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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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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这一季暗战成为ANSIR的教学范本,因为战线的简约和节奏的明快,对战者的名字早已隐去,但没有谁能忘记那一种无端的默契,犹如华丽的戏剧,每一回合似乎都温习过千百次。然而,对于牧绅一和藤真健司来说,这不过是日常,以胜负纪年的时光一打开,就没能熄灭。
高头力从山中别业打来可视电话,“听说那孩子来过,被你轻易放走了。”
扶椅从案前转开,牧望着落地花瓶中已干枯的马蹄莲,“我认为时机未到。”留给高头的是若有所思的侧影。
月白色折扇一页一页缓缓展开,高头对年轻的继任者并不乏耐心,“那种困扰我切身了解,但这毕竟不是追忆逝水年华的时候。大学时代一直只看到胜利的你,倘若今次折戟在藤真健司阵前,那只会证明一件事,你并不具有那样的资格,成为你父亲所期待的人。”
牧转回目光,无忧无喜望向屏幕中的上司,“您太多虑了。”
田冈茂一这几天胃疼得厉害,且抵死不听藤真劝阻,偏爬到天台上陪吹冷风。那天大约说了许多以为永远不会说的话,可都风吹即散,听不真切,最后田冈说,“决心争到底的话,五年和五十年,没什么区别。”
藤真静默良久,问了唯一的问题,“前辈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会遗憾吗?”
田冈叹了一声笑答他,“战与不战,赢与不赢,都会遗憾。等你到我这个年纪,自然会懂。”说完转身大步踱回去了。这是藤真启动全线攻击的第三十六日。
被牧绅一划入冻结范围的户名身后,是无数条明暗线交织而成的情报网络,仙道在一昼夜间为每一户名植入了一道应激自毁指令,以所在地址为据点向海伦的微笑发动点对点式反击,据点若失守,存储数据连同联络端口将全部永久封锁,双方都无法再行开启。
最初的十六天里,神奈川有数百名驻外谍报人因联络中断成为死棋。藤真花了二十天,摩斯密码、电磁脉冲信号、刊登在纸媒上的暗语,用最原始的方式复苏了大部分。从这一时刻起,所有情报都汇流在藤真一个人手里,光是判断它们的优先级就足以令人心力交瘁。
国安部的双向免疫记忆式反入侵系统,羿,以前所未有的超负荷数据量持续运算近千小时,仙道在搭建之初过于信任羿的快速反制能力,并未把这种马拉松式的战斗模式纳入测试范围,所以此刻必须每一步行动都假定羿在下个小时将抵极限。
信息安全司渐成国安部真正的火线,每天都有据点因过热或过速而报废,以至于藤真深夜莅临慰问不得不端一壶亲手煮的清咖啡穿过火花四溅的悠长过道,沿途看见樱木和流川火雨里睡得旁若无人。
这个地方并不比敌国安逸,一个多月里两党以各种理由逮捕和关押了互派的内线数十人,上至部长办公厅机要专员,下至夜间值班的门禁岗哨。两党多年勾心斗角早已你中有我,这些安插在对方机体内的节点平素不分彼此,战时则成为博弈的筹码。
流川和樱木大部分时间栉风沐雨夜不归宿,每天下午十六时信息汇总,和藤真的通话由植入两人行动电话的一组转译码严格加密,任何入侵设备无法截获,内容一般是这样:
……213号宅电监听已拆除。79号行踪获悉确认安全。完毕。
嗯。明天国防部安全司的高层例会是一个陷阱,想办法看到出席名单。
明白。学长。
还有,仙道君让我和你说……
被那边无悬念且不客气地挂断。或者是这样:
流川,仙道君说不许逞强……
哈哈哈候补的你转告刺猬头,狐狸作为天才樱木的跟班是不会有危险的。
藤真终于放弃以战时情报专线替某人传情的努力。雷厉风行墙倒屋塌,此之谓也。
国安部的信息控制中枢在地下六层,上方是大楼里拟自然系统吹来的风,耳际是恒温恒湿调节阀的蜂鸣,身畔是上千终端濒临倾覆的流烟乱雨,偶尔有清咖啡的苦涩和角落的旧沙发里某个小孩安睡的浅浅呼吸。
