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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長尾虎鳳蝶·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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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凝視著手中的火鉗,滾燙的小炭塊,被慢慢地從爐火中夾起。她看著這東西,它或明或暗,現出一種地府深處也似詭異的景象。
不驚惶。沒猶豫。
驀地,她將這一呼一吸都帶著灼熱的東西塞進喉頭,奮力向下吞咽。
“呀——”
她淒慘的叫聲先前還是透著女人特有的嫵媚,轉瞬便變作了沙啞。霎時,皮肉燒焦的味道在整個簡陋的斗室中瀰漫開來。她痛苦地抓撓自己的喉嚨,咳嗽,卻咳不出,斑斑點點的血跡,來不及掉在地下便已轉成了烏黑。
指甲斷了,嵌在皮肉里。鏡子里的自己已然成為厲鬼,披頭散髮,形容可怖。
而她的臉上,還留著數月前自己拿著開刃的軍刀,從上至下扯出的深深一條刀疤。
被這刀疤扯過的眼睛,也再沒有之前的明澈如水。
短短不過半載時日,邱君君已從一個婉約嫳屑的女兒,化身成為誰也再認不出的青面惡鬼。
是了。再也沒有人能認出她的樣子,再也沒有人能聽出她的聲音。
溫婉可人的邱君君已經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商一羽,踔厲軒昂,無所畏懼,王的前鋒騎兵。
“一羽!……一羽!來,再喝一杯……”
同袍嘻哈的推杯換盞的聲音把她從回憶中陡然叫醒。她愣怔片時,臉上浮起半分歉意的笑容,舉杯一飲而盡。
她必須記住,她不是邱君君。她是商一羽。她不是未出閣時弱不禁風的閨秀,她是衝鋒陷陣所向披靡的騎兵。
不是女兒,是披堅執銳的驍勇男子。
不能有半點破綻。
“不是不領兄弟們的情,我實在是喝多了。”她把酒觴往下面傾傾,以示自己干了一杯。
“怎麼了,今天不夠意思嘛!”同袍們紛紛不滿地嚷嚷起來,有人一手重重搭在她肩上,野蠻地出力搖晃。她心中無端湧起厭惡感,臉上卻仍要帶著笑容:“小弟實在是不勝酒力。”
這吞過火炭的聲音,沙啞,嘶沉。這樣很好。從軍數年,從無人發覺她竟是纖纖女子。
“怎麼?戰場上無往不勝,酒場上就萎頓了不成?”同袍繼續開著玩笑,肆無忌憚地拍著她的肩。
經歷幾年戰亂,身上留下的各種傷病還在隱隱作痛。酒力一涌上來,她覺得自己有點昏沉坐不住,搖手道:“真的不能了,小弟先下去歇一歇著。”
“堂堂騎兵前鋒,怎麼像個小女子似地!”有人揶揄這一句,其他人哄堂大笑。
“你說誰是小女子?”她佯裝惱怒,騰地起身作態要打,身邊的同袍看似拉架,實際上卻都是一臉巴不得看這出好戲的表情。
“你便說自己不是小女子,隨軍多年,也不見你親了女色。這樣看來,縱不是小女子,也多半是個……”那人笑嘻嘻地,將手臂作了一個扶不起來的歪倒樣子。
“胡扯八道!”她瞪起眼睛喝道。
可實際上,她並未有分毫慍怒。數年來她心裡所想的,惟有一件事情,其餘的,不過是逢場作戲。她懂這群鬚眉濁物中間的畜場規則,懂怎樣維護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男子”形象,亦懂得如何在這群獸一樣的人中間捍衛自己的地位。
這些蠢物,不過是一群活獸罷了。
一切如戲。她只需入戲出戲。
“即使如此,你證明來看。”眾人起哄,她鼻子里嗤了一聲,反詰道:“要怎麼個證法?”
不知是誰,笑著便提議道:“最近那軍中的胭脂地兒里,新來了幾個貌美的丫頭,領首的便是邵興班的花魁,據說連王上也喜歡得緊。我看班子里今天似乎得空,前鋒若是真要讓兄弟們信你沙場上紗帳里都是英雄,便去會一會那花魁,讓兄弟們得個准話。”
“這個甚好!”那一幫活獸喜上眉梢,得了一塊肥肉也似,不懷好意的眼色紛紛向她身上瞄去,似乎她便是那邵興班里得了王歡心的花魁。
“孬貨色!”她呸了一句。
今日看來是走不掉了。只是這戲若是不演下去,她數年的心血,不啻白費。
“那花魁叫個什麽乳名兒?”她漫不經心地站起來挽了袖口,“小爺且也去會她一會。”
“說是生得齒白唇紅,手腳細潤,論皮相可是邵興班的頭一名。放在軍中營寨里,奶名綠腰。”說話的人說著說著,美美地倒抽了一陣涼氣,似乎當即就親到了花魁的芳澤,形容特地猥瑣。
她厭惡地扭了扭頭,臉上卻也還要裝得笑嘻嘻地,將酒盅往地上一擲:“今夜便是不用等小爺回來,想小爺時,明早到那丫頭帳前請小爺起身便是。”
旁人又是一陣起哄,卻不知她如今心裡特地冷靜,被眾人簇擁著到了綠腰的帳外時也還盤算著如何蒙混過這一劫。
今日燈火不甚分明。就在眾人哄鬧著要綠腰時,帳里傳來悠悠的一聲:“綠腰姐姐今日身子不適,不見客。”
“豈有此理!”她鼻中嗤笑一聲,“感情這丫頭真是好大的膽子,騎兵前鋒在此,也能說不接待就不接待么?”
帳子里也是忽地一個冷笑,道:“讓我來看看,這是個什麽樣兒的騎兵前鋒?”
那聲音嬌中帶蠻,峻而不冷,卻又婉轉如黃鸝出谷。她眼中帶了醉,抬頭看時,刹那便被晃得酒醒。只見微風動了環佩,垂墜叮噹,帶了兩分佻薄嬌冶,伴著著邵興班的花魁款款扶出帳外。一雙橫波的吊梢杏仁眼,纖腰輕束,相顧曼妙。
上下打量她一回,這花魁開了口:“你可就是剛才在我門口鬧騰著的什麽騎兵前鋒?”
此時她的同袍已經有不耐煩地吵嚷著的:“什麽邵興班的花魁,仗著王上接連寵倖,連商前鋒也不放在眼裡!”
花魁綠腰,媚眼斜睨,帶了三分嗤笑,緩緩敞開外襟,頓時滿身的脂粉氣迎面向她裹來。綠腰帶些揶揄地懶懶地道:“奴家身子在此,只怕前鋒消受不起。”
她眼角余光在這花魁身上逡巡一回,淡淡道:“那小爺便還真要消受消受。”
不顧旁人起哄,她上前用力一攬她腰肢,頓覺手中折了楊柳一般,輕盈細弱不勝。綠腰驚然呀地一聲,已在眾人一片哄聲中,橫空被她抱起,挾進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