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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沾邊裙弄蝶·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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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倩女悠悠醒轉之時,發覺自己身處自家庭院,一隻褐翅白裙的大蝴蝶正款款停在面前牡丹花上,微微動翅。她心覺喜歡,拿出手帕子,悄悄靠近,想撲來頑耍。
那蝴蝶似乎神態安然,分毫不曾知道有人靠近。
俶爾一撲,卻撲一個空。
那蝴蝶依然紋風未動,停在花上安安靜靜,不曾移動半分。
張倩女吃了一驚,心下疑慮,卻又聽得遠遠的閨房內傳來悲啼啜泣,於是輕移蓮步,偷眼望向裏面。
兩個侍婢攙著張老夫人,正圍在床前哭得真切。老夫人握著床上那人的手,痛煞心肝:“孩兒,你自從文舉走後,一病不起,臥床了這些時日,像是三魂沒了七魄,也不知是何癥候。你好歹也囫圇跟我說句完整的話者!”
張倩女聞言,心頭突突亂跳,定神細看,那床上奄奄的佳人,不是自己,卻是哪個?只見那床上的倩女,掙挫著稍微坐起,道:“哥哥去了,至今還沒個音信寄來。”
張老夫人哭道:“我的兒,你且休要過慮,我使人給你弄些湯水吃。”
倩女搖頭不要:“我這一會又昏沉上來,只要稍稍睡上一些兒。”
張倩女在屋外唬得一時目瞪口呆。那屋內有一個自己,外頭又有一個自己,是何緣故?她不敢高聲,唯恐嚇著母親和侍婢,只得匆匆忍住啜泣,轉往前廳。
走路時只覺腳下起了飄,身子也如鴻毛一般,比往常更為輕盈,霎時間便走過了山石水榭,檐角回廊。
荒唐了半晌,張倩女此時內心也漸漸明白過來,自己想必是思念瓔珞過分,又昏迷了這麼些時日,分出半邊魂魄離了身子。她在張府前面徘徊半日,猶猶豫豫,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想到千里之外的瓔珞,不禁又悲從心來。
誰想自己原本一腔熱忱,如今卻做了個無主孤魂,愈發哀涼。
罷也。既已是孤魂,去留也倒自在。
張倩女想到此處,把銀牙一咬,望了一眼那華麗麗張府大門,頭也不回,竟逕自取道,望了那京師的方向去休。
黃昏。江上。
好一番秋水孤浦,明月蘆花。
瓔珞看看遠處,響著榔板歸家的漁人,吱扭扭的小船驚起一排寒雁。天水相接,再沒有比此地晚照更勾人離愁別緒的景致。
嘆一口氣,低頭撫琴,一把紋理上好的綠綺,七根清泠泠的孤弦,好不寂寞。
第一聲弦響,平沙落雁。
傾耳凝聽,瓔珞聽得的卻不是琴音。她驀然抬眼,只見數日朝思暮想的人,正淚眼盈盈,站在自己面前。
凝噎半晌,她終於開聲問道:“我敢是還在夢中?”
張倩女緩緩俯身,握住她雙手,似有滿腹千言萬語,可將欲說時,又不知如何開口。
最後只道:“我隨你去。”
瓔珞看著她,凝睇許久。方是詫異,后漸漸轉為欣喜。她柔聲道:“你,不怕我哥哥或是老夫人趕了上來?”
張倩女搖頭:“趕上來又待怎麼?常言道,做著不怕。”
瓔珞笑道:“你也曉得個‘常言道’!你可知常言道,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你這一回隨了我來,可就由不得你了。”
張倩女道:“你待拿我怎麼著?”
瓔珞問:“那倒好,我且問你;你此番來,是打定了主意從此不歸家呢,還是過後隨我一同回去,見老夫人跟我哥哥者?”
