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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请为小女做一幅肖像。”家中请来了画师,也不知那人是什么身份,每个人都恭敬非常。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不过豆蔻年华,尚还有些天真的年纪。入目只觉那人竟似天上谪仙一般,端的是姿容无双。而那画师只是摆砚研墨,只做屋内无人一般,不发一言。
半刻后,那画师方停了手,侧了身,扬手摊开画布,执笔揽袖,目光从从容容如流水一般望过来,竟让她晕红了脸。忙不迭的以轻罗小扇半掩了面,目光却又飘过去,这一去,却是此生再也没能收回来。
观形,画貌,一挥而就。那是她的第一幅画,画中女子身姿轻盈,团扇半掩了脸颊,已有几分美人样貌。眉峰微敛,粉面含晕,秋水双瞳里几分灵动几分羞涩,恰似情窦初开。
家人见了画,俱是交口称赞,许了重金请那画师将画裱起来。画师只挥挥手,淡淡道了一句若想裱起来便另寻他人。话罢转身清洗画具,而后径自去了,酬金也只取了一半。
她自小长在深闺,从未见过这般肆意随性的人,心下不免存了几分好奇。那时她尚不知他底细,却已挂了心。后来有意打听,方才知道那人竟是这方圆百里最好的画师,只是为人素来随性,便是重金也未必请得。人尝说,那画师有状元之才,却弃了功名,隐到这城东十里外的草庐之中,不知是何缘故。
她一一听了,伸手抚过画上落款印章,有些期待能再次遇见他。
这一等,便是一年。
那时她年纪已近及笄,说媒的人几乎要踏破她家门槛。只是她爹爹只她这一个女儿,一向视她做掌上明珠心头肉,挑挑拣拣却没一个满意的,便一概推拒了。她借机向她爹爹撒娇,偏要自己寻个如意郎君。她爹爹拗她不过,又只觉她年龄尚小,舍不得她早早嫁出家门,便半推半就的应下了。
她生辰前半个月的光景,她爹爹又将画师请至家中。只是这却次未如上次一般匆忙,她听下人说,那画师会在府中住上月余,至少要等她生辰宴邀结束方才会回去。她听了雀跃不已,几乎是小跑着回了房。
一晃而过的影子吓了她一跳,细看过去,却见那人也凝眉看过来,那一脸娇俏,似嗔似喜的人,可不就是她自己么,原是铜镜映了她的影,而她慌慌张张,反倒被吓了一跳。身后的婢子掩嘴而笑,问她缘何这般慌张。她一张脸染了胭脂般,嗔怒一声,却又见了那墙上画作,便又傻笑起来。
她虽满心期待,那日却并未能见得那画师一面。只在傍晚时,家中素来空置的东厢客房中传来缕缕琴音,那琴声一直响了约有一个时辰,便自息了。她倚在廊前听了一个时辰,直到琴声再不复响,连余音都散尽了,方才回房歇息。
那日之后,她便常到东厢庭院中探访,央求那画师传她琴艺,那画师淡淡应了,之后东厢便时常传来时而生疏时而熟稔的琴声。这般过去近一个月,她勤加练习又兼天资聪颖,琴技已略有小成。其间,那画师又为她做了一幅画,仍是只画不裱,画中人越发清丽动人,已有了大家闺秀的风采。
画成七日后,画师便来辞行,临走时仍是只取一半酬金,这次却多留了一本琴谱与她,并一句淡淡的不懂可去问他。
她一个人坐在东厢客房里他坐过的椅子上,抚着他抚过的琴,好像是这样,就触碰到了他的气息。她和衣倒在他睡过的床上,冷香萦绕上鼻尖,如他的人一般清清淡淡,却又让人着迷。她脸颊贴着锦缎被面偷偷笑起来,这便是喜欢了吧,很喜欢很喜欢,无法自拔。
