当他再看到自己手心时,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听木棉道:“那只猫重新给你的手心里划了三条线呢。这三条线,主大富大贵,青云直上,一生无虞。格里高利,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做那个噩梦了。因为,你的命运从今天起,已经完全改写。”
或者是这改写的三条命运线给了他信心,他学起魔法来只觉得得心应手,到了二十岁生日这一天,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是满腹经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
木棉笑着对他说:“格里高利,世界上最最伟大的魔法师,你准备好了吗?今天我要送给你一份很特别的生日礼物,你乖乖在家里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她去了一天,到晚上方才回来,肩上插着一支箭,鲜血正从那里汩汩的流出来。他吓了一跳,连声问,“这是怎么了,是谁伤了你,痛不痛?”一面将她扶到屋子里,手忙脚乱的四处找伤药。
她却还勉强笑着,说:“没事的,我又不是普通人,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自己可以处理的。”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快出去,国王要来了。这是你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正说话间,便听到外面车马大喧,有人朗声问道:“谁在屋里,国王驾到,还不出来迎接?”
他走出去,便看见国王华丽的车马正长长地一字排开在木棉树下。
“我追赶一只受伤的鹿到了这里,现在渴了,你去给我拿一碗水来。”国王吩咐道。
他拿了水跪到国王的马前说:“走失了一头鹿并不要紧,可是走失了邻国的宝物就很危险了。我的陛下,你看这就是那个小偷。”他嘴中默念咒语,使水面上慢慢显示出一种图像,一只巨龙正嘴含宝珠在海面上游水。国王立即惊呼一声,从马上翻身下来,扶起他说,“就是你,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佛理次·雷洛,向我举荐的那个人就是你了。你将会是杀龙的英雄。来呀,备马,迎这位英雄回去。”
他就这样和国王回了王宫,不久又带了一队人马赶赴海边杀龙夺宝。他不是不牵挂木棉,只是她从来那样厉害,好像无所不会无所不能似的。况且她的身体有异常人,他曾亲眼见她从树上跌下来,却是半点伤也没有,那么这次的伤也应该没有关系吧。
杀龙归来国王在王宫大排宴席,他每天应酬不断,竟然还是抽不出空回去。噩梦每天晚上都来纠缠他,他总是梦见他的木棉女子被绑在木棉树上,肩上插着一只箭,有鲜红的血正从伤口处汩汩的奔流而出。他终于在一个午夜梦回的晚上不告而别,骑了马飞一般的往回赶。
等到回去,看到的情形,果然与梦里一般无二,只是那树前多了一个人。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斗篷下摆在肆虐的晚风里猎猎作响,一头银发在暗淡的上玄月下依然闪着森森的冷光。这个人,不是佛理次·雷洛又是谁。
“你终于回来了呀,格里高利·桑尼。是我太大意了,认为你这样平庸的资质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魔法师。可是世事难料啊,偏偏是你发现了那个树洞,偏偏你又歪打正着念对了那句咒语,偏偏她又决定帮你。总之,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世界上只能有一个最伟大的魔法师,所以,我们决斗吧。分出个胜负,让胜的那个站在世界上最高的地方,独享世人的膜拜;而输的那个,就让他见鬼去吧。”雷洛说。
“好,我答应和你决斗。只是,你要放了木棉,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格里高利道。
“放了她,那么你让我拿什么做彩头呢?这件事完全是因她而起啊。”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看了木棉一眼,笑道:“小师妹你说是不是?她的父亲,我的老师来自一支古老的魔法家族朗菲尔。在他们的家族中保留有一部分最古老、最神秘并且据说最有威力的魔法书,可是这些书无人能懂。年老的族长预言说这一代里将会诞下一个孩子,他将会继承最伟大的魔法天分,看懂这些古老的书,从而将魔法的威力发挥到极致。而这个人,便是木棉,我的小师妹。预言说的一点不错,她是具有极高的魔法天分,可以看懂那些无人能懂的天书。可与此同时,她并不会使用那些魔法,看懂魔法书对她来说其实毫无用处。我当时是老师最为得意的一个弟子,不但学会了老师所有的本事,甚至青出于蓝。老师便有意让她嫁给我,好使我学会那些更厉害的魔法,从而使整个朗菲尔家族在他的手上发扬光大。可是她却拒绝了我的求婚,并且不愿意向我讲解任何魔法。作为报复,我杀死了除她以外的朗菲尔家族的所有人,然后又千方百计得到了一种灵药,使喝了的人可以依附于一种植物长生不死。但是没有人可以看到她,除非有人解开了我的咒语。”
