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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長尾虎鳳蝶·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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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始料未及的事。
自從那一天綠腰偷偷跑到她身邊看她以來,幾乎每天她都能“剛好”撞見她或在營地外的溪邊,或在軍營的外圍往來躑躅。營妓是不被允許進入將士駐紮地的,於是綠腰便只能遠遠地望著她,抿著嘴笑一笑,
不知為何,她便也像鬼使神差地,拔腳跟了她去。
於是,兩人在無人的地方一齊散步,她便把從軍數年來各處的奇聞扯些與她知道,綠腰的眼睛瞪得渾圓,聽得仔細,卻也還會提出笨問題,讓她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不僅單純而且蠢得讓人無奈。
也好。她早已厭倦了與頭腦繁複的人打交道,也厭倦了一直藏匿于假面之下。她畢竟還是貪戀上了,與綠腰在一起的時候那些難得的輕鬆愉快,不需花任何心機。
綠腰房中無人的時候,便托人去請她來。只是她一開始尚欣然前往,就當敷衍籠絡,爾後卻愈來愈懶去了。不是因為怠惰,而是因為她發覺自己愈發的難以忍受綠腰房間里留下的與別的士兵歡好的痕跡。
她從不過問綠腰與別人夜宿的事情,自來,自走,每次與綠腰一起的時候也並不提起。只是她自己也沒有留意到,每回綠腰不經意地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她的眉頭總會微微一鎖。
可綠腰留意到了。她瞪大了眼睛,大惑不解地說:“一羽,你爲什麽生氣……我是靠這個討生活的,你該知道……我的心裡只有你。”
她避而不答,轉頭捻弄一絲草葉。她自己畢竟也覺出了自己的無聊。
若不是那天她懶懶散散地,不請自到地走向綠腰帳房時候,迎頭遇見了剛剛從她房中走出的同袍時,日子也許就這樣過了下去。
不過。她苦笑。也許一切仍還是有定數的。
她看見那個心滿意足了的同袍系著外襟扣帶,見到了她,還不忘打了一個招呼,她頓覺心中莫名無比憋悶。
此時綠腰剛好也從帳房中走出,鬢髮散亂,衣衫未整,因之前並未有約,料不到她竟會自行來訪。一眼見著了她,小嘴驚訝成一個喔字。
“一羽,你爲什麽來……?你該先告訴我的,我好……”
“好準備預先收拾你賣爛的攤子,讓我吃他剩下的?”她見了她這副模樣,一臉的理所當然,竟心頭一股無名火起,指著同袍,大聲向她呵斥。
綠腰一愣,她原本便是花魁帶些嬌蠻的心性,又覺著自己占理,哪裡肯乖乖吃這突如其來的教訓,即刻反詰道:“你該早知道我是賣爛了的攤子的,如何又來找我!真心想好好討一房只睡你家炕床的媳婦,出了軍營八百里地滿街便都是的,何須舐著邵興班的窯姐兒不放?”
這原本是一時不肯服軟的氣話,誰知她聽過后,心頭那火再也按捺不住,狠狠將銀槍摔在地下,哐錚一聲。同袍吃她一嚇,怕她動起手來,連忙遁走了。綠腰哪裡見過這個陣仗,登時渾身一軟,坐在了地上。
“滾!”她大喝一聲,轉身便走。
霎時,綠腰撲過來,緊緊摟住了她的雙腿。她始料未及,被她這樣一抱,心中又湧起酸楚,竟不忍心掙動。
“一羽……一羽,你莫要生氣,我答應你……從此除了王上傳見,我再也不接別的人……我專心、只對你一個……你千萬莫再對我說這樣的話……”
涕泗俱下,泣不成聲。
她低頭不語。且不論真假,這賣身的女子肯如此說,想必已是有了幾分對她的真心。她靜默片時,蹲下身來,將滿面淚水的綠腰擁入懷裡。
事後她獨自坐在房中,稍微清醒些后才發覺,自己原來已逃不出這女子的掌心。今天這事情傳出去,最多不過是鬧個前鋒騎兵爲了窯姐爭風吃醋的笑話,而她自己卻知道,對於她,對於她要做的事,這無異是天大的一個災難。
她驚覺,自從跟綠腰在一起以後,自己仿佛忘記了當初從軍的目的。那個殺死自己全家的男人的聲音,在自己心中似乎也逐漸遠去了。
她的心裡,竟慢慢被那環佩叮噹的女子一步步蠶食,佔據。
有時候她居然會有這樣的念頭,就這樣在軍中待下去,衣錦還鄉之後,便將綠腰贖出邵興班,退隱市井過逍遙自在的日子。但轉瞬,她便被自己的退讓嚇出一身冷汗。
她邱君君,何時竟然有了放棄復仇的想法。
不,這並不能。
可是這聲音軟弱得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報仇。這個詞離她越來越遠,她甚至相信自己就是商一羽。半夜偶然醒來,她有時會忘記自己原本的名字,邱君君。
白天的時候她去看綠腰,靜靜地看著她笑,看著她對著自己撒嬌放癡,聽著她說營妓中間無聊又無聊的瑣碎小事,聽著她用一種近乎愚昧的表達來顯露自己的無知。
可是,與她在一起,她感到快樂。她不必再偽裝。
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如果她可以放棄對王的復仇,她便能夠得到一枚勇戰的勳章,帶著綠腰,回到自己的老家去。
過去的事情,有時竟已變得那麼遙遠。
“我,我的名字叫商一羽。”她試著用嘶啞的喉嚨這樣說服自己。
“一羽……”纏綿到頂峰的時候,綠腰也這樣含糊而溫柔地叫她。
她混亂至癲。
有一天晚上,綠腰倚在枕邊,替她梳理著長長的秀髮。忽然似乎是不經意地,對她說:“明晚我不能陪你。王要來。”
“你說什麼?”她渾身一震。
“王要來。”綠腰奇怪而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繼續替她梳理頭髮。
半晌,她說不出話來。末了才喁喁道:“好的……你替我向王美言幾句。”
夜依然非常安靜,然而她看著睡在身邊的綠腰,輾轉反側。
明晚。
數年的醞釀,也許就只在明晚。
可是倘若真殺得了王,又如何?她原本是沒有打算活下去的,殺了王,她與綠腰,便陰陽相左,永生不得再見。
她已經預料到了這一著的結果——殺王,死于兵隊亂刀之下,兩人訣別。
或者,就此放手,不再過問王的事。於是歲月靜好,直至贖出綠腰,衣錦還鄉。
想到後者,她心一動。
這何嘗不是一個解決的辦法。
可幼年時候村落里父母的殘肢斷臂,瀰漫的血腥氣,又湧上喉頭。
她抱著綠腰的手臂漸漸變得僵硬,看著睡在懷裡安然呼吸著的女子,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