之后她每日捧着琴谱爱不释手,指尖上已练出了薄薄的茧,仍是乐此不疲。她那贴身的婢子也是个伶俐人,怎能不知她心思,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倒像是亲姐妹。眼见见她这般,便出言戏谑,只道那画师今年不过二十有三,风华正茂的年纪,又尚未婚配,那人样貌才学、声名品行俱是上佳,可不是与她门当户对么。她被说得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娇嗔的瞪一眼,兀自面颊晕红胜过桃花。
借着学琴之机,她时常将他请入府中,后来便不只拘泥于琴艺,她向他一一讨教,琴棋书画无所不包,那时她方知那画师当真是有治世之才,在这偏隅小镇,端的是埋没了。
就这般几年下来,虽然相处融洽,那画师却始终清清淡淡,一如当时初见摸样。那时她的画像已经有五幅,她也已近双十年华,不知不觉间,她便陪他一同蹉跎了岁月,从他们相识到现在,竟已过了五年。
她爹爹此时方有些耐不住了,时常有意无意提点几句,她只作不见。从前那几分小女儿心思,如今已似生了根般,驻扎的那般牢固,无论如何都舍不下了。她爹爹也是晓得的,劝了她几次,却是全无成效,索性咬咬牙,替她订下了一门亲事,断了她的念想。她知道后将自己关进房中,不哭不闹,只一言不发的翻着那画师留下的琴谱诗集,一页页,一本本。而后不知翻到哪一本的哪一页,便忽然住了手,蓦地掉下来的泪珠就这样打湿了纸面。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初读时,她曾羡慕越人女子如此大胆的表白,只觉那便是自己心声。那一页她摩挲了好久,而后细细折了,不时便要翻看上一遍。而今看了,却只觉肝肠寸断。心悦君兮君不知,君不知,他不知道啊,他还不知道,可她就要嫁作人妇了,却不是嫁给他。
她伏案痛哭。
那之后,她仍如平常模样,只是人清减了不少,越发的郁郁寡欢。与她订了亲的是县令家的公子,弱冠年纪,模样清俊,也是品行端正才华过人的翩翩贵公子。只是她心心念念皆是那画师,纵是这人有千般好,也终是比不得她心中那人半分。
她那婢子看她这般,终是心疼不过,推说要带小姐出门散心,将她带出了府。她爹爹娘亲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去了。那婢子带她行了小半日,方才到了画师的草庐,她踟蹰着不敢进门,却被那婢子硬是推了进去。好在屋内无人,否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是她第一次到他家来,环视过去,屋内陈设一如他人般素雅整洁,却终是显得有几分寂寥寡淡。呵,可不是么,他素来这般清淡,有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案上焚着冷梅香塔,茶还温着,主人不在桌案后翻书,却是不见踪影。
她轻叹一声,只道是天命,便是来寻他,也终是无缘得见。她黯然伤神,却也认命,退出屋子,合上门扉,唤了婢子打算启程回府。转身的刹那,却见那画师自篱笆后转出,见了她不由一怔,几分讶色浮上眼底。
“先生!”她喜上眉梢,苍天怜见,尚还眷顾她几分。
“进来说吧。”他已敛了讶色,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推开了门。
她跟着他进了门,看着他净手,换一壶热茶,重焚一炉梅香,而后目光从从容容如流水一般望过来,恍如初见。
“先生,我……”她捧着茶杯,咬紧下唇,内心汹涌鼓噪着喜欢,却不知如何开口。
那画师挥了挥手,淡淡道:“某知小姐来意,承蒙小姐厚爱。然某已心有所属,只得辜负小姐一番美意,某不胜惶恐。”
她一阵恍惚,茶杯里的水溅在手上也浑然不觉:“先生能否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有幸得先生垂青?”
