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与鸡》七分之二十一

1、丑小鸡

　　“你听说了吗？小凤凰涅槃重生了！”
　　陡峭的山岩上，一只穿山甲从小石堆里钻了出来，朝着立在石岩上的大鹰小声叫道。

　　大鹰啄着羽毛，抽空瞟了穿山甲一眼，拽拽道：“你消息真不灵通，最新八卦是涅槃后的小凤凰第一千次挑战大公鸡……”
　　大鹰说了一半却收了口，眼睛骨碌骨碌转着，盯着穿山甲不放。穿山甲被挑起了胃口，头探出了洞口，朝大鹰贴了过去，“怎么样怎么样，大公鸡又赢了吗？”

　　“第一千次挑战……成功！”
　　大鹰说着，鸟嘴一伸，成功地叼住了穿山甲。他眼睛放光，重新抖了抖翅膀，带着穿山甲振翅高飞。

　　高空中传来穿山甲的哭骂声，“死鸟，我怕高啊！！！”

　　01。

　　风吹草动，早晨的山沟沟后山上一派安静祥和。
　　然而，此景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你听说了吗？小凤凰跑去梧桐山准备涅槃了！”
　　大犬一路从山底跑上来，气都没喘匀，就吐着舌头不住地朝背对着他的青年吠道。
　　“从今早开始，我至少听了十个人这样说了。”
　　青年转过了身，被日头照得有些潮红的脸上无甚表情。将背上的草药篮子搁在一旁，双手交叠地躺倒在草地上。

　　“搞什么鬼啊，这可是涅槃啊，小凤凰脑袋被磕了吗？为了打赢你，至于把命都搭进去吗？这挨不过去小命可就丢了啊，他到底在想什么啊，你就不劝劝？”
　　大犬前爪一曲，趴坐在了青年身旁。

　　“劝也劝了，打也打了，他执意如此，我没有办法。”青年说。

　　“要不你就放水让他赢一次？小孩子总是得哄着的。”大犬用爪子挠了挠耳朵，出了个主意。

　　“不成，如此一来，他会更记恨我的。”青年说。

　　“也对，小凤凰本就心高气傲，要让他知道你故意放水输了，那涅槃这事就更没商量了。”大犬耷拉着脑袋，恹恹道，“那这事咋办啊？听说涅槃很痛的，小凤凰最怕痛了，我怕他挨不住……”大犬说到一半，声音带上了丝哽咽，“我舍不得他，我不想他死。”

　　“我又何尝舍得。”青年幽幽地叹了口气，接着道，“今日我会去趟梧桐山，最后劝他一劝，希望他能改变心意吧。”
　　“要是不能呢？”大犬问。
　　“生死由命。”青年道。
　　02。

　　青年的原型是只大公鸡，自化人型的那日起，他就搬迁到著名的妖怪山——山沟沟。妖怪山因住着众多妖怪而闻名于世，凡人轻易不敢踏足，而仙人，则因为讨厌它的妖气，也鲜少来这里。
　　大公鸡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居所，一来这里妖气充沛有利修炼，二来则是这里妖怪众多很热闹。
　　大公鸡受够了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修炼生活。

　　这一住，就住了两千一百八十六年。

　　第两千一百八十七个年头时，大公鸡在山沟沟的后山上捡到了小凤凰。

　　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小凤凰混身湿淋淋的。几根羽毛黏着蛋液搭在小翅膀上，丝毫没有日后那耀人的羽翼光泽。眼睛也被蛋液糊着，只剩下眼皮子骨碌骨碌动着，就是睁不开眼睛。
　　小身子在草地上打着滚，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大力地甩了甩头，挥落了头顶上的碎壳片。
　　眼睛却依旧糊着蛋液，睁不开一丝缝隙。小凤凰有些着急地又用力甩了甩头，可还是破不开那无边的黑暗。

　　慌忙走动中，小凤凰撞上了一直在旁观的大公鸡。
　　“叽！”
　　小凤凰欢喜地扬起了头朝大公鸡叫了一声，眼皮下的眼珠子转动地更欢了。

　　大公鸡心上一动，终于俯下了身。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抹去了黏着小凤凰眼睛的蛋液。