他停了一下又道,“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你。原来五百年后,她的那个人等在这里。早知道如此,五百年前我杀了她反倒痛快。五百年前我以为是因为她没有教我魔法所以才恨她入骨,五百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我是恨她当初没有嫁给我······好了,不要再说这些了。今日或者你死,或者我亡,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了断。”
雷洛说完便挥舞起手中镶着宝石的法杖轻轻念动咒语,咒语方歇,便有一股黑色的力量朝格里高利飞奔而去。格里高利轻喝一声,有白色的光圈从他的身体四周升腾而起,那股邪恶的力量便被光圈阻挡在了外面。雷洛立即召唤另一种更为巨大的力量,直击光圈而去,格里高利同时念动咒语,一柱白色的光线立即迎了上去,与黑色的光线不相上下。雷洛大吼一声,整个人飞上天空,立即便有巨大的回声像应答一样,从地底下发出来,那是他召唤而出的最恐怖的地狱之杀。只见他瞬间将这种力量聚拢在一起,使它变成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然后球体一边扩大一边朝格里高利飞奔而去。谁也没有发现格里高利是怎样出手的,便看见他像一只箭一样从黑色的云团里射了出来,只一瞬间,白色的恍若利剑的光柱已经划破了雷洛的腹部。
“好极了,”雷洛的嘴边竟有一丝笑容,“我终于解脱了。”他反倒不反抗了,而是伸出手来抱住格里高利,在他耳边极小声的说道:“可是你,你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我的小师妹,我早就知道了,她的手心没有命运线的,她的命运刻在另一个人手里。而你就是那个人。可是她的刻在你手里的命运,注定是个悲剧呢。”他最后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爱与不爱,同样是毒药,可以将人慢慢鸷死。你,并不比我幸运。”
他回到木棉树下没有几天,王城的人便驾着大小车马跟了过来,请他再次回去。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离开这里,于是那帮人便在他的四周搭起帐篷住了下来。没多久,帐篷变成了宫殿。围绕着木棉树,一年两年,一个城市慢慢兴起。人们管这里叫木棉镇,人们说在木棉镇里住着一个不世出的魔法师,人们说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们说,他不只是旷世奇才,而且有旷世的容颜,所以女人都被他迷得如痴如狂,人们说,他有旷世的才华和旷世的容颜,难怪风流成性,生活放荡。人们说,木棉镇里有的,不只是这天底下最伟大的魔法师,还有这天底下最漂亮最骄傲的女人,还有等着捡斗败了的女人回家的王公贵族,还有每天不断的花边新闻。
通常这条新闻都是这样开始的。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人摆出风情万种的姿态,媚眼如丝的问面前的男人道:“世界上最最伟大的魔法师格里高利,听说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是,你知道我的心吗?”
“知道,”在这个时候他无情的薄唇会挑起来,露出一抹勾魂摄魄的笑,然后轻轻印在那个女子的手背上,他的眼睛也会在这个时候抬起来,仿佛无情,又仿佛情深似海,“我知道,你的心里藏着一个我。”
通常这条新闻是这样结束的,就像此刻,一个美丽伤心的姑娘从他那豪华漂亮的大房子里哭哭啼啼的跑出来,跑到了人迹罕至的后院深处,就在木棉镇中心的木棉树下。然后,格里高利很快便追了出来,道:“苏菲,好姑娘,快随我回去吧。这么晚了,你上这里来做什么?”
“做什么?难道你让我回去看你和那个女人如何亲热?”苏菲先是愤愤不平,忽而又转过身扑到格里高利身上哭哭啼啼道:“告诉我,格里高利,你不过是想气气我,看我如何吃醋紧张。格里高利,你还是爱我的,不是吗?”
“苏菲,好姑娘,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天生多情,只要是女人我都爱。像苏菲你这样美丽温柔的女人我如何不爱。可是,我不要女人爱上我,因为动了爱的女人最麻烦。女人们,做朋友的时候,温柔美丽,善良多情,善解人意,天真纯洁,简直具有人类所有优秀美好的品质。可是,当她们一旦动情,一旦爱上一个人,便会变得张牙舞爪,愚蠢可笑,自私嫉妒,蛮横疯狂,简直是面目狰狞,惨不忍睹。所以,你看,我爱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可是我不要她们爱上我。为什么要动情呢?你看做朋友多好,彼此陪伴,互相取暖,朋友是可以天长地久一辈子的。可是爱人,所有的爱人都注定了最后分离,不管开始的时候有多好,最后,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用或长或短的时间分道扬镳,形同陌路。苏菲,爱情有什么好,你为什么要爱上我?”
“啪”,有巴掌清脆的落在他的脸上,她看见苏菲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在她的眼睛深处,是一颗心正在碎裂。
“好了,这一巴掌是我欠你的。”格里高利道,“我欠你的不止这些,所以作为补偿,我将保证你的命运。苏菲,打起精神来吧,格里高利算得了什么,失去他,你将会得到一个王国。我预言你会嫁给邻国的王子,然后他会成为国王,而你则会成为高贵的王后,得到丈夫的宠爱和人民的爱戴。”
他以为得到这样的保证,苏菲会欢喜,可是没有。相反的,她看上去非常震惊和愤怒。最后,他听她说,“格里高利,我当初怎么会爱上了你?这简直是一个错误!”
