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夕拾——关于诸葛亮的记忆 ...

  •   楔子
      “啊呀,那人来了。了不得,我先闪了。”一脸惶乱的白衣女子驾着祥云逃也似地去了。
      “天谣大人!我引诸葛亮魂魄到此……天谣大人!”满头白发的接引使者错愕不已,“天谣大人她这是怎么了?不是要向新亡之人细剖他一生命运的么?”他问的却是站在一旁微笑的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把目光落在他身边的亡灵上,纶巾鹤氅,容颜憔悴,带了三分茫然。她忍不住一笑,这样的神情在那人脸上却是难得出现的。“扇子呢?落地之后就没捡回来?”
      诸葛亮被她问得一怔,接引老人也愈发愕然:“回夕大人?”
      回夕“啊”地回过神来,笑道:“对不住,实在有些好奇。——我这里还有一些东西要请诸葛先生收取呢。先生请跟我来。”
      诸葛亮自觉身轻如云,竟是凌空飘行般地向前行去,微微一笑道:“难不成真有所谓天界?”
      回夕一面引他前行,一面说道:“也说不上什么天界,不过是存放一些东西的库房罢了。不过和人间的库房不同,这里存放的,只是两样东西:命运和记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刚才那个见到你就跑路的,是我姐姐。她自觉太过对不住你,不敢相见。因为……在这里,她掌管的是命运。虽说你一生命运远非她所能创定改变,但却是她负责维护的。那夜你祈禳不成,就是因为那是背天逆命之举,为她所阻。”
      诸葛亮只是一声叹息,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背天逆命……似乎很早以前,就有人预言他:“虽得其主,不得其时。”从一开始,他就是逆天而行罢。
      回夕细细打量他,笑道:“嗯,过了这么一会儿,脸色倒不像刚才那么憔悴了,看看等会儿变回年轻时的形貌,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好看。”
      诸葛亮不置可否,微笑道:“传说?”
      “啊,是!到了!”回夕带他走进一个极大的花房,里面纵横排布着无数大小不一的花圃。她如黑色的幽灵般在其间穿梭,最后停在一个最大的花圃前,说道:“我是掌管记忆的回夕。尘世间的凡人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都留在这里,开成一朵花,等记忆里的那人来撷取。而这些,”她指着那一大片素白如雪的花,“都是留给你的。”
      “都是?”
      “是啊。”回夕也有些感慨地望着那漫漫莹白,“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可以拥有这么多人的记忆。你若再不来,我这花房里,恐怕都要长不下了呢。”她凝目望向诸葛亮,目光有一瞬的恍惚,“有个女子的记忆里说,你很好看……”她俯下身子,摘了花圃角上的一朵,塞在诸葛亮手里。

      尚香:人生若只如初见
      后人在提到我时,常会这样说:孙夫人,吴侯之妹,刘备之妻。然而,我其实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尚香。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在刘郎浦,走投无路之际,我与丈夫奔上江中的小船,船舱中一人大笑而出,说道:“主公且喜!诸葛亮在此恭候多时。”他的笑容如此灿烂,促狭而爽朗,我一时被那样的光彩慑住,仿佛一道强光骤然射向我的双目,照得我眼前脑中一片空白,似乎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悉数退去。
      诸葛亮……就是这个人么?慢慢地我适应了夺人的光辉,看清楚他的样貌:纶巾鹤氅,眉目清朗,年轻的面容上意气飞扬。他看着岸上追之不及的吴军,用羽扇掩住唇角的一抹笑意。
      是的,他总是这样笑。在那个离故乡并不遥远的异乡,他的笑容,是唯一让我有那么种“家”的感觉的东西。
      睿智而沉静的笑,温煦而细微的笑,促狭的笑,开怀的笑,锋芒毕露的笑……我如此痴迷于他的笑容,所以当陆逊的捷报传入东吴时,我竟先想到了他唇边那一丝憔悴而苦涩的笑。不想看,不忍看。当时有人报刘备死于军中,我只觉心中狠狠一痛,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他。
      那天与他初见,他只是望向我,微笑致意:“夫人。”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屈身。而在此后数年中,在我面前他似乎总这样立着,只是我觉得,数年间,仿佛在我们之间有一场连绵不绝的清冷大雪,我眼看着他,越去越远。
      后来在荆州,刘备出征。我亲眼看他如何劳累,深夜独上高楼,总能看见,黑暗的荆州城里,尚有一星昏黄而温煦的灯光。我知道,那是军师府的书房。而灯下的男子,也有如此温煦暖人的笑容。我曾整夜凝望。那灯熄了不过一个时辰,年轻的军师便又出现在练兵场上,雄姿英发,威严镇定。
      我喜欢坐在练兵场边,看士兵操演。此刻的他如此快乐,虽然只在唇边挂一丝极浅淡的笑。唯有此刻,唯有演兵之时,看那些霜矛雪刃爽利干脆地挥舞,他会有些欣慰似地笑。
      而我清楚,更多时候,他面对的是琐碎而加倍磨人的事:粮草,税收,刑事,灾荒……这个荆州城中的一切他都要亲自过目才安心,当然,最烦人的就是我的哥哥。
      那夜我到书房寻他,他正在看信,见我来了,便收在袖里,起身:“夫人,有何吩咐?”
      我迟疑片刻,道:“我只是来看看军师。——夫君曾叮嘱,不教军师过于劳累了。”
      他呵呵一笑,眉间郁结稍减:“主公难道不知,这世上能管住我的,唯有他自己罢了。”他脸上似乎有些调侃之色,“夫人请回吧。不必为这事劳心了。主公回来若问起,也不必遮瞒。亮这厢谢过。”
      我轻轻笑道:“谢什么?”
