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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章二十 ...

  •   藤真的工作日程昼夜无绪,从做见习生那年开始,就未有过一夕安寝。那夜浅眠半梦中回到了ANSIR,又看见信息楼里经年的红橡树楼梯,十几阶岌岌向上吱呀有声,尽头是又高又旧的木格子窗,透来夏日午后白花花的泛着尘埃的光阴。

      扶栏而上的拐角是牧从容而下,擦肩而过的瞬间藤真忽然了悟,那是他和他还未认识的时候,他想也许牧会和他说一句话,期然停步,而在看不见的大厅里,有少年的喧笑迎牧而去,他们说着藤真听不懂的言语。

      枕边的行动电话安静地一亮,梦就醒了。深夜,一行信息划过屏幕:梦到可怕的结局,最后是我败给你。

      梦里的盛夏光景还未淡去,心里没来由的余温尚存,藤真笑了一下,回他:做梦都想败给我,一定如你所愿。

      无边的暗里那盏小小的屏光渐熄了。牧不忍详述,他梦见远方的葬礼,一个关于诀别的预言,所有悄然而至的都将溘然离去,未及参透的也终须忘却,它高悬在两人都已默而识之却不可说破的这场战争之末,让遥相静卧在无尽时间两岸的彼此又彻夜无眠。

      平素准时迟到四十分钟的清田信长这天早上破天荒地只迟到了半小时,难免有点沾沾自喜,大喇喇挥开未来部长的工作室门,一句口没遮拦的老大早上好却不得不收了声,只见办公厅和联合事务司的执行代表四五人在会议桌旁个个坐如石像,清田心里默念三遍打开方式不对,疾风闪电一般掩门退了出去。

      站在门口又惊诧莫名,这次老大竟没冲过来拎在他后领子上数落一番,于是转身再度破门而入,大步掠过一径正襟危坐的幕僚,天不怕地不怕问,“老大,出什么事了?”

      牧正负手立在半敞的红木格子门里,扬目望那卷名为常胜的手书出神,手中挽了一纸素简,听见清田的足步声渐近,回身递给他看。

      国安部专函。象牙纸为笺,银星紫佩为印信,白蜡封缄,一章对开,寥寥几字也掩不住的神清骨秀——

      呈牧君砚右
      宣成三十四年
      一八七四广场
      桑未月
      初九日
      相邀一晤
      健司笔

      ——信笺在牧的案头落定之前经办公厅审读数遍,再参悟出几许言外之意都是痴心妄想,联事司的驳回意见也已拟好——

      线报藤真健司曾与三井寿密议,来函未明所以,恐此行有诈,勿赴为盼。

      ——海陵两党一言不和相看两厌的故事听过不知多少,亲函约见这么稀罕的事竟在五年里遇上两次,前部长遇刺的疑云尚在,幕僚多心是理所当然,而这群辅佐高头力多年的下属和未来部长的心思完全不合拍也是不言而喻。

      这封专函的用心,牧已猜到七八分。暗示刺杀者的身份已获悉,经由彼此互通有无的明线暗线,让该看到的人看到一切,藤真健司将成为众矢之的,引出的是真相也好,是匆匆掩埋真相的幕中人也罢,陵党都能全身而退。

      清田没这么九曲十八弯,却一语道破牧的心事,“怕他有危险,你们私下换个时间地点不就行了。”

      “已经公开的邀约,若能容我说换就换,他以后在陵党之内恐怕无法自处。”牧否决了,却因清田的无心之言忽地心念一转,“原来如此——”

      换个时间地点就能避过一劫,但是父亲当年没有,也许他早已料中结局,只不过按部就班将那场暗杀演绎了一遍,为了,把某种秘而未宣的存在公之于众?

      相隔五年的时空在这一纸未知有心或无意的相似邀约之上不期而遇,牧忽然无比清晰地看见了父亲当时,或许,也是藤真此刻的处境。

      那样的决定,说到底还是为成全陵党的立场,深知藤真已经孤注一掷,牧却无法不介怀,向来如此周全,唯独最不曾顾及他的想法,狠绝到生死都抛在他面前,让他取舍,或无从取舍,从来不忍苛责,但虑及此,终是寒了心。

      清田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执行代表们还在等待部署,牧扶在案旁斟酌半晌,最后只说,“事已至此,藤真健司若有闪失,陵党将会反戈一击,我们,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后来把一八七四广场为中心的五百公尺红外地形扫描图反复看过,周边建筑及街衢的监控线路输出端口都接入国防部,仅凭线报确认那个人安然无恙,一周的时间,很长么。

