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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上少年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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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少年过
女人细细凝视着那张画,半晌后才眉目含笑缓缓开口道:“不想将军少年时也曾有过这般诗情画意——傲世铁血如您也曾爱过花花鸟花这般事物吗?”
她声质柔软似水,绵绵间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温腻,与这北境的茫阔苍劲大相径庭。他常常会想,将她带来这萧瑟肃杀之地,或许是他所做过的决定中错得最为离谱的也说不定。
想着他抬了抬头。午睡刚醒,困意尚未消散仍旧被死死地笼罩在一床薄被里,视线带着梦境里也有的昏暗,连带着床前妻子捧于手中的那明媚图案也一并在昏暗的视线里模糊了颜色。
窗布外一柱笔直的狼烟锐利地直冲空辽无垠的大漠灰天。满地荒沙之上的午后阳光并不刺目耀眼,倒是显得有几分薄凉,像浸了水一样带着冷意。
那画并非他所作。
他本以为自己在早些年就已忘了到底作画者是谁,而如今这么猛一回头,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一直记得清晰入骨。
二十年前,扬州城某个不知名的私塾里少年垂头,执笔沾墨、扬手轻挥,白廖的纸页顿时花页抽绽、落鸟收翅。
而少年身后,十来岁的自己不屑地冲他一笑,继而端起案桌上洗笔污水往那人头顶倒去,瞬间水声哗哗,弥漫的水气令一切回忆都布满青苔和水渍。
扬州一别后顿是十年飞逝,还是个卑微小兵时他曾有幸得假,借着假时他策马千里去了趟万花谷。常年春色漫眼的谷内百花摇曳湖山相宜,他行走谷中看遍花姿鹿影,却始终不曾逢见故人影。
别离前夕与谷中人于瀑前饮茶听乐,才在口耳相传见得知那人不见踪影早已数月。
采药的女弟子掩嘴轻笑,眉目带着股世外之人才有的灵快:“您啊也快别找了——师兄的踪影从来是谜,前些月听他说谷内哪儿的野果熟了极宜作酒,现在大概是跑去摘了吧。”
谷内不泛险危之地,他有些楞:“不担心么……你们?”
女弟子拈起一枝绿叶轻轻一嗅,点点头收入药瓤后继而开口:“该回来的总会回来,不回来也就算了,这是他说的。”
在那之后他便再没有刻意寻过他。直到长安街角偶然相见。
他接过画轻扫了眼,突然想起了许多小时的事——那时私塾少年的他们血气方刚,谈起军营战场总忍不住血脉贲张。沙场点兵,金甲利剑,提起样样人都会眉开眼笑语不能停,若逢上兵甲行街,那更是会按捺不住兴奋次次都冲到人群前叫嚷观望。
而书画乐音一类死板之极的雕虫玩物,在他们那些人眼里只不过是女儿家刺绣般玩物,平日里为了官名非学不可,但事实上是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一干血性少年间,唯独那人偏只爱这些淡如白水的事物,日日窝在家里舞笔弄墨,那怕街上锣鼓震天铿铿掀顶也从不抬头回望一眼。
那时的自己从来当他女人心性可笑懦弱,闲着得空便是一番捉弄。而那时的他也只还是凡人之躯少年年纪,时常耐不住脾性举起砚台想冲他砸来,偏偏在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后却又总会放弃转身,任凭他如何言语奚落也不再回搭理,弄得他总有点失落。
时光飞逝,朝庭征兵一干同塾兄弟兴冲冲响应。
别离前夕一伙人在酒肆聚首,弦乐悠扬胡姬伴乐而舞,他们在幕纱帘影间共享最后一个平和如水的夜晚,也不忘顺路把他也请了过来——年龄稍长后便不会再像以往那般直白地捉弄他,在这别离之夜更是相谈甚宜,大伙祝酒相庆谈笑风生,以往那些琐事儿都成了口上笑谈。
月华如水,他兴致一来喝得多了借着酒兴为陈年旧帐道歉:“那时的事真对不起,我不该在你作画时冲你倒水的——你很看重那些东西的吧?”