      “谢夫人替我省了些想花招应付的神思。”他此时却又板住了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失笑一声,想了想,便告辞欲去。
      他送我到门口时,袖中的信露出一截,我一眼便瞥见上面盖着哥哥孙权的印玺。我不由急速回身,一把抓住他的手,抽出那封信。落款是那个用熟悉的字体写就的熟悉称谓。果然,是我哥哥寄来的。写得这般郑重,绝不是私人书信。
      “夫人。”孔明缓缓抽回手去,将信一同抽回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手足竟有些发冷。
      孔明神色不动,淡淡地道:“没有什么的。孙刘边界上有些小小纷争。”
      胡说。我在心里反驳,却不忍说出来。他在安慰我么?什么小小纷争?只是“小小纷争”,我哥哥怎会有书到此?“这样的事情……自从我嫁过来,自从周瑜一死,有很多次了,是不是?”我颤声问。
      孔明平静而干脆的否认:“不是。”
      我知道他在骗我,可他一脸的倦色骗不了我。我闭上双目,身子不住发颤。他年轻的额上早生的苦纹,有多少,是我哥添上的?那一刻我愧疚难当。我还有何面目见他。尽管他什么都不会说,可这“不说”,却愈发另我揪心揪肺。“对不起……对不起,军师。”
      “你不必如此,夫人。此事与夫人无关。”孔明叹息着说。
      偷偷存下的一点奢望在这声叹息里灰飞烟灭。我只觉痛彻心肺,踉跄而出。
      荆州的夜色寒凉如水。我抱着佩剑无语而行。自幼好武,只为觉得那样光寒十四州的一剑,可以把一切斩个爽利,然而……不是的。世上有很多缠人的事情,是龙泉湛卢也斩不断的。比如……我哥。
      他再对不住我,终究是我哥哥呵。而江东那片美丽的土地,终究是我的故乡呵。那样与生俱来的牵挂是断不掉的。唯其如此,我愈发愧见孔明。因为让他呕心沥血的,也正是我魂牵梦萦的亲人。那一纸书信让我突然清醒,孙刘之盟下面,还有无数暗地里的倾轧构陷。斡旋其间,是一件远比扬刀跃马,决胜于战阵更劳心也更繁难的事情。而这件事,正是由一双并不宽阔的肩膀默默承担。
      江东的花样愈出愈多,虽然他百般瞒我,我却也隐约听说。我知道,我与他,与这个荆州城,渐行渐远。
      他的镇定如故,本来么,他一向给人以宁定沉稳的感觉,可那镇定背后的疲倦,有谁知道?
      我开始想,这个神一样光辉夺目的男子,其实是不是寂寞的。或许,只有那条鱼,可以跃破水面长久的沉寂。
      渐渐地,我愈发喜欢在高楼上远远望他。万千铁甲中,那一袭鹤氅飘然出尘,遥遥看见羽扇挥动,便可以想见,扇间他温煦的笑容和清朗的眼。而终此一生,我的福分,竟只是这么把他静静地望上数年而已。
      不久之后便是被骗回乡,截江夺子。
      然后是世事翻覆,几番变局。
      然后听说他的一次次胜利。
      然后是刘备称帝于成都。
      再然后……关羽死,张飞亡,刘备败于陆逊之手。
      于是到了最后的最后,冰凉的江水漫顶而过,我竟又想起初见时他意气飞扬的笑……如今,那样的笑容,不能复见了罢……以后,也不会再有了罢?他已是彻底陷入那些磨人事情中的诸葛丞相了……
      我想我的魂魄是要漂去刘郎浦的。我要找回那个笑容。那个真正开怀的笑啊……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呢。

      周瑜:称许才容双绝代
      为什么总是不能胜过那个人——这成为我直到死亡都不曾解开的心结。从小出众的我被人赞为“才容双绝代”,这五个字我总是引以为傲。然而见到他的那一瞬,我怅然若失。或许那时我已经明白,他才是配得起这五个字的人,只是骄傲如我,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不过,从那一刻起,他便成了我追逐的目标。每日里默念得最多的,竟不是曹贼的名字,而是:诸葛亮。诸葛孔明。
      他舌战群儒的风采只是听闻,而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的厉害,我不久便领教到了。果然几句言语便可以教人火冒三丈,却又偏偏只得哑口无言。派子瑜去说他,被他几句话堵得天衣无缝;用个必死无疑的劫粮差使难他,他化解得那叫一个漂亮,反把不是落到了我的头上。
      那时当着子敬,我脱口而出:“此人见识胜我十倍!”话音方落,我自己也不禁怔住,原来在心里,我早认了输。
      此后的斗智,细想来,竟不是因为恼恨他,而是因为,恼恨我自己。他那令人恼火又令人佩服的神秘笑容,不过是在这把烈火上,浇了一锅油罢了。
      还得从那蒋干说起。本以为这一条反间计妙绝天下,几乎是怀着忐忑的心情遣子敬去试探,可得到的答复,无异当头一盆冷水。
      然而那怒火居然浇之不熄,我又想出用三天十万枝箭来难他。起先自觉此计太过无赖,可一连两天孔明绝无动静,我又不由有些得意。无论如何,这世间总有你诸葛孔明也办不到的事罢。
      眼看着离三天之期只剩最后一个晚上,是夜四更,我强忍着笑踱到孔明住的小船边。
      无论如何,你也输了一次罢?——我这样想着,跨进小船——空无一人。
      我急问江边的士兵,回答是:“诸葛先生方才同鲁肃先生一起驾舟向北去了。”
      我当时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剧烈的惊讶震得我一时无语。半晌才问:“带了多少船只?多少士兵?”
