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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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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榣山的太子长琴,除了弹琴并不会说太多的话。
太子长琴好静,准确一些说,更喜欢寂静天地间万物运转的声音。树木摇曳,微风过耳,远处飞瀑落下,抑或是,焚落的香灰轻轻塌下一片,草丛里水虺生怕惊动他,小心翼翼的游动声。
那个时候,悭臾还是很害羞的,很青涩着。明明没有人嘲笑它,自己却十分在意那黑溜溜的样子。
好像,有十万个生灵都在说它太弱小,好像现身于太子长琴面前,都是一件丑事似的。所谓沉默中的爆发,有令人感到鼓舞的生命力量。
太子长琴第一次发现悭臾的存在时,那只水虺问了他一个很可爱的问题。问他,喜不喜欢吃老鼠。
太子长琴说:“这……也可作为饮食么?”
悭臾说:“嗯,看你的样貌,应该是高贵的人,没有吃过老鼠也是很寻常的。不过你们这样生来高贵的人,却无法体会到我们弱小生灵的自由快活,重重拘束,是不是也很痛苦呢。”
太子长琴想,这只虺十分纯真,不过,有些偏颇。
太子长琴说:“那老鼠果然好吃的话,自然也可以去吃。不过我在洪崖境时,却没有人呈上过这样的食物,也或许是各地的风貌不同吧。”
说着,仍然抚琴,仍然平和淡定。一般来说,对初次见面并不甚投机的生灵,太子长琴习惯随手抚一些小曲,缓和气氛的同时,又可略表心声。
这果然有效,三界之中,几乎没有谁非常讨厌太子长琴。
老鼠是不是可以作餐,洪崖境的内务官很善意地没有直接说。这位三界第一乐师,有时候会为一些问题天真地执着上,温文尔雅的,叫人不好意思说破。这大抵并非天然呆,只不过返璞归真,又偏偏多情。
太古与今朝,生灵的本性并没有多大的不同,生活在平静乐律包围的真空之中,终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好处。
由于诸多牵扯与制衡,不周山天柱崩塌浩劫过后,天皇伏羲并没有重罚水神共工、火神祝融。此二神背景深邃,党羽众多,只可面壁思过上一千年,顺便将之架空。而太子长琴,祝融与其并非亲生父子,不过当做凤来琴一般爱怜,其罪行罄竹难书,兼顾利益之下,自然划清界限。
黑龙悭臾为祸首,解赴天庭之时,很不幸被赤水女子献一眼看上,一见钟情,向伏羲讨了来,就此被骑着,当起了女神坐骑。伏羲和女娲分居天地长长久久地冷战着,赤水女子献有一次对悭臾说,伏羲讨厌太子长琴,非处罚他到痛不欲生,是因为女娲为其牵引了命魂,由此,让祝融欠了女娲一个小小的人情。
悭臾恍然而悟,果然不是太子长琴讨了伏羲的厌烦,那样又温柔又风雅的仙人,是不会有谁讨厌他本身的。
约莫两千年之后,赤水女子献在东海的一场战争中身负重伤,不得不回到天庭暂时修养。悭臾被左近劝告,最好婉转一些,低调一些,但它还是直接告诉女神,自己想去人间转转,看那人间越来越繁华,很有意思的样子。有需要时,只要一声令下,瞬息便回。
赤水女子献并不是很好说话的主,她回复悭臾,过时不回,就断一只龙角。
大约,作战时把握不好方向,一头撞上天柱什么的,对这位烈性女神来说,也不是多要紧的事。
天上一日,人间百年。赤水女子献神力正盛,三天恢复真元。悭臾作人形,便在人间停留了三百年。
二百九十九年之间他都在吃喝玩乐,身为应龙的强大力量让他不至于挨打什么的,但身为一只龙,悭臾几乎完全不通人情世故。
相比起太子长琴的温柔和赤水女子献的率直刚烈,这人间的污秽远比悭臾所想象的直接许多。譬如俗不可耐的贩夫走卒、偷抢拐骗的市井杂碎,道貌岸然如人一般的走狗等等。悭臾是龙族,为地皇女娲族中一支,故而在人间也懂得洁身自好,不去沾染凡人女子。须知龙族身具神力,倘若与之亲狎,龙气激荡之下,一时半刻就要魂飞魄散。
不过到底还是出了意外。
三百年的最后一年,悭臾忽然想起他有一个叫太子长琴的朋友,被贬入轮回以后就再也没有音讯。
那是一段十分安静美好,也十分叫人羞涩的记忆。也许人们在回忆自己出糗的事情时,都会有这样的心情。不免心跳,很不想去记起,又无论如何都忘不掉。在太子长琴面前,悭臾从外表到内心都是一条黑溜溜的小蛇。
而此时此刻,时过境迁了数千年,能勾起他如此心绪的,乃是一个叫做琴川的地方。
那时的琴川还不是现在这样,还有着一些文人骚客、乐师琴家。数千年过去,古琴的样子没有太多的变化,依然弦音淡远,但自有羌笛秦筝之后,已经渐渐不为凡俗人世所青睐。所谓清微淡远的境界,并不适合万丈软红的繁华之地。
悭臾说:“我有一个朋友,名叫太子长琴。他是三界第一乐师,你方才弹的曲子,有些像他弹的,不过远远不及他的好。”
那女子说:“太子长琴,可不是太古传说中的人物么。莫非是哪位道行高深的琴家,借了他的名字?”
