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情石（原版）》木影寒

80、第八十章 兄妹（上）

　　缡宁刚出门，便听到年巡抚冷笑道：“‘叙仇’？你倒提醒了我，是有笔旧帐该好好算算！石茂文，六年前，我自问没有得罪你，为何要设计败坏我的名声？害我……害我……”
　　原来他叫石茂文——又是个姓石的。缡宁忍不住回头，但见年巡抚举杯猛喝一口；石茂文并不辩解，只是凝视着手中的杯子，忽短促地笑了一声，也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巡抚压住了怒气，缓缓坐下。缡宁不敢多停留，出门拐弯慢慢行去。隐约听到年巡抚冷冷的声音说：“计较这些旧事非我本意，我今日来，是为着四爷感佩令尊忠义，又念着素日情份，嘱咐我——”石茂文一声冷笑：“情份？”年巡抚提高声调道：“我只是将主子的话带到，你听了就完事，何须冷笑？要不是四爷看重——”
　　石茂文“嗤”地一笑，又打断了他的话：“那真是难为年大人了！不过，四贝勒是你的主子，可不是我的主子！四贝勒命你传话你便传话，爱听不听却由我。”
　　年巡抚勃然大怒：“主子顾情重义，你就是这样回报的？四爷念着令妹曾是——”
　　“呯！”
　　刚转过屋角准备出驿站的缡宁，猛听得传来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只听石茂文大声道：“她是她，我是我！我要沾她什么情份！”
　　一阵静默。
　　石茂文忽转了不阴不阳的怪声气，说道：“啊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亮工兄可是讥讽小弟来着？你明明知道我那个妹子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瞧瞧，我一刀一枪累死累活，也只混了个参将当当，可万万及不上亮工兄！”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亮工兄这么好命，现在是巡抚，明日升总督——有个好妹子作主子的枕边人就是不同！有事没事吹吹风，那封公封候还不是转眼的事？”
　　“呯嘭！”
　　“咣啷！”
　　“哗啦！”
　　桌子翻倒声、器皿落地声、瓷器碎裂声响成一片。动静这么大，远处驿站的兵士、杂役都探头过来。
　　缡宁听愣了。亮工……这个年巡抚果然是年羹尧！但这位石茂文言辞的锋利辛辣、不留情面像极了一个人……
　　缡宁就呆站在转角处，望着屋门口。屋里一片死寂。
　　忽然门被“呯”地踢开，年羹尧大步而出，兵士杂役们连忙闪到一边，都低着头，不敢窥视巡抚大人的脸色。
　　良久，人已走远，众人才抬起头，面面相觑。
　　一名随从打扮的人望望年羹尧离去的方向，忽跺了跺脚，冲进门内，唉声叹气道：“石爷，您这是何苦呢？得罪年巡抚也罢了，可他背后还有……唉！”
　　“要你啰嗦！拿酒来！刚才那几人呢？找他们来，爷我还没听够呢！”
　　两扇门兀自不住左右晃荡着，缡宁不由自主走近，缓缓抬脚，迈过门槛，进入了屋内。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汤汁淋漓的、碎瓷片洒得到处都是。
　　石茂文一手拎着酒壶，正坐在在一张尚未翻倒的几后自斟自饮。一抬头发现了缡宁，冲她古怪一笑：“啊，来得挺快啊。”随手拣起张凳子，“过来，坐下，陪我喝酒。”
　　缡宁缓缓走到他旁边坐下，凝视他。他虽黝黑粗砺，动辄骂骂咧咧，看去是个粗鲁武将，但近瞧却见他浓眉似剑，鼻子英挺，目光清澈，毫无粗鄙之气。那眉目……
　　石茂文倒酒时，酒壶已空，他拍几怒喝：“囚囊的——”忽触到缡宁的目光，不禁一愣。一个仆役拿了酒来，先前随从模样的人劝道：“爷，少喝点吧，老爷——”石茂文已一把夺过酒壶，替缡宁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并不管缡宁，自顾一饮而尽。他要再斟时，随从拿去了酒壶：“爷……”
　　“滚。”
　　随从紧攥着酒壶，却不放下。石茂文瞪着他。缡宁道：“给我吧。”伸手去取酒壶。那随从一怔，松了手。缡宁又温和道：“你们先出去吧。”
　　她的衣着虽普通，但此刻流露的神态让人不由自主服从。他们退了出去。
　　石茂文瞪着她。缡宁替他斟满酒，然后举杯朝他的杯子一碰，也一饮而尽。刹时一股辛辣的酒线沿喉咙入胃、似流动的火焰一路灼烧。她几乎被灼出了眼泪。
　　她道：“一介布衣，居然敢如此顶撞堂堂巡抚大人！——你不怕他报复么？”
　　石茂文瞪着她，冷笑：“怕？我无牵无挂一个人，有什么好怕的？”说完低头又去喝酒。
　　“一个人？你的族人、家眷呢？刚才我依稀听见，石爷与年巡抚一样，有位妹子在四贝勒府……”
　　他蓦然抬头，目光炯炯，注视着缡宁。
　　缡宁一惊住口——难道我猜错了？几个月的蜇居令她消息闭塞，并不知道石兰的父亲已死，所以不敢确定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石茂文突然笑了，笑声里有股说不出的讥嘲……与痛楚……他笑着说：“为什么？她是她，我是我，为何还有这么多人，非要将我跟她扯上关系？”
　　缡宁听得一怔：“她是你妹妹！”
　　“妹妹？她到这个世上，简直是我的噩梦！额娘却对她百依百顺、阿玛也溺爱她……无论她闹出什么事，从不会罚她……有时明明是她错，可额娘还一昧包庇着，反倒责骂我，阿玛竟不过问……我干嘛要管她会怎样？——再说，她已经死了！呵呵，她那个人厌鬼憎的脾气，过得好才怪！何况是嫁入皇家……我早就知道的！”
　　“我奔赴西宁，就是要离她远远的，但她还不肯干休，她嫁入四贝勒府，竟还闹腾这么多事出来，竟传得沸沸扬扬……我走到哪儿，别人都知我是谁谁的儿子、是谁谁的哥哥……”
　　缡宁听呆了。只见他端着酒杯，有些怔愣，似陷入回忆：“……从小到大，我跟她争吵，从没赢过，只有……那次因为我不肯给她弹弓，她居然把我的布库房捣得一塌糊涂，我去找阿玛，阿玛还说她才六岁，要我让着她……我气不过，就捉了许许多多虫子，趁她睡中觉时放到了她枕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