      那士兵说道:“二十只船左右吧,士兵似乎不多不少,五六百人。都是鲁肃先生调动的。”
      我愈发惊愕,这又是哪一出?若说他二人是去投了江北曹操,我是断然不信的。
      “还有呢……还有什么特别的没有?”我锁眉追问。
      那士兵想了想,“啊”了一声:“若真要说特别的,就是那船上扎的那些稻草了。”
      稻草?我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望着江边寒雾,我“啊”地恍然。江边尚且如此,大江之上,想必更是……“快去叫几个伶俐的,到江上望一望,江心可是大雾弥漫?”我吩咐。
      那士兵和几个同伴立时驾舟而出。不片时,几个士兵急急回来。“了不得!都督,还没到江心,就几乎对面不识,果然好大雾呢。”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不由仰天大笑:“诸葛孔明……诸葛孔明呵。”我正举步欲回,忽然江上传来一阵擂鼓呐喊之声。我想着曹营里的惶乱紧张,有些遗憾今夜不曾同往,错过这等有趣场面。
      而这擂鼓呐喊之中,竟夹杂着几缕若有若无的琴音。悠然和然,丝毫不见紊乱地飘出来。我不由侧耳细听,惘然失神。想自己枉称雅善音律,所得不过是一“技”,而他所达到的境界,才是“艺”啊。
      如今想来,先前的口舌之利竟算不得什么,眼下这几缕琴音,分明透出了他的大志向与大智慧。琴与人,我又各输一阵。
      我怅怅而叹,踏着缥缈的琴音,回帐去了。
      这一生,我竟不能赢你一次么?
      不知如何,经此一事,我竟对他多了些亲近之意,尤其是他的火攻之谋与我不谋而合时,我甚至有几分“英雄相惜”的感觉。
      那日深夜无事,难以成眠,我独自到他的小舟上去寻他。只见一袭雪白的鹤氅于夜色中,别有一番脱俗风味。袖口与衣摆的数道墨色,飘飞入深黑的夜里。
      我笑叹道:“本来想,就算先生才华胜瑜,瑜也总能在相貌风度上扳回一局来。”
      孔明回过身,脸上不似平日的宁定谦和,颇有几分洒脱,简直不似世间人物。
      “哪里啊。亮素闻江东女子有两句歌儿的:‘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都督风采可是令无数江东女儿倾慕的呢。”孔明半认真半玩笑地说着,眼中藏着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
      我大笑道:“再也休提这个‘琴’字。那夜雾中的琴声,真真把我羞煞了。”
      孔明摇着羽扇:“太谦太谦。今夜只你我二人,何妨把平日羁绊统统丢开,真诚相对?”
      真诚相对。
      一抹淡笑抑制不住地从颊边涌出,我一字字地道:“那么说真话罢。我决不会认输的。”
      孔明笑吟吟地看着我,没有半分不愉。
      我便随意说下去,然而我后来说出来的话,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我从小便是出众的。从没有那种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前的日子,好固然好,然而,总有些……说不出的失落。自从、自从开始跟你较劲,呵呵,日子竟比从前还要痛快些。气归气、恨归恨,可我还真喜欢这样和你斗下去。真的……很有趣呢。”
      我顿然住口。我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呀?
      孔明笑了笑,说道:“我也是。”
      我不禁有些动容。本来说了大实话,是很有些忐忑的,而此刻,心中暖意洋溢。
      “我的生活,是自从离开隆中,才渐渐生动起来的。不过有的时候,也会想家的。想那里……”他也坦然地把大实话交给我。这是“诡计多端”的诸葛孔明,在我面前少有的一次诚实。
      难得得很。我这样想着,笑出声来,随即正色道:“那么,继续吧。”
      显然清楚我话中所指,孔明又以那种仿佛玩笑般的,不可捉摸的神色说道:“只是都督与亮长久斗智下去,怒气郁积于内,怕于身子有大妨碍。”
      我纵声而笑:“先生好大的口气!纵使被先生气死,瑜亦不悔今日之言。”
      也许那时他和我都没有意识到,天命无常,竟然会让我这句无心之言成为现实。一语成谶。
      然而这样纯粹的斗智也没有持续多久,在我输了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之后,终于意识到他对于江东是多么大的祸患。而他想必也明白,刘备要称雄于荆襄之间,非除江东周郎不可。各得明主,其实也是无奈的。
      这种想法在东风骤起时愈发坚定,我失色而起,又是脱口而出:“此人有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测之术!”
      派了两队人马去截杀他,然而我已先料到,我是截不到他的。他这样的一个人,种种退步,想必早就算好了吧。
      只看那人从容自若的风姿,我若不是江东都督,也愿意相信,世上没有人,能匹敌他夺目的光辉。
      此后的斗智,我一直败下去。终此一生,我都没能赢他一回。
      而当最后的失败来临,弥留之际我问苍天,如果生下我们是为了一解彼此平生孤寂,那又为何让我们各为其主?为何真诚相对,也只是那一个夜晚才有的机缘?
      既生瑜,何生亮!——我这样喊。既然生就骄傲如我,又何必有这样一个人来让我怅恨难平?或者说我想问的恰恰相反,既已有了他那样一个“才容双绝代”的天才,又何必让我这凡俗之人降生乱世?难道说有这样一个天才还不够么?