他垂了眸,低叹一声:“随某来吧。”
她跟他穿过篱笆驻的回廊,停在小屋门前,看他小心翼翼的推开屋门,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而后,她听到他低喃,我来看你了。那时她方知,他的声音竟可以温柔如斯。
那间小屋像是一间画室,里面挂满了装裱精致的画。一一看过去,画上所画皆是同一个人,只是神态各异,或嗔或喜,或乐或忧。那画师走到当中那幅画像前站定,淡淡道:“这画中所画之人,便是某倾心之人了。”
她抬眼望去,画中人似笑非笑,凤目微合,眉宇间自有一股锐气,倒像在与她对视。那人眉梢轻扬,张扬肆意的神色间隐有几分邪气,摄人心魄般妍艳。一片繁茂梅林,枝头梅花开得正好,那人身量修长,一身云纹锦袍,脚踏鹿皮短靴,玉冠束发,半倚在一株梅树上,轻舒广袖,单手执了一支玉箫,远处云雾缭绕,倒有几分清幽之色。落脚处题了四句诗,之后便是落款印章——她再熟悉不过的。
“先生,画中人确实一身风骨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与先生可称绝配,可是那是个男子啊。”她有些难以置信。
“是啊……竟是个男子。只是某已泥足深陷,便是男子,也已是难以割舍了。”他轻轻叹息,目光却始终温柔的落在画像上。
“……可那终究只是一幅画啊……我……在先生心中……我竟还比不得一幅画么?”她眼中渐渐蓄了泪。
“在小姐眼中,这便是件极疯狂的事了吧?若是换做别人,某也会觉得那人是痴人说梦,可笑至极。但是,某知道,这个人是存在的,”他轻轻笑了,“小姐知道的吧,某也曾赴试,侥幸得了些功名。然某却并非为了功名,只是为了寻那个人罢了。只是虽进了皇城,最终却也只是失望而归,便在这里住下,许是某天,便可等到那人来了。”
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不觉间便已痴了。她知道画师不会骗她,更不会用这样拙劣的借口推诿,她也知道画师从来都不爱她,那有些一厢情愿的少女情怀,终究是要埋葬了的。只是心口难耐的痛楚,竟敌不过他一个浅淡笑容,即便她知道那笑容并不是为她。
啊啊,像是浸透灵魂的清泉,即便是在爱情这场战役里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但若能取一瓢饮,便也心甘情愿了。
她低身福了一礼,尚还含着泪的双眸认真的凝视着他:“先生,一直以来都给您添麻烦了,只是我尚还有一事相求,请先生务必答应我。”
“小姐请说吧,某自当照办。”他递过一方手帕,淡淡的应下了。
“家父已为我定下一门亲事,不日即将过门,请先生为我拟字。”她接过手帕,拭了泪痕,又是一礼。
“小姐不必多礼,便叫……玉鸾吧。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鸾鸟,凤皇属也,赤神灵之精也。小姐品行端正,相貌端庄,想必这二字也不会辱没了小姐。”
“谢过先生,我这便告辞,不多做打搅了。”她低下头。
“且慢,某擅作美人图,便为小姐做出嫁前的最后一幅画吧。”他喊住她,神色仍是清清淡淡,并无一分波澜。
那日近黄昏时,她拿着一幅画回了府。之后的那一个良辰吉日,便随迎亲队伍过了门。那一场婚宴办的极隆重,方圆百里的少女想必都极为艳羡。流水席摆了一条街,直闹到午夜方休,只是那些宾客中却始终未见有那画师身影。
像是自那日起便失了他的消息,再听到时,已是两年之后,那时她已有了个会流着口水对她笑的孩子。这两年她过得很好,她夫君爱慕她知书达理,二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倒也是悠闲自在。她已是双十年华,越发的端庄稳重,更是深受府中之人的喜爱。
那日她闲来无事,信手拨着琴弦,却听人说那画师身染重病,怕是已时日无多。她心下一乱,琴声立时走了音,匆匆向外奔去,却见她夫君正站在府前,身边便是一辆套好的马车,正是要出门的模样。见她出门来,只是沉默的上前为她加了一件外衣,然后扶她一同上了马车。
“我知你必然忧心不过,要去探望,便在这候着,还算是及时。只是那人病势沉重,怕是已……回天乏力。”
她只觉心痛。
那人还那般年轻,尚不及而立之年,怎就要落得这英年早逝的地步?莫不真是应了天妒英才这一说?