转念又想到,悭臾亦是上古之名,恐怕,只是叫着好听的化名而已。
悭臾说,不。
而后,便不再说了。年长的人总是有率先缄口而默的权利,何况悭臾已经是一条应龙。那女子生得寻常相貌,眉目略得几分清秀,其实弹琴却是好的,骨子里也是傲的。悭臾越不说,越是要弹琴与他听,其后数月,悭臾有所预感,在琴川河畔等候赤水女子献的召唤时,都有淡雅的琴音相伴。
悭臾心想,若再有个三百年留在人间就好了。这人间,虽然处处污秽,种种卑微弱小,但到底也有些有意思的东西。比如那弹琴与他听的琴师挽月。其实已是地仙之身,但相比天界战龙,仍是单薄了些。
悭臾总是略摇头,说:“你的琴虽然好,但总有一些地方,与太子长琴相比,差了一些。”
挽月说:“世上的琴人若都不如太子长琴,先生又为何要来到这人世呢。恐怕是,我所弹奏的,与先生心中想象的,终究差一些吧。”
于是她领着悭臾前往琴川市井深处,行了片刻,见一园银杏之后,天地豁然开朗,城垣隐入遮天枝叶中,乃是一处幽静的庙宇。庙中供奉的正是三界第一乐神,太子长琴。
若在不周山浩劫当时,供奉这样的罪人是会遭到天谴的,不过时日既久,当天皇伏羲大人另有关注的焦点时,也就渐渐的无所谓了。挽月仰起头,望着雕塑得清圣威严的太子长琴,说:“我时常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没有人听过太子长琴的琴声,却人人都说他弹得最好。又或者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是臆想出来的吧。”
悭臾不悦道:“人之一生,短暂如天际流星,岂可与神明相比拟。”
在悭臾所能记得的隐约往事里,所有的琴声都属于太子长琴,所有关于听琴的美好记忆都与太子长琴有关。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胆敢侵犯他青涩害羞的记忆。
挽月听了,眼中含恨,冷冷而笑:“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与他一般的乐神。但不自量力,便不信先生耳中,再也听不得任何人的琴曲。”
那个时候,悭臾并未自觉,他已经成为了第二个使得太子长琴被人讨厌的人。这些年来,他也见过火神祝融,那老家伙,没有了凤来,就时常把玩着鸾来,但却再没有过化灵的事了。想来心念所及,也不愿再让琴化作生灵。
在人间,在琴川,在这万世光阴中的某一刻,悭臾与一个修炼六百年的地仙抚琴饮酒,浅弹良宵。那一曲已然绝世,却也绝响。天亮时,悭臾终于接到了赤水女子献的传唤,于是瞬息之间,化龙而去。
唯一的一次人间行走,就以此结束。其后征战连年,赤水女子献再也不曾受过重伤,座下战龙悭臾,也跟着立下赫赫战功。驰骋天地,尽览山河风光,其在战场的威名,远远已可望见钟鼓的项背。
七弦河畔的琴师,不过是光阴之中的短短一瞬,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她守候在琴川数年,直到功力耗尽无以抵抗龙气,才魂魄四散而亡。所残余的部分,因一念嗔怨而聚集,成为了地缚灵,永留此地。
又是一千多年后,这块已经荒凉的地皮被一户人家买下来,修建了崭新的府邸。那户人家姓方,家境还算殷实,时好时坏的,做一些南来北往的生意。平素不与人结怨,不与人为敌。彼时供奉乐神的庙宇早已毁于战火,多年辗转,琴川走了一些琴人,来了许多商贾,直到某一年间,方兰生出生在这里。
其实,战龙悭臾对于这个熙熙攘攘的尘世来说,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所谓地缚灵,终久寻求解脱,乃是执着之中,最为执着的一种灵,倘若寻求不到,想要渡化是非常困难的事。年深日久的,那残余的魂魄已经习惯安静等待,以至于真正等到的时候,嗔怨辄起而为紫胤真人所察觉。
天蓬灵印是镇邪的宝物,真身在昆仑山上受着供奉,仅其一成之力,就能镇下世间大多邪佞,执念不散的阴灵同样。
可惜的是,琴师挽月之灵并不曾存身在古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