      死去很多年以后,身为亡灵的我才明白:天地不仁,他要看的,是天才的陨灭。
      我死之后,孔明前来吊孝。不管这灵前一哭里有多少纯粹为了我的真心,我都默默相谢。
      其实那个夜晚被他调侃时,我极想反驳一句的:“先生用智过度,太耗心力,怕于身子也有大妨碍。”这句没说出口的话,竟也是如此准确。
      令人怅恨的是,让他大耗心力的,并不是另一个足以与之匹敌的天才,而是一群碌碌庸夫。——天地不仁呵,让一个“才容双绝代”的传奇,湮灭在尘世间充斥着私欲和愚蠢的泥潭里。

      刘备:十年生死两茫茫
      我一生中最凄惶的日子,深锁在白帝城,永安宫。整日望着帐顶令人晕眩的花纹,想到七百里冲天火光,遍地尸骸,想到出征前孔明憔悴的容色,和他交给我的三十万健儿,想到他为此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想到阵亡的将士,想到死去的两个弟弟……一夜一夜地做着噩梦。
      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从廊上传来。我想要起身,却是力不从心,挣扎了半晌,寝宫门口一个清澈的声音唤道:“陛下!”
      我勉力在枕上转过脸去,是他……鹤氅纶巾,一脸风尘也掩不住的清俊。“孔明……怎么才来呢,一路上辛苦了吧?”
      那白影突然飘近,跪倒在床前。我平生第一次听到那素来镇静的声音发了颤:“主公……保重啊。就算为了亮,也要保重啊。”
      主公……多么熟悉又多么遥远的称呼。慢着,这话,怎么成了他对我说的了?从前,总是我劝着漫不经意的他:“就算为了我,也要保重啊。”那样的日子,怎么就去得这么远了?
      我抖抖索索地握住那双修长的手:“别哭……别哭。来,坐在这儿说话。”我拍了拍床榻。
      孔明拭泪起身坐了,默然望着我,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我凝目细看他,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一见叫人惊艳的年轻书生。虽然还是一样的装束,可究竟不一样了。他憔悴了。鬓边都有了几丝白发了。我喉咙里一阵酸痛。是我对不起他。
      然而我强笑着:“唉呀你别这样,你来了,我这就好起来了。”
      他含泪点头:“是。一定的。”他微笑了一下,“亮从成都带来几个名医,好生调理,陛下的病一定能好起来的。”
      我心中清楚,再请什么名医也是枉然了。可我不忍拂逆他,便点头答应着。趁着名医号脉开方的功夫,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要逗我开心,便故意敛去愁容,说些有趣的笑话。
      我一面笑着,一面心酸不已。你要为我费心到什么时候呢。我的心思总瞒不住你。有了难题第一个便想到去寻你那令人心安德笑容。可你,要为我累到死吗?我情愿回到从前一无所有的时候,你,二弟,三弟,子龙,都如此快乐……
      “陛下?”他见我失神,轻声提醒。
      “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我主公吧。”那让我想起从前。他总是神秘地笑着说,主公息怒。主公放心。主公保重……
      “是,主公。”他眼中似有泪光一闪。
      孔明亲自喂我吃了药,我便迷糊睡去。睡梦中依稀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清润的气息,让人有一种安静而宁定的愉悦。
      在新野时那段抵足而眠的时光,在梦里错杂纷呈。清晨早早就起的他,会带着一脸坏笑轻轻搔我的脚心,那样令人愉悦的痒,很多年都没有感受到了。
      说是很多年了,可眼前还看见隆中卧龙岗上的那小小屋舍呢,还看见他在床上大伸懒腰,吟那首“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的诗呢。那年南阳下了好大的雪,卧龙岗上寒风扑面,可也冷得很啊。身上忽然被一阵冷风拂过,我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帐顶。一行眼泪莫名地淌下来。我忙抬手拭了,不欲被孔明看见,更添他的烦恼。他人呢?我举目四顾,一低眼,竟看见他趴在床榻边缘,睡着了。
      是很累了吧?看着他疲倦的睡容,我愧悔不已。他十多年的心血,毁在我这一败上。我还要把一个积重难返的烂摊子,压在他肩上。情何以堪。于心何忍。
      寝宫里侍者都已退下,我轻轻把他扶到榻上,拽过一床被子,替他盖了。他的睡容,只一望便让我彻骨地难过。是因为内疚么?惭愧么?因为对不起他么?不……不。我的悲怆,只是因为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这张脸了。
      我清楚我对他的重要。“生死之交”这四个字也还轻了。我也清楚他日益浓重的寂寞。周瑜死了,士元死了,孝直死了,云长翼德也接连去了……我死之后,昔日风起波涌的水面,会不会因为鱼的离去,变为死水微澜?我要他快乐啊。
      俯身凝视他的睡容,一眉一眼都熟稔得可以凭空描画,可是偏偏就有万般的不舍、不舍。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落在他颊边。我吃了一惊,身子忙向后仰去,伸手拭去了泪水。
      然而他已睁开眼来,抚着颊上我的泪水,悯默。
      面对他刚刚醒来时还不及掩饰的忧伤眼神,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
      孔明默然片刻,坐起身来,微微笑着劝道:“主公无端伤感些什么?刚才还劝我别哭呢。——好生养病要紧。”
      我强笑着答应了。
      以后的几天,孔明日夜在寝宫中照看我。我的身子居然一日好似一日了。我本已灰了的心里突然又有了希望,难道说,是上天怜他孤寂,要我在这里陪伴他,信任他,守望他?
      那日我怀着希望入睡,恍惚间到了新野的原野上,云长翼德纵声笑着,跃马驰骋。翼德还是那么冲动急躁,我不由叫道:“三弟小心些!”他们在马上回过脸来冲我大笑:“大哥快来!快来!”我拍马赶去,眼见将要赶上,忽然他二人的头颅冲天直起,血浆泼了我满身满脸。于是眼前尽是赤红,翻滚跳跃,那是血与火……铺天盖地,宛如地狱。两具无头的身体向我伸出手:“大哥快来!快来!”