　　小凤凰感受着眼睛上暖暖的触摸，觉得分外舒服。本来湿哒哒的凉意也被尽数抹去，小眼睛眨呀眨呀地，慢慢睁开了。刚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他就毫无客气地一个“大鹏展翅”，扑进了大公鸡的怀里。

　　“叽叽！”
　　小凤凰认错了爹。

　　03。

　　管姻缘的月老说，这是孽缘。兼管父母缘的妈祖说，这是父子缘，命中注定。
　　当然，这些神仙的闲话家常，此时的大公鸡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眼前的小家伙，软软甜甜地喊了他一声“爹”。

　　凤凰语与鸡语本就相通，刚出生的小凤凰还没习得天界仙语，口音更是与鸡语像了个十足十。加之他刚出壳的雏鸡样，大公鸡眼拙地将小凤凰认成了刚出壳的小雏鸡。

　　“小家伙，你爹娘呢？”
　　大公鸡低头望怀里的小凤凰，轻摇着他问。
　　“叽叽！”
　　小凤凰当然不会回答，他又欢快地喊了一声爹。
　　“我不是你爹。你爹把你弄丢了。”
　　大公鸡叹了口气，托了托使劲在怀里扑腾的小凤凰，开始动用妖识四处张望。

　　妖怪生子，本就是违逆伦常，需要冒极大地风险，稍微修为不够的妖怪都抗不住生子时的天雷滚滚，是以，妖怪们鲜少有自己的孩子。一旦有了，孩子就像父母的宝贝疙瘩一样，少有丢弃的。
　　像这样把快孵出来的蛋丢在野外的，大公鸡从未见过。所以大公鸡推断，小家伙的父母该是不小心掉了蛋，应该会再折回来寻的。

　　“罢了，反正今日无事，我就陪你这小家伙在这里等你爹娘来接你吧。”
　　大公鸡弹了弹无尘的袖摆，席地而坐。接着将小凤凰从怀里掏了出来，放在了盘腿间撑出的一大片衣摆上。
　　“叽叽、叽叽。”
　　小凤凰高兴地叫着，在衣摆上跑起了圈。
　　“叫叔叔。”
　　大公鸡伸出一只手指头轻轻地揉了揉小凤凰的额头。
　　“叽叽！”
　　小凤凰以为大公鸡要跟他玩，转过头，小嘴一张，咬住了大公鸡的手指头。接着嘴巴松开，叽叽叽叽地叫了两声，又张嘴咬住他的手指头。
　　如此反复三四次，又欢快地掉头飞进了大公鸡的怀里。

　　大公鸡愣了愣，感觉着怀里的重量，慢慢地露出个笑容。

　　那一天，大公鸡从中午等到天黑，还是没有等来小凤凰的父母。直到怀里的小家伙哭着说饿，二人才下了山。

　　距离那遥远的昨天，也过去了一千年有余。如今的小凤凰，翅膀长硬了，爹也不喊，叔也不叫，成天没大没小地叫唤着“鸿曲”。

　　大公鸡陷在鸡飞狗跳的记忆里出不来，一时不察，竟一头撞上了梧桐山的梧桐树，掉了下来。

　　“鸿曲，你怎么又来了？”
　　树下走出一人，居高临下地望着摔在地上的大公鸡。

　　04。

　　大公鸡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小凤凰立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搀扶，风吹叶落鸟争鸣。

　　梧桐山上闲得发慌的大小凤凰此时都栖在梧桐树上看起了热闹，凤凰语嘈杂如珠落玉盘，听得人耳朵发疼。

　　“吵死了！”
　　说话间，本是人形的小凤凰一个利落腾跃，幻化成了凤凰真身，冲向了吵闹的凤凰堆。
　　小凤凰的真身十分漂亮。远远望去，金色的羽翼闪着如火般的光芒。飞动间，凤凰独有的尾翎上晃动着许多细微的银色光点。
　　小凤凰以如火燎原的高速度冲着凤凰们俯冲过去，众凤凰一看这家伙是准备来真的了，忙做鸟兽散。
　　只一下子，林子里的凤凰都跑光了。

