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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卿须怜我我怜卿 ...

  •   宴席过后,我便在宫中住了下来,仍住在惠妃那里。大阿哥既已成年,也有了自己的府邸,便很少见到,倒是九、十阿哥成年来寻他们的八哥,顺便带着我和姐姐一块玩耍。十阿哥是个直心肠的人,见我有些趣味,便很快和我交好,只有九阿哥见了我还是爱搭不理,一副冷漠高傲的模样。也罢,反正他这一生也没有什么功绩,我也无需忌惮他,只是留心着不使他十分厌烦就是。就这样成天嬉闹着,觉得自己也好像只是个年幼的孩子,没有忧愁和烦恼。花开时我们去赏花,柳絮纷飞时我们一起在湖边追逐落絮,和小宫女们捕捉蜻蜓,或是在一块空地上比赛放风筝。八阿哥大部分时候都闭门读书,我们玩厌了,就相携着涌到他房里嬉闹。他也不生气,仍旧坐在书桌前看书临帖,偶尔抬眼笑着看我们一眼,然后又低头看书。有时他也弃了学业和我们一块儿玩,放风筝,看我和姐姐比赛踢毽子,捉迷藏。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笑得格外开心爽朗,我喜欢这时的他,因为最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一次我们玩捉人的游戏,我被抽中做捉人的那个,姐姐用一条绢子把我眼睛蒙上,引我站在院子中间。我左右摸索,只听见一片黑暗中不时响起一阵笑声,却不知道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只是瞎摸一气而已。有一次差点捉到十阿哥,却被他大叫一声逃掉了,恨得我牙痒痒。摸了一会儿,突然撞到一个温软的物体,慌忙一把抓住了,笑道:“这次可抓住你了!”
      那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立着,虽然我看不见,也能感到他周身散发着一股子巨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我心中一跳,心想莫不是抓错人了,忙放开手扯下绢子来看,原来是四阿哥!连忙福了个身,向他道歉:“我没有看到四阿哥来,有冒犯了的地方,还请四阿哥见谅吧!”他还是不说话,只是拿眼盯着我,好像要看透我似的 。我禁不住把头埋得更低了,心中懊悔不迭,越是不想碰见的人,反而总是撞见,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姐姐他们此时也围拢了过来,担心地看着我们俩,八阿哥走上前来,想要为我解围:“四哥,明珠她……”四阿哥朝他摆了摆手,仍旧把能把人烧出个洞来的视线聚焦道我身上,说道:“你跟我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四哥,明珠她也不是有心的,你干吗斤斤计较?”十阿哥这个直肠子忍不住张嘴,可是他的话怎么有种火上浇油的味道?刚想抬头瞪他一眼,却见四阿哥转身向院子外走去,走到院门处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你还愣着做什么?”我回头看了八阿哥一眼,他无奈地向我点点头,罢了,虽说不知道怎么就惹上了这个冷面阎王,大不了也是被他斥骂一通,我咬咬牙,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他走得飞快,丝毫不顾及我是一个小女孩,又穿着高跷鞋,只是一味带着我左转右绕,只一会儿就把我弄得头昏脑胀,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我卯足了劲儿跟着他的脚步,累得气喘吁吁,正在心里怨念不已呢,却一头撞上一堵厚实坚硬的肉墙。这下可好,一天连撞了两次!刚想抬起头来狠狠剜他一眼,没想到他正在看我,还是刀子样锐利的目光,反倒把我自己看得心虚了,只好低下头摆弄手绢。
      他冷眼瞧了我一会儿,神情里看不出是喜是怒,突然开口说道:“你是不是喜欢八弟”
      竟是这样的问题!我本以为他澄明通透,果真能识人于微,原来也高看他了!我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微微一怔,旋即便恢复了正常,冷哼一声,瞧着我说道:“你现在笑得开心,只怕以后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见他一副认真的样子,当真是上了心的,也不敢继续笑了。索性收敛了笑容,学他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问道:“四阿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反倒不说话了,沉默了半晌,方叹口气说道:“你可知道皇阿玛为什么留你姐姐在宫里?又为什么单只住在惠妃宫里?”
      “皇上素来喜欢姐姐,留她在宫里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至于惠妃……”我猛地住了口,只觉得脑袋里电光石火一般,原先凌乱琐碎的线索此刻都连上了头,真相呼之欲出。
      见我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四阿哥的脸上也带了一些怜悯之气,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你明白了?”
      “可他们才十几岁啊!”我的惊讶换来的只是另一声冷笑:“十几岁?再过个两三年,也到了由皇阿玛指婚的年纪。说句实在话,皇阿玛的确宠爱你姐姐,所以才不忍贸然指婚,先给他们几年时间培养感情。你当惠妃对□□的亲热,她和八弟整日的形影不离,果真仅仅是出于自身的好感?”