      我惊惧失色,下意识里寻找那袭雪白的鹤氅,和那令人安心的笑容。“孔明!孔明——!”
      “主公莫怕!我在这儿呢。”一双纤瘦修长的手握住我痉挛的手指。
      我顿时清醒。
      孔明久久握着我的手,露出令人安定的微笑。
      寂然片刻,榻边条案上的一支笔“啪”地滚落下来——想是我叫得急迫,他都没来得及搁好笔。我望着案上一盏明灯,道:“还在批公文?”
      他点点头:“这两天积了些事情,再耽搁怕要误事了。”
      我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坐下。“别太累了。”我想了半日,还是这句老生常谈。孔明也像往常一般点头答应着。
      我沉默片时,问:“几更天了?”
      孔明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快四更了吧?”
      我想着梦里的情形,心中明白,几乎有流下泪来,强笑道:“该说的,我还是趁早说了吧。”
      他唤道:“主公……”
      我笑着截住他的话头:“你让我说完。阿斗……你也知道,我把他交给你了。不必我多言。至于军国大事,更没什么可说的。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只是,我放心不下的是你。你呢,做事太仔细,大小事情都要过目,又不是神仙,哪里忙得过来?以后没有管着你,要自己保重。”我轻声说道。
      他早已哽咽难言,一行行热泪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我伸手替他拭泪:“别哭了。你跟我相处十六年,从没这么哭过。有你这一哭,死了也不枉了。”
      他摇着头,泣不能言。
      我叹了口气,沉声道:“朝里的大臣,现在还不怎么,以后难保不出几个有坏心的,你要留意。还有、还有,如果阿斗不堪辅佐,你——就自为成都之主吧。我不想你劳累之余还要同昏君奸臣周旋,不想你的心血被人作践,不想你,被他拖累到一个失败的结局里去。”
      不等我说完,孔明便失色:“万万不可!亮绝无非分之想!此生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要起身下跪,被我用力拉住。“别傻!你这样,会很累的。说不定还有些闲言碎语日日纠缠。这样的日子……”
      他打断我:“亮不在乎旁人说什么,只管尽心辅佐公子把主公的大业完成。”
      我抚着他的手,良久一声长叹:“你……我从来都劝不住你,不能听我一回么?”
      孔明低声道:“此事,万万不可。”
      我只是想让他活得轻松快乐一些,然而我早该知道,他这样的人,是执拗到死,也不会答应的。
      我命他取来纸笔,写了遗诏,然后和他默然相对,直到天明。那几个时辰里,我一直在想,从此经年,生死茫茫,天人永隔,我要怎么用力用力地看,才能把这个人,这张脸,永远铭刻在心底早已铭刻了的地方。一遍一遍地,只想更深地记住,记住他的从容,他的智慧,他的远志,他的高洁,他的仁德,他的欢笑与憔悴,得意与焦虑,退让与坚持,他的每一个大谋略和小把戏……记住,记住。
      在他的脸渐渐模糊时,我眼前却反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他的面容。古玉般温润的脸上一双眸子却是清澈有神,气势凛冽,而唇边那淡淡笑意也还一如往昔,丰神飘洒,有神仙之概。然后他渐渐远去了,只留一个身披鹤氅的俊拔背影。
      我呢喃:“亮……对不住,我先走了。”一滴泪水打在我颊上,同我眼角沁出的泪水一道滚落,成为我作为“人”的最后记忆。
      亮、亮,保重啊。

      姜维:谁见斯人独憔悴
      似乎从我认识他起,丞相那慈爱而温和的笑容里就有一丝几不可见的落寞。每当他彻夜不眠的筹划为我们带来胜利时,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帐中,批他那永远批不完的公文,任我们在帐外饮酒欢笑。
      深夜时,若是在他的军帐附近细听的话,会听到帐里一阵阵强自压抑着的咳嗽。甚至有一天清晨,我在他的茶杯里看到了一缕血丝。那时距丞相帐里的灯熄灭不过半个时辰,而他已披衣而起。他冲我一笑,信手泼掉了那杯茶。
      那个清晨他脸上憔悴的笑容我终生难忘。丞相咳嗽了两声,道:“伯约,我没什么的。不要说出去,乱了军心。”他停了片刻,徐徐长叹,“前几日凭八卦阵得一大胜,攻取长安之机难得,不能有半点差错。”
      我有些许震惊,一向淡定自若的丞相,竟会说出这样如履薄冰的话来。我第一次想,蜀国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把他当作神来信奉,对于丞相是不是太不公平。
      丞相又咳嗽几声,说道:“这次若不成功,恐怕以后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吧?”他的笑容竟有些苦涩。
      “丞相,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低垂下目光,不忍与他对视。
      “咳咳。”他一面咳着,一面披了那丞相官服。我心中不时而至的遗憾又涌起,常听老兵描绘丞相年轻时纶巾鹤氅的丰采,可恨我福薄,无缘得见。有时斗胆跟丞相提起,他却总是一面批公文,一面淡淡笑着敷衍。
      “伯约,又在惦记那鹤氅?”丞相见我出神,便微笑着调侃。
      我轻轻笑出声来,忙又敛住:“丞相英明。伯约正想着何时能一饱眼福。”
      丞相微笑道:“老实说罢,我这把老骨头,再不敢穿那惹眼衣裳了。”
      我再次失笑出声,丞相正要说什么,忽然一名士兵在帐外禀道:“陛下派了使臣来,有旨意给丞相。”
      丞相脸色微变。我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方欲开口,丞相摇摇手止住我,便大步出帐,接旨去了。
      我在帐中等了半晌,心里猜度有什么大事。是东吴侵界,还是国内灾荒?或者南蛮又反?正焦虑时,丞相孤身入帐来,把一道圣旨搁在案上,仰天长叹。
      “丞相?”我惊疑莫名,“什么事?是东吴入寇么?”