直到如今他也记得清楚,那时担忧画被水糊去的他瞪向自己时的那表情——让他久久无法释怀此事,只能刻意让自己装作忘记。
那人也喝多了,只是笑道:“我挡得很好——湿的只是我,不是画。”
多年来这人也变得不同了许多,与以往颇有点死板腼腆的少年不同,如今的他身材高挑言谈儒雅,与他坐在一起时他常常会产生自己只是全然未读过书的俗人错觉。只是他仍旧对战乱一类事连看都不看一眼——他的兄弟们大都在背后笑他懦夫,说这人不知为国驰骋,只知躲入水乡花谷独享安乐。
他犹豫了下还时开口说那你把画给我吧,做个纪念——你不是要去万花吗?而我将要为国而战,往后怕时难再相见。
大概是真的很多了,他说得很慢——很慢,一点都不像以往他自己说话时那般利落干练。
他知道自己大概在这句话里泄露了一直被刻意隐藏起来的什么情感——朋友们都醉得不省人事——只有此时说,才不需为随之而来的后果负责。
他看见那人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丢了还是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吞入腹中说了句好。
好。
入营苦练,日夜不得好眠,伙食的份量更是少得可怜,饥场辘辘都成了习惯。杀恶虎宰野狼,还未上沙场,旧友就已死了好几个。而于军旗染血黄沙飞扬的战场上,生死只如漫天飞烟,总是一吹就散。
一切都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与兄弟共同抗敌,大获全胜,护国卫家,赢得殊荣,衣锦还乡——怎么可能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分分离离,一直以来与那些人共饮的人生宴席最终剩下一个自己。
才发现原来还是书字行间画间乐中好——在古歌今诗中才有百花争艳高山流水,在静山僻谷里才有笑谈天下的从容平和。在那些地方一切世事骤变只是海市蜃楼,你可以当见了他,也可当他不见。
然而一切早已不回。什么都已改变。
数年飞散不见。
他策马领队军前,浩浩荡荡万马并驾直入长安。身后是胜利之师,兵将身沐血色,以命夺得了一场战役的大获全胜,家国可卫。
在他身后的轿里,有江南美人倚窗窥视沿街的欢呼贺喜,转首轻笑,对他历经磨练的坚毅背影投以柔情万分的视线。
唯有他知道自己的眼角已有鱼尾纹开始不停延伸,只有他知道身后的武将智师换了一批批——胜利需要血为代价,而他自己不过是命中有幸得余命残喘至今。
然后高骑马上的他在扫视围观百姓时,无意在他们身后的巷子里看见了某个卖字摊的幅旗,在素净的白布上上有几个大字,字字笔画间充斥的那熟悉神韵令他不禁瞪大了眼。
偶遇故人,却是时光匆匆今飞昨。
他在七日万事毕了之后又寻到了那个巷子那个摊子。兵已全数退进,城内又复一片喧嚣繁华,人群攘攘间卖字摊没有生意,闲得无事干的卖字人正懒懒地靠着椅背好像在想着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坐在摊前敲敲案板,唤来卖字人的视线。
“买字。”他说。
卖字人眯了眯眼,像是看到了鬼,继而回过神,嘴角含笑。
“大将军要什么字?”
他说:“此次我荣获皇命前往边疆守卫国土,北地荒寒,想求得一“暖”字好温温身子。”
“呵呵,看来功绩盖住换来的只能是看似升迁的流放。”
那人笑道,提笔沾了沾清水,挥毫落字,白纸上只留湿痕不留墨迹。
给您您的“暖”字。末了他说,这次没有再上牵嘴角,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人。
天策点点头收过白纸,小心地折叠了起来收入衣中,再然后他站起身,与卖字先生作别,从此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