　　小凤凰这才解气，又朝着天空高啸了几声，方化出人形落在大公鸡的身旁。
　　此时的大公鸡已吸够地气自个从地上爬起来，灰扑扑的衣衫上沾满了泥土，他伸手大力地拍了几下，却仍有残余黏在上面。此时正好小凤凰朝他望来，大公鸡索性不再管尘土了，只道，“为什么非涅槃不可？”
　　这是大公鸡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但每一次小凤凰都不会给出正经回答，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涅就涅了！”
　　小凤凰语气有点暴躁，转身扯落了梧桐树上的叶子，三两下地又把它们撕成了条状扔在地上。

　　“赢了我，就那么让你开心吗？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大公鸡说。
　　“打败你，就是最好的意义。”
　　小凤凰转身狠盯大公鸡，眉目间还是过往撒泼发脾气的任性样子，如此熟悉。

　　大公鸡转过了身，背对着小凤凰，声音一如从前，冷冷清清的，“我不希望最后的回忆里只剩下这点可笑的意义，凤凰。”
　　这一次，大公鸡没再喊小家伙了，就如同小凤凰只是这梧桐山的众多凤凰之一般，只有一个名字——凤凰。

　　小凤凰气极，恶语不经大脑的脱口而出：“是吗？哈哈哈，等我涅槃回来打败了你，你就知道这个意义没那么可笑，丑小鸡！”

　　大公鸡的身体僵了僵，而后却点了点头，道：“如此，我祝你早日涅槃重生，好做只光彩照人的金凤凰，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地飞离了梧桐山。

　　05。
　　凤凰是什么？
　　大公鸡曾经这样问过路过的孔雀。那时候的他，还维持着笨拙的鸡样。他扑扇着翅膀朝天边飞过的孔雀问，“孔雀，你知道凤凰是什么吗？”孔雀遥望着梧桐山的方向，眼底有说不出的向往，他说，那是百鸟之王。

　　“那么厉害啊！”
　　树下的大公鸡仰头一脸羡慕。
　　“当然。”
　　树上的孔雀回答的与有荣焉。
　　“那我一定要修炼成凤凰！”大公鸡说。
　　“啊？哈哈哈，真是只小笨鸡。”
　　孔雀看着树下的大公鸡一脸的壮志凌云，大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掉头飞走了。

　　自那日起，大公鸡便开始没日没夜的勤奋修炼。
　　漫长而枯燥的修炼生涯，不仅让大公鸡渐渐强大起来，也让他很快地明白一个事实，他永远变不成凤凰。

　　大公鸡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凤凰时自己的狼狈样子。那是一只正在沐浴的凤凰。浸没在清澈的池水中的羽翼如同阳光一般耀眼，翅膀修长、线条很美，它们正轻轻地撩动着池水，晃出一圈圈金黄色的涟漪。

　　大公鸡下意识地伸出手低头看了起来，等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是人形时，有些发愣。
　　拉着他来偷窥的山鸡还在一旁不停地絮絮叨叨：“我们的羽毛充其量也只能做把漂亮的鸡毛掸子，而他们，大概一根毛都是万金难求。哼，可笑的世人！……不过，真的挺漂亮的，这羽毛啊……”
　　山鸡吸了吸口水。

　　“是啊，真漂亮……”大公鸡喃喃附和道。

　　之后发生的事，在大公鸡的记忆里一直很模糊，等他的记忆回笼时，他发现自己正呆在洗澡盆里，水面上是一只鸡的倒影。
　　血红色的鸡冠头，黑色眼珠子，以及张开了也很短小的翅膀。
　　“这是谁？”大公鸡想，“哦，是我啊。”
　　“好丑。”
　　大公鸡拍皱了水面，变回了人形。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大公鸡窝在澡盆里还偶尔会想起那个赌气的自己。
　　“真是小孩子。”大公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