      “那要是他们没有,那种感情呢?”我虽说着,脑海里却闪过史书上对八阿哥和福晋之间感情的描述,又想起这些天以来常见的他俩之间的情分,未必不是爱情的萌芽。然而又总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少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皇上还硬要乱点鸳鸯不成?”
      他看我的眼神骤然变了,无底深渊般的眸子里,有震惊,有慌乱,还带着几丝欣赏。然而他的嘴仍然是不饶人的:“就凭你刚才那句话,就能让你脑袋搬家!”
      我自知说错了话,面上却只能硬撑:“这是事实!就算皇上天下独尊,也不能控制得了人们自个儿的心!”
      他突然向我逼近了一步,害我差点摔倒在地,却被他一把扯住胳膊,逼在我耳边狠狠说道:“以后少说这些!尤其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他的语气那么冷,虽然我胆子大些,也撑不下去了,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他这才放开了我,眼神却还紧紧攫住我四处躲闪的眼睛,似乎想要看清我究竟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既然打眼仗斗不过他,我索性埋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脑海里又闪过了八阿哥和姐姐说笑的模样,转眼间又是他坐在凉亭里的表情,为什么我总是想他?默想着心事,整个人不觉已经呆了。突然间听到四阿哥的叹息声,抬起头,正对上他有些怜悯的眼神,眼泪不知怎么的就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他吓了一跳,脸色也变了,想来是很少看见女孩儿哭的,急得手都没地方放。过了一会儿,挤出来一句:“你别哭了行不行?”
      “我是我自个儿的,想哭想笑都是我自己说了算,难道这还要向你们这些主子们请示不成?”我心里烦乱,嘴上便少了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也罢,反正此时他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待到他日登基之时,早已忘了还有我这个人吧?这样胡思乱想了一番,反而哭不出来了,只拿眼睛狠狠瞪着他。没想到他竟由着我瞪,嘴边也浮起了一抹微笑,摇头说道:“刚才还以为你是城府极深的,现在一看,果真还是个毛头孩子啊。”顿了顿又说道:“其实莫说是我们,就连皇阿玛,恐怕也没办法做得了自己的主。大清百年基业,万里江山,治理起来靠得不光是武力、权势,也不光是礼贤下士、知人善用,更多的时候,是人心的权衡和较量。我们这些皇亲贵胄,既然享受了一般人难以享受的荣耀,自然要为这荣耀付出应有的代价。有时候是感情,有时候,是人命。”他的语气越来越沉痛,似是积蓄了太多的心事,太多的无奈和痛苦。我不禁也默然了,脑海中闪过九王夺嫡的人间惨剧,想到那些鲜血,那些斗争,那些在权谋中殒命的各色人等,再想到八阿哥他们的结局,雍正的残酷,不觉间浑身发冷,连着打了好几个寒战。他看了看我,眼中似是同情,似是怜悯,缓缓挥了挥手道:“去吧,八弟他们该着急了。”
      我自是一刻也不想多呆,拔腿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又走回来问他:“值么?”
      他应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皱了眉头看了我一会儿,脸上突然绽出一个惨然的笑,说道:“哪有什么值不值,只不过既然身在其位,无从选择罢了。”我默了一会儿,一咬牙一跺脚,从他身边走过。走到拐角处,回过头来,见他仍然站在园子里,那瘦长的身影,在夕阳下仿若一副剪影般萧索冷寂,让人不由得唏嘘感叹。
      当时的我,并不明白他的隐忍和悲伤,直到第二天的晚宴上,看到康熙为他指婚费扬古家的格格,这才想起那天下午他所说的话,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想我在宫中已经住了些时日,没想到还会迷路,转了半晌,天都黑了,还是没见过惠妃宫院的影子。索性就着一所空着的宫殿的门槛坐下来,捧着脸看星星。古代的坏处我能说出一大堆,独这星空是无可挑剔的,只见点点繁星嵌在宝石蓝的天空中,像蜂群一般热闹欢快,又像泪珠儿一般晶莹闪烁,每个星座都有其独特的魅力。更别提那划过天际的浩瀚银河,自是引发人的无限遐想。我看着看着,觉得身体和灵魂都变得轻盈自在,仿佛已经脱离了这个俗世,在无边无际的宇宙空间里自由翱翔,忘却了所有过往和将来。
      “八哥他们急得像什么似的,你倒好,坐在这里看星星!”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打破了我的幻想。九阿哥立在宫墙一侧,手里拿着一盏宫灯,正冷冷地看着我。只见他身穿暗红色云纹长袍,外面披一件大黑披风,在烛光的照耀下,比往常更显得肤如凝脂、眼若含黛,虽说此时面含愠色,表情讥诮,仍然不减其迷死人的正太风采。我差点看得呆住,却见他皱紧了眉头,说道:“还不走,你打算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算了,虽是正太,但是个脾气极坏、性情危险的正太,最好还是不要招惹他。我面上绽出一朵天真的微笑,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笑道:“那咱们回去吧。”九阿哥冷哼一声,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许是嫌我走得太慢,不耐烦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也不等我拒绝,拽着我一味地疾走。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天哪,这些阿哥们的性子怎么一个模样,急得像团火一样?