      关心,以敌人的名义,似乎才够顺理成章,反正于公于私也是护他周全,牧没想许多。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念及两人这么多年的来来往往,说是笃定,其实也若有若无,那分别五年里想念他却不忍放纵自己沉溺过去的日子,那更多时光里为他不经意间一句未知可否的言语深味良久而不肯忘怀的心情,是不是,像一场恋爱?天壤之别的,终是混淆了,但愿那个人,一直分得清。

      桑未月,初九日。西南风,有雨。

      一八七四广场曾是两党订立联合执政公约的所在,它像一座时间的荒原丛生着百余年前的旧城记忆,青格砖白暮鸦以及堆积的黄落叶,与四周铅灰钢铁和人造光交织林立的现代气息迥然不入,这座荒原上悬而未决的往事,在市政厅复古与革新的争执不下声中得以幸存。

      这次樱木没哼小调,车开得既稳且快,沿途一树一树白桦向身边退去,远方时有磁悬浮列车的长啸,或天边泛着隐隐的雷声,而雨迟迟未落。

      那天藤真看见窗外风吹下又卷去白桦叶,没来由的,忆及初入ANSIR时那场梧桐树下的宣誓,树下有叶隙间抖落的日光,和不知何年何月遗落于此的少年的奔跑和说笑,宣誓词很长,长到一毕业就忘了,却在很久之后常常无端闪回。

      那一年树下的人曾说,无所畏惧地注视现实的我们也会为现实所注视,世上唯自由平等公正无私不可凌驾,我们未来许有歧路甚或为敌,但终将必将在这所有的相信中重遇。

      几十名少年的琅琅念诵声里,牧绅一和藤真健司,曾经只隔一树梧桐。

      已是广场的边缘,制服口袋里的行动电话一直在震,掩上车门的时候远远望着等在对岸的人按了接听。

      牧的语气竟有点急迫,他说,“你若同意,我有办法立即中止这次会面。别让自己陷入任何危险。”

      “我一定把真正的刺杀者亲手带到你面前。”藤真不等对方回答就收了线。

      雨云很低,他们穿过广场,像毕业不久的街头偶遇一般。那天在神奈川之声的整点新闻里,美女主播彩子用极温暖的修辞把这一会面点评为两党跋涉百年之后的久别重逢,但牧和藤真都已有所觉悟,身处在庞大的世界和无尽的时间里的每一场离别,他们都必须携手走完。

      牧扬头环视广场周围眩然伫立的高楼,不知名的终章已写好在其中一扇百叶窗后,却不知将如何开启,目光停在藤真脸上的时候心绪平静,“一心想赢我,甚至忘了和我约定,什么样的结局是赢。”

      “我输给你,我们才能赢。”广场的风吹过藤真的浅发,尘埃落定,只等雨来。

      “老大,海伦的微笑遇到不明攻击,无法获取你所在街区的监控信号。”通讯器里听得出清田有点气急败坏。

      预料到一切,准备好一切,唯独忘了,海伦的微笑不可能全无破绽。很多年后牧问藤真,曾否想过以持有监控数据却无法指认真正刺杀者为由诉海党监守自盗,藤真笑了笑说只是想想而已。但此时此战的是非成败已出离牧所能揣度。

      牧没答复清田,只对藤真说,“你们没输过。”

      藤真那时却不明就里,只一字一句答他,“我说的我们,是你和我。”

      雷电晃过广场上空,几乎是出于本能,牧把相距一步之遥的藤真拥入怀中,那一刻觉得他周身一震。云上是沉闷的雷声连绵不绝,第一滴雨落下来,缄默一季的雨落下来,整座城的雨落在这广场上。大雨里降临的结局并不惊心动魄,其实早已猜中,却总以为不至于此,牧吻上怀中人的眉目,搂紧他。

      毕业那年因仓皇分别而长久郁积在心上的雨,每到雨季无法言说的滂沱记忆,终于在此时下了起来,和着血,汇成河流,淌去。

      藤真觉得自己很可笑,没有畏惧死亡,却畏惧了疼痛。有一枚子弹从他肩胛穿过,嵌入心脏的某个角落,灼烧然后冷却,血液把体温卷走,呼吸不能,叫都叫不出来的疼,那时牧的胸膛紧贴着他的,比那枚子弹距他的心脏更近,风轻云淡后记忆犹新,名为牧绅一的疼痛。

      “牧,卒业那天的赌局,我为你赢到了什么?”

      其实早就想问了。

      “一个夏天。”

      “那是一笔财富吗?”

      “当然。”

      一生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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