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夜》阿寺

1、长夜

　　郁青出征的前一夜，看到的就是这棵树与树下的陈子信。大风吹落了满地绯红的花瓣，树冠如火般映衬着远处无穷无尽的天际，少年帝王静静地凝视着他，眉眼广漠，又有点倦怠的柔和感。郁青第一次觉得，原来这棵普通的树也可以这么风情万种，使一个寂静的场面醉生梦死到仿佛不属于这个广袤无垠的人间。

　　长安城的孤寂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战乱，流亡，瘟疫，叛乱，使上一个王朝变得千疮百孔。所以严格地说，陈子信并不算是一个幸运的帝王。他11岁从父亲手中接过这个烂摊子，已经过了6个年头。在他执政的这段时间，国家的情势并没有有所好转。人们总是习惯于把生活所给予的贫苦所衍生的愤怒发泄到一个目标上面，陈子信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个目标。那个时代的愚昧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像一支刻刀，在历经千秋之后，把陈子信以暴戾又昏庸的形象镌刻在了史书当中。
　　这很正常。历史由人创造，亦是由人来书写。那些执笔者所处的时代所赋予历史的主观色彩，才是身处历史者的最大的不可抗拒的悲哀。

　　月光缭乱的国都好像一场前尘往事，隐喻着夜夜笙歌后曲终人散的破败结局。贵族子弟们奢靡的梦境缠绵地瓦解着边疆连绵的烽火，乱世硝烟好像孤城般升起在苍茫的苍穹上，充满了撩乱边愁弹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的惆怅。
　　陈子信的窗户前还隐隐约约地透出昏黄的烛光。窗外不时响起一阵脚步声，那是守卫宫殿的士兵们在夜巡。几颗星星在漆黑的天幕上闪烁着冷清的光。
　　他坐在书案前，拿着一支笔似乎是在奏折上批改什么。郁青安静地站在陈子信身后，从他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到奏折上龙飞凤舞的朱红色字迹，并不能看清楚他写什么。
　　郁青被这股雾里看花的迷蒙感弄得有些不安。他不知道陈子信让他来是要做什么，但是从陈子信的表情来看，多半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他垂下眼角，脚下的红色织毯，被书案投下了一片阴影，与周围暴露在烛光中的鲜红有点格格不入。
　　陈子信似乎也有点不耐烦继续卖关子了，他冷清的开口，让有些心不在焉的郁青吓了一跳：“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叫你来么。”
　　他虽然是在询问，可是用的是陈述的语气。郁青下意识得回答：“臣不知。”
　　陈子信揉了揉额头，狭长的双眼里满是疲倦。他放下笔，把目光投向郁青：“边关的几个小国又结成了联盟来攻打我朝了，这个你知道吧。”
　　郁青点点头。他身为将军，又怎么会不知道这种消息呢。只是他不明白陈子信为什么要在深夜里召他前来。若是在往常，陈子信只会在早朝上与大臣们商讨此事，绝不可能私下与郁青交流。所以，这件事一定不止陈子信所说的这么简单。
　　果然，陈子信道：“若是在往常，有你在，战场上的事也不足为惧。只不过，这次的联盟，突厥也加入了。这个民族善战，所以非常值得重视……”他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所以，这次需要你亲自出征，前去迎战。”
　　突厥是一支游牧民族，这个种族的人个个骁勇善战，郁青也是有所耳闻的。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也会参战，这在郁青看来有点意外：“臣遵命……不过，为什么突厥也会参加战争？”
　　陈子信面容沉了沉：“战争无非是为了掠夺，不过是贪婪罢了。”他站起身，走向房间，道“这么晚了，你也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早朝。”
　　“是。”郁青转过身，向门外走去，脚下的织毯在暖黄的烛光越发得显出如血的鲜艳来。

　　回到府上的时候，下人们都已经睡着了。郁青轻缓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正打算和衣睡觉，便被坐在桌边的郁阳吓了一跳。郁阳没有点蜡，整个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郁阳的白衫在黑暗隐隐地反射着一层寂静的月光。郁青下意识地问道：“你在这里干吗。”
　　郁阳问道：“皇上刚才叫你去干吗？”
　　郁青走到桌边，借着月光点起了蜡烛。顿了顿，道：“皇上说，有周边的小国组成的联盟前来进犯我国。要我前去迎战。”
　　郁阳笑了笑：“哥，你明明知道皇上他不喜欢男人。他不喜欢你。”
　　“这有什么联系吗。”郁青坐在椅子上，缓缓的抬起了头，“我前去迎战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为的是什么。”郁阳的目光里有些哀伤的意味，“这次的联盟里有突厥，就算是你，也不能保证活着回来吧。”
　　郁青沉默不语。郁阳又道：“你明明什么都明白。”
　　月夜缄默，照射着郁青心里的寂静无声。他淡淡道：“夜深了，你回去睡吧。明天还有早朝。”
　　郁阳直视着郁青的眼睛：“哥，陈子信他不是良善之辈，你非要为了他的江山赌命吗？”
　　“直呼皇上名讳，这可是死罪。以后不要再这样了。”郁青避开他的问题，他重复道，“去睡吧。”
　　“哥，不要再为那些水月镜花付出了。”郁阳仿佛没有听到郁青的话，他的声音里有着悲伤的哀求。
　　“郁阳，这就像你对李戈一样。你能控制自己不去包容他吗。”
　　郁阳的脸红了红：“可是你那根本就是纵容。”
　　“都是相同的。郁阳，不管是包容还是纵容，它们的出发点都是相同的。战争无非是为了满足贪婪之心，可爱难道就不是这样么。无论怎样，只要你是爱他的，你就会……”
　　郁阳打断道：“可你只是在单方面的付出罢了。”
　　郁青的目光有点哀伤：“可无论是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人对爱永远都只有贪婪之心，这就既定了会有一方的付出。”
　　“你本来可以不爱的。”
　　“可是我爱了，我又能怎样。”
　　郁阳定定地看着他的兄长。冷清的月光中，郁青的眼神淡漠又温柔地眺望着长安城的东方。
　　那是皇宫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