      丞相闭目叹道:“不。没什么。陛下召我回去。”
      这却比方才那些猜测更让我惊怒不已:“为何!如今大好时机,岂能说回就回!丞——”
      丞相侧头看我,目光隐有悲哀。那样的目光让我把没说完的话咽住。丞相默然半晌,道:“陛下身边定有小人进谗,说我心有异志。我若不回成都,却当真是欺主了。”
      我只觉胸中万千言语翻涌:“可丞相您刚说过,这次机会难得啊,这样回去,您甘心,我不甘心!”
      丞相眼中似乎也有不甘在竭力挣扎,最终却说道:“不甘心又如何?君命终不可违。况且我执意不回,那些人定要加倍地蛊惑陛下,国中必然大乱。”
      我望着丞相那除了公文和一张床榻,几乎一无所有的军帐,耳边回响着夜寒露重之时声声几欲呕出心肝的咳嗽,而千里之外的皇宫朝堂中,那些人却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即使如此,他们还要用一出如此荒唐的闹剧,打碎丞相本触手可及的梦想。苍天——我一时只欲大呼,终于忍不住愤然骂道:“一群混账!”
      “伯约。”丞相轻声斥责,“不得胡言。”他长吁一口气,随手拿起一盏冷茶一气饮尽,语调已镇定如恒:“伯约,召集众将,准备退兵吧。”
      众将为司马懿的趁势掩杀担心不已,丞相却轻描淡写地用增灶之法瞒过他去。司马懿果然如言中计,我叹服之余不由有些为他惋惜,这样的计谋才智,竟是用在撤退上,而不是攻敌制胜上。
      大军徐徐而退。丞相在众人面前似乎没有半分遗憾,在将士们都忍不住频频回首时,他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那系了他一生梦想的长安。
      回到成都的朝堂上,他依然是那个威严雍容而又温和恭谨的丞相。面对唯唯诺诺的陛下,他剖心志,除奸邪,责众臣,似乎军帐里的叹息和咳嗽,从未发生过。
      那时我方在震撼中知道,原来丞相的憔悴,是绝不给人看得。而我竟有幸替他分担少许,这不由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姜维等十余人立有军功,理应受赏。”丞相温厚的声音响彻殿堂,我方才回过神来,却已错过了一大串姓名,只听出他念到我的名字时声音里若有若无的暖意。
      “是……如丞相所言。”陛下茫然答应,随即又道,“今夜设宴宫中,为丞相接风洗尘。”
      设宴?我在心中默默冷笑。
      丞相清癯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躬身道:“多谢陛下。”
      陛下便向身边宦官吩咐着关于晚宴的事情,众朝官中竟也有人搭腔。于是朝会便在有关晚宴的欢笑中散了。而我,只想为默立在旁的丞相长声一哭。
      这场宴会果然热闹非凡,百味珍馐,伎乐杂耍,一色色地呈上来。宫殿中笑语喧天,流光溢彩。陛下及众朝官都有了几分醉意,面红耳赤起来。我无心笑乐,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却看见丞相趁众人笑闹,悄悄离席而去。我便也跟着他出去。丞相却不回相府,而是一径上了城楼,在寒风中遥望远方,默无一语。
      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脸色,只隐约看见他宽大的袍袖被风灌满,像盈盈一袖的前尘往事,翩然欲出。繁华笑语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丞相衣袂翻飞,飘然出尘,恍若夜落人间的神仙。他那消瘦但依然挺拔的背影给人一种清傲的感觉,然而,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寂寞。他忽然掩住口大咳一阵,抖肠搜肺的。
      “丞相。”我忍不住开口劝道,“城楼上风大,对身子不好。”
      丞相咳了半日,转过身子,看了我一眼,不发一语,快步从我身边走过。
      在错身而过的一刹,我借着疏星之光,依稀看见他脸上泪痕未干。我强忍住那一声惊噫。丞相竟……流泪了?那是为了什么?因为退兵的事么?还是因为陛下……那个样子?我不知道。
      过了半晌,那片象征着糜烂与堕落的辉煌灯火之外,又有一点昏黄在成都城中亮起。不用看方位,我也知道,那是丞相府。丞相此刻,必定是埋首在如山的公文里罢?他连静静出神的时间也有限得很。
      我看着夜色里的成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就是丞相独力撑持的三分天下。这就是他为之呕心沥血,废寝忘食的东西。我想起作为一国丞相的恩威并济、一丝不苟的他,作为三军统帅的用兵如神、足智多谋的他,作为两朝老臣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他,心中感慨万千。
      我站在丞相刚才站过的位置上,向他遥望的方向望去。只是黑沉沉的一片夜色。丞相在望什么呢?我已有了五六分酒意,含含糊糊地想。
      忽然一阵寒风吹来,却把酒意吹得涌入脑中,眼眶一烫,热泪夺眶而出。我猛然省起,那个方向是——白、帝、城!