張倩女低頭不語。瓔珞當她是默許了回去,便勸道:“若是如此,你現在先回家。如趕我一併上京,一則毀了你的名聲,二則有恐我哥哥暗中打聽,不見了你人,還不知要做下些什麽事來,對你不利。”
聽了這話,張倩女倒抬起頭來:“這些我都不怕。有些緣故你不知道,我此番出來,是不打算回去的了。你日後去哪裡,我便也去哪裡。若留在家中,不拘時日多少,老夫人總歸要趕著我嫁人。那時我與你,不仍是要一個這壁,一個那壁。”
瓔珞沉吟片刻,道:“好。我明白了。為怕夫人追來,我讓艄公疾便啟程。”
當下放了帆,起了槳,蘭舟依依呀呀,蕩開波紋,劃向江心去。
瓔珞看身邊的張倩女,斜暉中容貌姣好,神情安詳,更是多了一番別樣的風度。她不禁側過臉去,有些猶豫地低聲道:“那,待我上京試后,故意不中,我們兩個豈不是無處可去?”
張倩女道:“那我們兩便只做一個荊釵布裙的貧賤夫妻,也不爭地。”
瓔珞道:“你嬌滴滴張府的大小姐,我終不忍你過那樣粗糲淡薄生活。”
張倩女笑道:“你把我看成什麼樣兒人了?這苦別人吃得,我也吃得。”
瓔珞搖頭苦笑道:“這個不成。便是你肯了,我看在眼裡,也是一般的心疼。若你真肯跟了我,我此番上京便索性搏一個功名回來。到時你與我一同回去,把話與老夫人跟哥哥挑明了,鬧將起來,老夫人得知真相,必不肯再留我哥哥做婿;反正我也從小當男兒教養,得了狀元,著老夫人莫高聲,我去領一個官來,做個當時當代的花木蘭,你便是夫人縣君,也省得受那般貧苦。”
張倩女不免擔心地道:“這個可使得么?”
瓔珞道:“爲了你,什麽都使得。”
張倩女低頭不語,個中內情委實說不出口。可轉念一想,便是這樣也好,反正自己如今孤魂無主,倘若能回到張府,說不定便可以魂魄歸體,真個隨瓔珞前去為官。於是便點頭道:“就依你的意思。”
瓔珞展顏一笑,將她擁入懷中。
江上,落霞似錦,水天一色。
是日,枝頭綻紅,春意熱鬧,京城外的張榜墻上已貼著蓋了官印的皇榜。略略有識得幾個字的,便站在那裡搖頭晃腦地念:“一甲……進士及第,狀元……王文舉……”
瓔珞站在客棧的窗前,看著樓下喧鬧,心下感慨。
金榜題名,也不枉了她這一時的辛苦。想到立即便可以同張倩女起身回鄉,瓔珞又是喜又是嘆,於是吩咐道:“張千,將筆硯來。我且修一封平安家書。”
心意已決。得了紙筆,瓔珞飽蘸濃墨,唏噓一番,便將王文舉如何逼迫自己替其上京赴考之事,細細說出,末了寫道:“今瓔珞已代兄狀元及第,若能承夫人不棄,瓔珞得官便與小姐一時回家,不宣。”
寫畢,將來封了口,給了張千,道:“登時與我送與張老夫人,要快。”
張千這廂答應,那廂便出門,匆匆地走了。
此時張倩女進來,問道:“這張千殺才,慌慌忙忙地是要去哪裡?”
瓔珞笑道:“他是與我去送家書的。你最近幾天說身子不好,我想是中了濕氣,怎的不在床上好好歇著,又過這邊來?”
張倩女道:“今天稍稍有些精神了。我最近也不知道是怎的,有氣無力,仿佛三魂走了七魄似的。你且過來陪一陪我者。”
瓔珞聽了這話,便上前扶起她往褥墊上坐著,斟了杯熱茶,道:“算是今日無事,若要身子爽利些,我陪你外面走走。”
張倩女搖頭不用。半晌,方才猶猶豫豫地道:“瓔珞,你可信妖狐鬼怪?”
瓔珞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那些東西,信它怎麼!”