她走了半天,他依然无法从她的话里走出来。明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一份坏爱情,难道还要坚持吗?爱上他,注定了万劫不复,痛不欲生,那么为什么不立即抛弃他,投身到另一场爱情,另一场被保证了会柳暗花明、阳光灿烂的爱情。爱上了不该爱的人,那么便立即转身,这样自己便不会被伤害,而对被爱的那个人来说,谁说不是另一种成全呢。他自己想。
木棉便忽然站在了他面前,衣着样貌一如当初,只是神情凄冷哀愁,一如站在秋风里的一棵孤树。她的眼神寒凉如水,仿佛洞察一切,又仿佛一无所知。在这样的目光下,格里高利有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他像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忽然找到了家,又像一个流浪很久的人最后发现自己竟然无家可归。只听木棉说,“格里高利,难道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例外吗?”
“格里高利,世界上最最伟大的魔法师,听说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是,你知道我的心吗?”
他们从此不再相见。
他们从此不再相见,直到这一刻,他要死了。他要死了,躺在她的木棉树下,说,“木棉,请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命运之轮已经用强悍的方式走到了终点,可是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你讲。”
他等了很久,久到以为她不会出来了,便自顾自的说起来。
“木棉,我知道我们是在哪里出了问题。雷洛死后,我们开始慢慢疏远,然后终于永不相见。可是,一切之初,我是为了能够永远在一起,才要慢慢疏远你的啊。”
“雷洛死的时候,曾经抱着我说,你的手心里没有命运线,因为那些原本属于你的命运线刻在了另一个人的手心里,而那个人就是我。他说你的命运是一个悲剧,我注定了会比他还要悲惨。在他的指引下,我仔细研究了自己掌心里的纹路。果然,一切如他所言。我们注定在某一天相遇,如影随形,亲密无间;同样,我们注定在某一天分离,然后渐去渐远,再无瓜葛。”
“为了避免这样的命运终成事实,我不眠不休,寻找各种可以破解的方法。最后,终于被我想到了,那就是无限推迟我们分离的那个时间,只要标定那个特定时间的事情不发生,我们便永远不会分离。而那件事就是我们彼此萌生的爱情,当我们意识到我们彼此相爱的时候,命运之轮就会滚滚向前,将我们推得越来越远。”
“所以,我决定永远也不要爱上你,并且也让你永远不会爱上我。所以,我朝三暮四,留恋花丛;所以我冷酷无情,视女人如衣服。我想,只要心里装满了女人,就不会再有地方装你,可是,这些女人,却没有一个能够真正走到我的心里。而你,因为看到这样邋遢肮脏的我,也越来越少见我,到了最后,更是永不相见。”
“最开始,我是为了避免这样的命运千方百计。我想,那么就不相爱好了,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可以看到你,陪着你,即使没有爱情,也没有关系。可是,事实却完全相反,以为是逃离,却刚好是迎合。我想要躲命运远远的,却刚好以另一种自以为是的方式成全了命运。我们到头来,果然背道而驰,再无交点。”
“木棉,我要走了。可是,你还不知道我爱你。这份爱,强悍霸道一如命运。我想要忽视,想要忘记,想要替代,想要麻木,可是都一一失败。我竭尽一生想要否定,可是到头来,这份爱情却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沉甸甸的压在我的心头,使我因为不能表达,而渐渐窒息。”
“木棉,我不奢望你爱我,我只求你能再看我一眼。”
他的眼皮慢慢重起来,最后缓缓闭上。朦胧中觉得有一个柔软温暖的身体贴到了自己苍老干瘪的身体上,然后胸膛一片湿润。那是他的木棉女子啊。他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重的根本抬不起来。他听到她的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傻瓜,命运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呀。我以为很多年前你就懂得了呢。”
“傻瓜,我怎么会不爱你。我坚持了五百年,不过是等待一个命定的爱人。而你,就是我等待了五百年的爱人啊。”
“傻瓜,我一直是爱你的。”
他想睁开眼睛,可是终于用尽力气。
木棉的身体伏下去,隔着衬衫,贴近了她的爱人的枯萎的身体。她听到他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隔着万水千山,不是隔着时光洪流,也不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还要努力伤害,将对方推得越来越远。
木棉感到自己的心,也随着这颗心一起死了。她没有泪,痛到极致,是连泪也流不出来的。她只是抱紧了他的身体,紧得像是要将他与自己揉在一起。她抬起头来,对着天空发出野兽一般凄厉哀绝的叫声。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阴翳,乌云聚拢,摩肩接踵。然后木棉树的花叶一片片从枝头落下,像晶莹的泪水落满一地。当最后一片木棉树叶也落下来的时候,乌云深处忽然发出一道闪电,将这棵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木棉树整株击倒。木棉树旁,抱着格里高利的木棉女子同时化成齑粉,在猎猎的风中,再也无迹可寻。
格里高利下葬的那一天,整个木棉镇都挤满了人。人们说,木棉镇的那棵木棉树死得真是时候,刚好赶上给格里高利做一副棺材。木棉镇的缔造者,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这一生可谓完美无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