转眼又想,换了八阿哥,应该是放慢了步子等着我吧?又想起四阿哥的那些话来,刚刚好些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走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夜空中有些异样,原来是流星雨!忍不住一把拉住九阿哥,欢呼雀跃地叫道:“你看,流星雨!”九阿哥原本有些不耐烦,顺着我指头看过去,却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皱眉说道:“不知道今年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我看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对我横眉冷对。
      我向来不怕他,只管自己先笑够了,方道:“我笑你小小年纪,就迷信成这个样子。流星雨原本就是自然现象,和人间俗事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人们对未来的无知感到恐惧,因此才穿凿附会,以求心安而已。”
      九阿哥看了我一阵儿,眼神和往常略有不同,直将我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了,突然说道:“你和我师傅的想法一样。”
      “你师傅?”我只知道皇子们在一块上学,由太傅教课,却不知九阿哥私下里还有一个师傅?
      九阿哥的神情里带了些骄傲之色:“你可认得穆景远?”
      “那个传教士?”我有些惊讶,洋人在康熙的宫廷里不过被视为优伶般的人物,却没想到九阿哥会和他交好!
      “正是,他来自远洋,知晓天文地理,数学计算,可比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们强多了。”
      我大笑道:“没想到九阿哥还有此等见识,真是让小女子佩服了!”
      “你也同意我的意见?”
      “那是当然,儒家学问虽然渊博精深,但多是处事之道,而且未免过分中庸古板,守成的部分多,创新的部分少。只有引进洋人的学问,一洗中国学问的腐朽之气,才能够真正地发展进步呢。”我搬出了高中历史课本上的话,侃侃而谈。九阿哥显然已经听傻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突然抬手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笑道:“往日里哥哥们总是嘲笑我不习正务,专门学些旁门左道,今天总算遇上了一个知音!”
      “我也很高兴,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我笑得如弥勒佛一般,心里早乐开了花,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好对付,几句话就把他给收服了!
      “改日我领你去见我师傅,你们一定谈得来的。怎么样?”看九阿哥的意思,分明是给了我一个特别赏赐,岂有不收的道理?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们的笑声回荡在宫墙里,为这寂静而荒凉的皇城增添了几分生气和喜色。

      之后的生活一如往常,九阿哥已经和我成了至交好友,连那穆景远也对我青眼相待。我每天除了和十阿哥打嘴仗,就是和九阿哥钻到穆景远的房里探索那些“新鲜”玩艺儿,再不就是和姐姐一起学习绣花女红。唯独对八阿哥,我有意无意间保持着和他之间的一点距离。既然很多事没办法改变,不如早点抽身,反而多些清明通透,能够帮到他们也说不定。他不知觉没觉出来我对他的疏远,仍然是温和地笑着,看着我们这群孩子打闹嬉戏。只有一次,我从九阿哥和穆景远那里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西下,霞光打在青石板上熠熠生辉。我正琢磨着刚才和九阿哥争论的火药配置方法,却看见八阿哥站在惠妃宫院的门边,夕阳的微光把他的月白色长袍映成了浅金色,清雅得不像是这俗世里的人物。他看见了我,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只是静静望着我。我磨蹭着走近,只觉得身上脏兮兮的,又觉得心里慌乱不已,低头叫了一声:“八阿哥。”
      他没有说话,可是我能觉出他的目光还停留在我身上,他离我那么近,我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像晚风般清凉。心怦怦乱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手心里也缓缓冒出汗来,我恨不得立时窒息而死,又隐约觉得想把这一刻延长至永远,内心里矛盾挣扎,痛苦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突然间听到姐姐在院子里喊我:“明珠,你和八哥在那里干嘛呢?怎么还不进来?”
      “哦,来了!”我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慌忙应道。再抬头,八阿哥已经不见了。回过头去,只见他的身影笼罩在夕照里,渐行渐远,我竟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打这次以后,八阿哥对待我的态度也有了些细微的改变,虽然还是那样笑着,可是往日的亲密已经没有了。虽然有些失落,然而我心里明白,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如是在宫中呆了两三个月,外祖父托病把我接回了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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