張倩女道:“若是我亦為鬼怪妖狐,你待如何?”
瓔珞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那我便做了一個收妖的道士,把你收進那紫金葫蘆里,帶回家去,日對夜對,仔細保存,免得一時一個不小心,讓你走脫了。”
張倩女莞爾一笑,只是這笑容畢竟有些悵惘。
話說那張千離了瓔珞住處,日夜兼程,趕往的卻不是張府,腳上打了個彎,徑直卻往王文舉的住處來。
原來這書童張千自瓔珞離家那日起,便已被王文舉買通,著他盯緊瓔珞一舉一動,不可懈怠。如今瓔珞一封家書,原本意欲使老夫人知道自家哥哥圖謀,卻不想落入了這廝手裡,反而授人以柄。
王文舉展開了瓔珞家書,上下一看,冷笑道:“我便知道,這賤蹄子本無半分向著我的心。如今借了我的名科舉及第了,便忘了我這個當哥的好,倒想要跟夫人告狀,倒打一耙了!”末了,又將那信尾細細看了一遍,疑惑道:“這賤蹄子說,‘與小姐一時回家’,這又是哪一家的小姐?”
張千道:“秀才有所不知,瓔珞小姐走了不幾日,那張家的小姐便趕了上來,說是要與瓔珞小姐一同進京。兩人結伴去了京城,在一家客棧下榻,如今正準備回府。”
王文舉驚異皺眉道:“這如何可能?那張家小姐自從她走了便一直臥病在床,人也不認得幾個,我是昨日才偷偷著人去看望的,生怕她熬不過瓔珞回來,這親結不成。你說的這個張小姐,感情是別家冒充的?”
張千也是唬了一跳,道:“這個小人不知。只是那小姐,模樣身段說話與張家小姐分毫不差,小的看來,分明就是同一人。”
王文舉凝神思索片刻,道:“天下容貌相似的人何其多,只怕是別人料定她此次進京會高中,意欲攀龍附鳳,冒充了張家小姐,也未可知。”
張千點頭道:“秀才說的是。”
只見這時,王文舉面上浮起黠笑,兩隻手指慢慢捻著那封薄紙家書,慢慢地道:“我那好妹妹與張家小姐的事情,我從丫頭那裡也略有耳聞。想必我這妹子的病也是因她而起。我如今有一計,便依著這假冒的張小姐,叫我那真正的渾家斷了那對食的念想,老實嫁與我。”
張千忙湊上去,道:“秀才有何妙計?”
王文舉擺手道:“且取紙筆來,我代妹妹修書一封與岳母大人看。”
張千忙不迭地取了文房四寶,看王文舉寥寥數筆,將家書修完,封了口,放在他手裡,得意笑笑。
“此計如何?”王文舉問道。
張千忙不迭點頭:“秀才妙計!秀才妙計!”
王文舉囑咐道:“這信務必要送到張小姐手上,事成之後,我自重重賞你。”
張千接了信去了。當日,這封家書便被送到張府張老夫人手裡。夫人得信大喜,只可惜不曾識得半個字,於是匆匆忙忙顫顫巍巍便到張倩女的閨房來,一面道:“孩兒!文舉來了家書者!”
那張倩女原本病臥,聽了這話,竟不顧頭暈眼花,掙挫著起來,兩旁的侍婢急忙來扶。
張老夫人顫顫將那家書遞與她,道:“你再不必掛心,可也會好了一些兒者!”
張倩女便要來拆那家書,誰知身子既弱,魂靈也已散了一半,一時只是手打著顫兒,狠命地撕,薄紙竟紋風不動。是兩旁使女幫著拆了,方把那信紙遞到她面前。
誰知張倩女只看了一眼,便如著了一個驚天霹靂,杏目圓睜,口不能言,唬得老夫人及眾使女手足無措。只聽她哽咽半晌,方噎出一句話來:“則被你痛殺我也!”說完,竟登時昏死過去。
整個張府上下,一時亂作一團,大放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