      诸葛均:白雪苍山空寂寞
      娘去世那年,二哥拉着我的手,为我拭干眼泪,用哭哑了的喉咙给我讲故事,任爹怎么哄也哭个不停的我,不知怎么在他三言两语下竟乖乖睡着了。那年他九岁。
      数年后曹操大举攻徐州,离乱四起,大哥去了江东,飘零中二哥是我唯一的依靠,漂泊的日子里,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那年他十三岁。
      一直照料我们的叔父在几经转徙后,死在了荆州。二哥成为一家之主,他带着我和两个姐姐到了隆中。那年他十七岁。
      从此,在隆中卧龙岗上,我开始了一生中最快乐自由的生活。晴天,我跟着二哥在田垄耕作,或是四处游山玩水。雨天,我跟着二哥在堂上读书,堂前中门上是二哥亲手写的一幅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有时二哥会静静地读一卷卷史书兵法,或对这一轴轴地图沉思,提笔圈圈划划,他念着一些陌生的名字:曹操,袁术,刘表,袁绍,孙策……
      我问他,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像大哥一样追逐着这些离我而去。他笑着对我说:“不会。因为这天下,还没有值得我追随的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凛然的东西给我以强烈的震撼。年幼无知的我也隐隐明白,他生来就不是那种蛰伏一世的人,终有一天,会用他凛冽的锋芒,震惊这个世界。
      在隆中住了一年,二哥便与荆襄名士广为结交,更娶了嫂子回来。说实话,嫂子进门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二哥这样俊逸潇洒的人物,怎么娶了这么丑的一个女孩儿。刚开始,我对嫂子很是讨厌,总远远躲着。再加上二哥新婚之后,陪着我的时间越发少了,我便把这笔账一股脑算在了嫂子头上,愈发厌恶她。
      直到有一日我从二哥窗下走过,无意间听到他们两人在房中争论着我所不懂得话题,居然有人能这样跟二哥争论?那些荆襄名士,总是被二哥轻易驳倒的。
      我好奇地向内看去,出人意料的是,最后竟是二哥长揖到地:“还是夫人高明,诸葛亮认输了。”
      我不知怎么,居然心内大乐,哈哈笑出了声。
      二哥推开窗子,笑骂道:“小鬼头,不带这么胳膊肘儿往外拐的啊。跟旁人一同幸灾乐祸。”说着眼角瞟了嫂子一下。
      嫂子笑吟吟地瞪回去:“事先说好的,输了要罚的啊。——嗯,罚你明天清晨去收集草叶上的露水,大家拿来泡茶喝。”
      二哥笑道:“这个罚得风雅。不过啊,下回,哼哼,你等着。”
      第二天早上看到二哥一身露水地捧着个瓦罐回来,我只觉多年来被他驳得哑口无言的一口恶气,总算是出了。对于嫂子,居然大生感激。
      此后他二人多有赌赛,常拉了我作公证,争论的问题固然愈来愈深奥,事后的惩罚也是花样翻新。嫂子的点子尤其匪夷所思,好几次素来淡定的二哥都忍不住叫道:“岂有此理!我下次定要报仇的!”然而等到了那个“下次”,他必然在我的掩嘴偷笑中,出一个无伤大雅的惩罚。有时候还是很温馨缱绻的,比如那次——
      “嫂子?”我望着穿梭于山林间的嫂子,诧然问道,“做什么捡这些鸟羽毛?”
      嫂子长叹一声:“还不是那次赌赛输了,你二哥想出来的古怪主意。要我给他做把羽扇。”嫂子嘴上抱怨,可嘴边却噙着一丝笑意,看到我帮忙捡的几根羽毛,道:“你那根杂色的不成,要捡我这样的,做出来才整齐好看。”她嘻嘻一笑,“他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扇子也要配得上他呢。”
      羽扇做成之后,果然好看得很。二哥拿在手里轻摇几下,竟很添了些风流儒雅。我看他持着羽扇在地图上指点,有种预感,很多年以后,这天下必将在这把羽扇的指点下,云翻雨覆。
      嫂子也看得有些出神,轻声道:“一点都不像山居的人了……”她与慢慢抬头的二哥目光相对,便肃容道,“不过,我相信你终究会用上的。”
      然而那一日来得如此之快。我只记得从草香四溢、黄鹂婉歌的春,到百木葱茏、花腾日喧的夏,再到麦浪金黄、落叶斑斓的秋,再到粉琢银妆,漫天玉鳞的冬,不过轮回了□□次,二哥便以一曲瑶琴,辞别了他的隆中他的草庐。
      他走的时候,持着那把羽扇,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夺目笑容,如利剑出鞘般光气皎然。
      “二哥……”我已长成一个会用“男儿有泪不轻弹”勉励自己的青年,可我记得,那时在早春料峭的寒意里,我的眼眶是潮热的。
      二哥微笑着,仿佛只是外出游玩几日:“你好生耕种,别荒芜了田地,否则你二哥以后回来,不免要生生饿杀了。”
      回来?二哥,你真以为我不知世务到如此地步么?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我呜咽不能言。
      二哥向草庐长长一揖,便带着嫂子随那刘备去了。从此以后,我便同整个卧龙岗一同在等待中寂寞着。
      寂寞中唯一的不寂寞,便是一次次探听到的关于二哥的消息。博望用火,白河用水,舌战群儒,草船借箭,借东风,取三郡,气周瑜,擒张任,收马超,下成都,夺取汉中,大败曹操。他的名字在天地间熠熠生辉。一袭鹤氅翩然舞于乱世。我听许多人说起他的风致,然而我心中,永远存着那个隐居闲散,抱膝长吟的二哥。
      二哥……你离目标越来越近了,然而,到你成功时,不要忘了当年的诺言啊。功成身退。二哥,你早日回来,好吗?卧龙岗的冬天,没有你踏雪的身影,是如此冷清。北风呼啸,无人长歌应和,唯有寒意侵骨。而小石桥上的梅花也默默零落,无人收取,更无人戏谑地折下一枝插在嫂子头上,却又一本正经地说:“唯此花堪配夫人耳。”
      可接下来,却是关张死于人手,刘备败于东吴,白帝托孤,成都为相。蜀汉情势急转直下。我隐约感到绝望。或许此刻的你,也是同样的感觉罢?面对着那个隐隐知道了、却又不肯承认的结局。
      我似乎预料到,你不会回来了。二哥,十六年,刘备和你相处十六年。或许这样风云际会的十六年,把你们紧紧绑在一起,无论生死,都要守着这份未竟之业,尽心竭力、鞠躬尽瘁的。
      那一年,二哥变了许多罢?在别人口中,他从出尘脱俗的军师,变为了德高望重的丞相。我听着别人的述说,可以想见二哥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可以想见他的疲惫,也可以想见,他前路的渺茫。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盼望他回来。
      此后的许多年里,我一直焦盼着,然而得来的却是他一次次北征的消息。当他第六次北伐的消息传来时,仿佛因为血脉相连,我竟感到一阵疲倦。
      二哥,回来好么?这样一条没有希望的路,你何必要走呢?回来好么?抽身好么?当昔日的战友一个个离去,当满朝文武多是蠢蠢碌碌的小人,当昏君佞臣作践着你的心血,当你能有所指望的不过是一个蒋公琰一个姜伯约,二哥,究竟是什么让你执拗如此?
