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见》顾白蛋

2、1.1

　　八月初三，敬家金号“景福记”开张的前五天，我在天香酒楼订了个雅间，这里的八宝鸭子是京城一绝，再沏上一壶明前龙井，甫一入杯，茶香四溢。门外艳阳当空，小楼揽红倚翠，街上引车卖浆之人吆喝处处，繁华中透着三分闲适，最令人心情舒爽。

　　我瞧了瞧翠莲，她将脚搭在凳子上，一张艳红小嘴从上菜就未曾停过，饿鬼吞食一般，与五年前娴静如娇花的她判若两人。

　　“你慢点吃，小心噎死。”

　　“噎死？”她含含糊糊地说，白里透红的圆圆脸上一双圆圆的眼睛不安分地滚来滚去，不以为意地道：“小姐也要舍得才行。”

　　“别光顾着吃，敬家金号的事打听的怎么样了？”我不满地把盘子拉了过来，白她一眼。

　　翠莲终于放下筷子，抿了口茶，正色道：“小姐，这怕是这些年，我们遇见的最厉害的对头了，景福记的手艺和我们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那帮师傅们都是从徽地带过来的，衷心耿耿，绝无背叛东家的可能。”

　　“是么？”我沉吟片刻，和敬家竞争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正面过招的时候了。

　　在开金号这行有句话：北金福，南景福。

　　京城金家和徽地敬家是百年的死对头，金老爷和敬掌家年轻时斗得死去活来，一个雄霸北方金业，一个占据江南半壁，彼此秣兵历马，虎视眈眈。

　　去年，我将金家“金福盛”金号开进了敬家的地盘，半年之后，敬家就放出风来要在京城开分号，不过短短三个月，就已经买下了房子，只等开张大吉。

　　“敬远恭是个什么样的人？”

　　“回小姐，是个狂妄至极的家伙。”翠莲哧溜哧溜喝着茶，五年的伙计生涯将她训练得毫无姑娘之文静，泼辣干练，不重仪态。

　　“你——”我踢她一脚，“把腿合起来，像什么样子——”

　　“是——小姐！”翠莲嘿嘿一笑，凑近耳边道：“不过这事倒也奇怪，敬少爷是为新店的事情来京城的，但我在店里只见过他一次，大小事宜一律交给掌柜的管，听店里的伙计讲，敬少爷这次是要筹谋大事。”

　　“什么大事？”

　　“语焉不详，想必他们也不知道。”

　　“那敬家金号有什么独到之处？”

　　“景福记有的，我们基本上都有，若说独到之处，就是敬少爷似乎交友广阔，比如吏部侍郎，他是我们金号的常客，但是敬少爷这边没开门，就接到了他的订单——”

　　吏部侍郎周原，奇怪，前几日金号才接到周大人的订单，是贺寿的寿桃，而周夫人和我交情匪浅，没道理分开下单。

　　“除了周大人，还有谁？”

　　“礼部的冯大人，兵部的张大人，还有镇国公裴家……”

　　“裴家？”

　　“是，看到单子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呢，裴家的金器一直是委托我们金号的……”翠莲皱着眉头唠唠叨叨自以为是的分析着，而这些人的名字猛地让我警觉起来，这些人除了镇国公之外，全部都是唐王李萧的党羽，难道是敬远恭实际上密谋的并非是一家店铺，而是夺位之争？

　　正想着，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声如洪钟的大笑，我和翠莲对视一眼，翠莲不屑地道：“肯定是足金坊的徐老板，这个人走到哪，笑声都是这么可怕——”

　　“嘘。”我轻轻推开窗，隔壁雅间的言语立即飘了进来，勉强能听个只言片语的，只听声音嘹亮，语调铿锵的徐老板道：“……敬少来了，保管叫那个娘们俯首称臣！”

　　“呵……难道你们这群混迹……还没叫她俯首称臣吗？”

　　“我等驽钝，这才显得出敬少之高明——”

　　“砰……”我伸手关上了窗子，异常不屑，真是一群奴才相，平日里见了我佯装不识，待我转身就冲我吐口水，如今见了敬远恭，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恨不得去舔人家脚趾头。

　　“你先走吧，你东家在隔壁呢，免得等下被人看破你我相会——”我说着话拿出个钱袋递给翠莲，“脚上那双鞋也换了吧，都破洞了，毕竟是个姑娘家——”