那画师家里依旧冷冷清清,自主人病了之后便越发显得寂寥。画师半卧在榻上,人越发消瘦,却也显得更加英俊,只是整个人越发的飘渺,倒似真的不在凡尘了。他病得委实太重,连泡茶这种事都要找人代劳,平日里本就寡言,如今更是几近一语不发,便是听人说的久了,也要略略合眼休息,这一场病已彻底榨干了他的体力。
她看了心疼,硬是将人接回了府亲自照顾。她夫君曾问她可曾担心此举会惹来非议,她只淡淡回道,她一身才学皆是先生所授,先生对来说她有如兄长,兄长重病,她自当亲自照顾。况且清者自清,她又何必忧虑。她夫君亦是个性格温厚之人,便同她一同照顾那画师,人问起,只说妻兄便是己兄,自当好生照料。
这般过了半月,那画师病势越加恶化,有时整夜呛咳,难以入睡,而后便渐渐咳出血来,再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昏迷,有时甚至一整天也难以清醒一次,医师也已束手无策。她知他已时日无多,又是担忧又是心痛,已在无人时偷偷哭了许多次。
那日黄昏时,她端着药碗,正要推门,却见那画师正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出神。多日来被病痛折磨,他已瘦得形销骨立,只那双眼依旧清清淡淡从从容容,还是当初模样。他盯着窗外半晌,收回目光,自怀里取出一张画像,低低笑了。
“你是真实的么,某也时常这样质疑,可你却那么真实的存在着。那么你在哪里呢,是真的从来都未出现,还是已经逝去了。某这样等啊等啊,就这样一生过去了,却始终等不到你。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你都在哪里,都做了什么?”他的脸上慢慢浮出了寂寥的神色。
“某那么想在你的生命里住上一程,只可惜,某已经等不到了啊……某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他慢慢躺回床上,合眼时,有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最终落入鬓发杳无痕迹。
她在门外已是泣不成声,她夫君默默揽了她的肩,他们何其有幸,可厮守终生。
那天入夜时分,画师吐尽最后一口气,就此辞世,不过二十有八的年纪。她亲自为他整理鬓发,由她夫君帮忙换了寿衣。她伸手轻抚画师平静的眉眼,想起这人从来都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摸样,连死去时也仍是这般。只是那画师也未必天性便是如此,只是太过寂寥罢了——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画师的葬礼也是由她一手操办,入殓之前,她又去了一次画师的草庐,把那间小屋里的画作尽皆取了出来。最终只留了当中那一幅,其他的便在那画师墓前焚了。那之后,她家便多了一项家训,便是要寻那画中人。
“王爷,您还在听么?”
“这故事倒是有趣得紧,只是你又缘何说与本王听?”他回过神,把玩着手中折扇。
“实不相瞒,小人便是那女子的后人。前日祭天时,小人有幸一睹王爷容貌,竟与家传的画像上所画之人一般无二,因此斗胆前来。”座下之人恭敬的双手呈上一幅卷轴。
他看了画,淡淡笑了:“却是奇了,这般看来,此画也是与本王有缘,不知可否割爱?”
“家训有云,若寻得画中人,便以此画相赠,以了那画师心愿。如今已达成祖训,王爷自可拿去。”座下之人躬身一礼,便自去了。
他摩挲着画面,那画已是前朝古物,颜色却艳丽如新,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调墨。落款印章清晰可见,让他觉得莫名熟悉。他也曾觉得自己夜不能寐时,恍惚间似在思念什么人,如今方才明了。
他想,若他能及时的与他生在同年代中,他是否就不会那样寂寥的死去?
“我竟迟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