仙道改写了羿的最末一重防线,试图引诱牧的攻击程序误入歧途,致敌方系统因陷入死循环而无法突围,但是,依据设备目前的物理状态,阻击只能维持四十分钟左右。新程序调试完毕,藤真回到办公室,窗外已是夜尽天明。第四十九日。
“若没有进一步反制对策,这将是国安部的最后一搏。”伏案小憩还未片刻,藤真耳边回响起仙道这句话又蓦然惊觉,抬头恰见彦一正将一册档案轻放在他的案头。见习生只当是自己吵醒了三天只睡过两小时的人,抱歉得一塌糊涂。
百叶窗隔出的明暗轻晃在办公桌上,档案头一页只有一个编号,09170406——爱知共和国17区第四情报站6号,这战局中最后一枚未能恢复联络的死棋。三十天已是极限,必须宣布弃用,销毁档案。若他在异国遇险,国安部将不予营救,对其所属亦将否认知情。
晌午的日光恍惚间洒落一案,藤真缓缓揭开扉页,右上角是一个名字,长谷川一志。自即日起,生而无籍,死而无名。
待机中的移动电脑忽然弹出视窗,一帧舆情司发来的直播画面,打扮干练入时的女记者快步跟在牧身后穿过国防部楼前广场,摄影师一路小跑以致影像大幅晃动,很多细节无法辨认,但女记者臂上的袖章仍清晰可见:Channel KAGAYA。
国内最大的商用媒体,能聘到这种为采独家而置生死于度外的王牌记者,其天价的薪酬也是神奈川之声那样以国会为后援的公益性通讯社无法比拟的。
“众所周知海陵两党的网际战火已蔓延月余,对于宣战之初国安部单方面给出的联合反入侵演习之说,阁下现在觉得有必要修正吗?”相田弥生,不仅灵巧的身体可以避过安保人员的百般阻挠,而且犀利的唇齿还能提出咄咄逼人的质询。
“有区别?”牧目不旁视依然顾自前行。
感应门无声滑开,两名体格强壮的男子从楼内跃出,只一伸手就把记者和摄影师牢牢挡在门外,相田弥生踮起脚喊,“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阁下您默认了两党已经决裂的事实?”
牧已走远,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演习与否,假如国安部守不住神奈川的情报网,难道不该由我们接管?”声音落定时摄影机的视域已无法跟随那个背影。
藤真阖上移动电脑屏,抬腕静待秒针走过三分钟,拿起电话拨了牧的工作室。
“铁男的遗言中并没有暗示过枪击事件是陵党所为吧。”这是别后第一次通话,比想象中心平气和。
“很重要?”牧回应得四两拨千斤,好像没有什么能出乎他的意料。
“关系到你是什么样的人。”藤真没想过,会对这个人说这样的话。
千百种回答里,牧选了最简洁有力的一种,“我是什么人,这世上没有谁比阁下更清楚。”
一字一句连名带姓骂他是不是更能表达此刻的心情,而藤真没有,声音的温度都不曾变过,“以前很清楚,现在不确定。”
“那尽快确认一下。”语气一视同仁不带任何回忆。
藤真想起不久前关于野心的评价,也许花形透那时一眼看穿了这个人,而自己从未认识过他,“枪击前部长的真相不会是你想要的那一种。”
牧清晰地铭记着那天早晨那个人在电话里用旧友般的从容不迫对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说的都是他对他彻底的陌生,但牧并没有退让半步,“无论真相如何,经过这一战,国安部和陵党会失去民众的信任,换言之,你会败给我。”
“你在用父亲的死当筹码。”
“筹码。难道你没有。”
“我有什么。”
“你。就是你的筹码。”
终于无话可说。
藤真收了线,并未稍停,拾起桌上的档案册走出办公室。回ANSIR一次,总有什么是经得起回忆的。长谷川一志,家乡是哪里,父母可安好,入学之前身在何处,毕业以后远行过多少个陌生的城市。不过只言片语而已,但有关这个名字的一切,终需有人留存。
一出国安部正门就被雪片样的闪光灯晃伤了眼。
阁下是否认同海党对于这一战的定位?
此时此刻阁下想要如何描述两党的未来呢?
不能想的问题,该怎么回答?Channel KAGAYA锲而不舍一直追问到四百公尺外的巴士站台,登上巴士的一刹那藤真说,“海陵的未来,就如同我和牧君的友谊。”那个人一定会听懂。
它从来就没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