　　翠莲伸手接过，笑道：“小姐今日倒说起这种话，既然小姐觉得翠莲是个姑娘家，那什么时候收翠莲回金府？”

　　“你摸清了敬家金号的底就让你回来，而且……拨家金号给你管。”

　　“真的？”翠莲眼中一亮，喜滋滋地将钱袋塞入怀中，贴在我耳边道：“我就知道小姐疼我！不过，小姐，敬少爷确实是……潘安之茂，宋玉之姿……”

　　“滚你的，死蹄子，再啰嗦回来就把你嫁给阿四！”我推了她一把，翠莲耸耸肩，高高兴兴地去了，在空无一人的雅间中，我又推开了窗，窗外花香夹着人气一涌而至，不知不觉来到这个在历史上从未被记载的岁月已经五年了，而且，我竟然一点也不想回去。

　　只因，这里人单纯些，赚钱也容易，实在是我等财迷的桃源之乡。

　　我饮着茶，倚窗而坐，楼下就是京城东安最繁华的西市，车水马龙，人头涌涌，小贩的吆喝声震天动地，卖白梨俨然开起了演唱会，唱词幽默，曲调粗狂，嗓音嘹亮，我听得入神，却不想那小贩唱得兴起，开口歌道：“吃了我的梨，包你治百病，拉灯一晚干天明——”，一口茶立即喷了出来，忍不住笑出了声。乐极生悲，楼下忽然有个人抬了一下头。

　　我一呆。

　　他穿了身云白软绸长衣，腰系湖青镶玉腰带，一抬眼就这么望定了我，微微抬手拭了一下侧脸，然后冲我招了招手，我心呼：倒霉！怎么就偏偏喷在了他的脸上？我叹了三叹，老老实实下楼去。

　　“上次送进宫的那几支钗，皇后娘娘很喜欢，夸你们金福盛手艺独特，宫里几位娘娘见了，也心生喜欢，你若不忙，再帮我做几支。”他背着手，隔了一步远，不冷不热地说。

　　“唐王殿下放心，民女一定打理的服服帖帖，却不知这次要送的是哪几位娘娘？”我堆了满脸的笑，唐王可是订货量最大的VIP。前几年为了发展这些达官贵人们，我做出了整套VIP客户服务条款，挖了一年才挖到了镇国公，有一次为镇国公的孙女裴水伊送样子的时候，俩人聊了几句，一回头就看到万年寒冰脸的唐王。

　　极其莫名其妙，一回到金福盛，唐王府的大管事就到了，说是唐王府的金器可以全部交由金福盛打造，但条件就是我金三娘要每天给唐王去讲半个时辰的笑话。

　　我着实异常惆怅。从小到大，满打满算听过的笑话就没20个，何况就算我有料，也没有说单口相声一个小时的能耐，那个时候，我非常后悔，我要是早点投身曲艺界就好了。

　　后来，我真的去唐王府了，俩人隔着一个大画案，他埋头批阅公文，我则坐在太师椅上滔滔不绝地说笑话。只是，他从来都没有笑过，亦没有抬头看过我，无论是我词穷窘困的时候，抑或是我开怀大笑的时候。

　　我真心地觉得英明的唐王殿下是在刁难我。

　　再后来，我江郎才尽，讲了个“好朋友”背靠背的鬼故事古代版，他沉默地盯了我片刻，后道：“其实，你静静地坐着就足够了——”这是十个月以来，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那一日下午，我安静地坐在他对面，腹诽了整整半个小时，当黄昏来临时，橘红的光线越过窗棂洒在了他的脸上，他英挺的五官显得非常柔和，长眉，薄唇，眼睛中像是洒进了揉碎的夕阳，斑斑点点地耀人。

　　一瞬间，我看呆了，视线舍不得移开。

　　他猛然抬头，对我说：“以后，你不必来了，唐王府的金器一律交给金福盛打造。”

　　“哦。”我不闪不避地凝视着他，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他似乎不开心，微微蹙了下眉。

　　香燃尽了，半个时辰到了。

　　翌日，唐王大婚，迎娶靖西侯之女为王妃。此后的小半年除了节时定期拜会，谈论金器花样，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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