      我等待着永远不会听到的答案,遥望祁山,我知道,他在军帐中,第六次对越去越远的梦想做出挽留。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灿烂。我最敬仰的二哥陨落在五丈原的秋风里。
      消息传到隆中,已是冬天了。天地间纷纷扬扬一片惨白。像为他举哀。
      二哥,你最爱的雪又如期而至,可你为何、不守信约?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二十七年来,我常常想起二哥在小石桥上踏雪而过,吟着自作的诗的情形,希望有一日,他也这样踏雪而归。
      泪水忽然失控,滴落在案头的诗笺上,把先前的句子化成一团墨迹。二哥,卧龙岗的白雪苍山已经等了你二十七年,你还要它们等多久呢?多久……
      未料归期成无期,白雪苍山空寂寞。
      烂银堆满的卧龙岗,一如二十七年前。然而二十七年前的那个人,是不会再有了。唯有斯山斯水斯林斯庐,静静无言,同我一起,走向恒久的寂寞。

      惆怅君生我未生:
      先生,容我把文章结束在这里吧,结束在卧龙岗的寂寞里。我知道,在你的那个花圃里,一定还有无数花朵,比我所能描绘的更美丽、更动人心魄。也许有一个普通士兵,只因为你的指挥若定,在败局中逃得性命;也许有一个平民百姓,只因为你的仁爱之心,免遭敌军烧杀抢掠之厄;也许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官吏,只因为你的感染或勉励,便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也许、也许还有一个清稚的少女,只因为你不经意间的温和一笑,从此把你铭记了终生……
      也许……也许……
      然而,让我把文章结束在这里吧。我究竟还是没有信心描画你,我怕过于细致和冗长的描述中,你终究会在我笔下走样。
      先生,我从未如此痴迷于一个人物。当幼年时埋下的深深敬爱被易中天的讲座挑起,便引发了一场几近疯狂的燃烧。我渴切地想把内心翻涌着的什么写出来,这篇文字,是我写得最为顺畅的一篇。几乎是从心里流泻出来的。
      我不断摹想,那个残留在时光里的身影,究竟有过怎样的一生和怎样的心路?
      千年后我想触摸你,所凭借的是浩如烟海的史料和诗文。到底什么是真的,我已不在乎,只是想通过那些众说纷纭的虚构,贴近你温煦的笑容,和那颗高贵、坚韧、执著的心。
      喜欢看三国的电视,那个叫唐国强的出色演员在千年后赋予你新的形体。权且让我像年幼时那样天真一次,认为那就是你罢。第一次看电视的时候只有四岁,看过后脑中自然片甲不留,却执拗地记得,那首沧桑的曲子唱到“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时你手执羽扇的笑容。
      千年后我想触摸你,所凭借的是一个又一个虚构的叠加。你的全部真实,已经陨落在五丈原的秋风里,无人见得了。而我却固执地相信,你比这些虚构,更加光彩夺目。
      喜欢读《三国演义》。小时候字都认不全,连猜带蒙地把那半文半白的文字看下去,却会为你的锦囊妙策拍掌大笑,会为你的陨灭真心难过——尽管那时根本不曾懂得这一切。
      我想一定有什么,触动了我血脉里与生俱来的东西,让你的名字深深印在我幼小的心里。以至于每当看到与你相关的文字,都会默默微笑。——尽管我根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真的很想,实实在在地触摸你。想在那个烽烟四起的年代,亲自感受你的微笑与悲哀,亲身经历,你的传奇。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古人为此而悲哀。隔在他们之间的时光,不过数十年吧?而在我们之间,却是千年迢递。
      想有条理地写尽我所思所感,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每写一句,便又触发出别的什么来。或许这样痴迷一个古人,真是很傻的吧。看闲书落泪,替古人操心。——你早已不在了,早已化作,天地间渺渺茫茫的尘埃。可我相信,必有什么,能穿透岁月倥偬,生死永隔,世事变迁,使相隔千年的灵魂交汇融合,同喜同悲。
      那定是一种凌驾于时间空间,凌驾于兴亡成败,凌驾于所谓“天命”之上的、人类的精神力量。
      (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