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天堂》明鏡幽蘭

78、魔鬼的妻子

　　“您来……有什么事吗，夫人？”
　　丽莎试探性地问道，这位夫人开腔了：“我为昨天我丈夫的言论向你们道歉。”
　　威利冷笑道：“党卫队中校的道歉，我们可消受不起。”
　　“您不用道歉，夫人，”法丽德说道，“但愿我们没有惹怒中校才是。”
　　中校夫人定定地看着法丽德，这个姑娘，倒是挺懂事。虽然昨天确实冲动、口无遮拦，但是此时，她还是很理性的。
　　“是的，开始的时候，他是很生气。”
　　“威利时非洲军团的幸存者，他视隆美尔元帅的名誉为自己的名誉，所以昨天冒犯了中校。”
　　中校夫人望着法丽德，那你呢？你昨天又是怎么回事呢？
　　法丽德自然没有解释，她探究式地打量着面前这个衣着光鲜、打扮考究的妇人，最后实在是不知道她来这里所谓何事。难道是为了试探我是不是亲英或者崇拜蒙哥马利？
　　“你不喜欢党卫队吧？”
　　谁也不知道这位夫人忽然冒出这么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威利和丽莎相互看看，不置可否，法丽德沉默不言，只是淡然地看着中校夫人。
　　“我也不喜欢。”
　　法丽德愣住了，丽莎和威利有点目瞪口呆。这夫人不会是有病吧？自己的丈夫是党卫队高官，她居然跑到这里来跟陌生人说她不喜欢丈夫的职业？
　　“他是阿道夫艾希曼，是无数人不喜欢的党卫队官员。”
　　阿道夫艾希曼，即便不知道这是犹太事务办公室主任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人是曾经参与了臭名昭著的万湖会议（会议主旨为讨论并落实有系统的犹太大屠杀）的成员之一，但是印象中这个人好像和灭绝犹太人的事情有着很大的联系。法丽德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艾希曼夫人，她的丈夫为千万人所痛恨，甚至可能许多人想把他像海德里希那样与杀之而后快，而她却告诉大街上的陌生人，她的丈夫是这样一个人？
　　“自从当上了犹太事务办公室主任，阿道夫就像释放了内心深处囚禁的恶魔。对于他而言，所有的犹太人都是有罪的，他们没有生命，没有价值，杀死他们不再仅仅是上面的命令，而是一种可以使得他获得内心愉悦和满足的事情。”
　　维罗妮卡艾希曼的声音剧烈颤抖着，她的身体也紧跟着哆嗦。也许她默认为这些人了解她丈夫的“事迹”，也许她单纯只是想找个人，把自己内心集藏、压抑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明白，也不管别人听了会作何反应和感想，她就是要说出来。很幸运的是，这些人好像是懂她的，尤其是这个长得像外国人的漂亮女孩，她一直保持着冷静，并且在认真地听她说完并且陷入沉思。
　　“我感到很压抑，”维罗妮卡艾希曼说道，“很多年前我就这样了，当他开始参与犹太人灭绝行动时，我的压抑没有了，替代的是另外一种情绪。虽然我不想说那可能是一种被称为‘害怕’的东西，但是，我确实是没有安全感了。”
　　害怕毁誉，害怕死亡，害怕罪孽的控诉和惩罚，害怕自己内心的叩问和折磨……这些任何一个都是人之常情，但是像维罗妮卡艾希曼这样，一下子承受了所有的害怕还真是少见。法丽德觉得自己虽然不能体会到维罗妮卡艾希曼的害怕，但是从她的话语和表现中，她多少受到了一些感染。
　　她的丈夫参与或造成了那些伤天害理的罪恶，却依然可以谈笑风生、泰然自若，而她却在他丈夫的身后默默体会和承受着她丈夫也许永远都不会反省，甚至是不会觉察到的痛苦的折磨。她的丈夫做的坏事越多，她的罪恶感就越深重；她的丈夫越以此为乐，她的痛苦就越无法解除。
　　“他们逃得过吗？即便将来德国统治了全世界，也会有上帝来惩罚他们吧？他们作过的孽，连上帝都不忍淬读。再多干净的水，再多纯洁的阳光，再多神圣的轮回转世，都洗净不了他们今生所犯下的罪恶。”
　　“我时常在想，他们为什么不停下来呢？后来我想明白了，是他们根本就停不下来。就像一个善人，做了一件善事，一种光荣而神圣的感情就会指引着它继续行善，最终成为一个圣人；而一个恶人，做了一件坏事，那种破坏和毁灭的满足感就会驱使着他继续作恶，最终成为一个魔鬼。而魔鬼就不会认为，它所做的每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是错误的、是罪恶的。”
　　“我们结婚十多年了，除了肚子里这个，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在他的面前，我从来不敢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和恐惧，当然，在孩子们的面前我也不会。他想让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能够因他这样一个丈夫和父亲感到骄傲，甚至为了这样，他还经常给我讲述犹太人是怎样通过他的运作而被压迫和屠杀的，他希望我能够获得和他一样作为破坏之神的支配感和成就感。”
　　“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指着我的孩子们的鼻子骂他们是杀人狂的孩子，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应该下地狱，轮回当畜生。我的孩子们，会逃得过吗？他们会让阿道夫艾希曼和他的妻儿们活着吗？还是连地狱都会嫌弃我们的双手太肮脏，让我们的灵魂都漂泊无依？”
　　“我真的很想逃走，事实上，我确实曾经打算这样做。虽然阿道夫在犹太人面前是恶魔，但在家里，他对我非常的好。可是这不是我没有离开的原因，而是我的孩子们，我如何做得到离开他们？作为一个母亲，我如何做得到把他们抛弃？他们的父亲是阿道夫艾希曼，我去寻找天堂的净身池了，我的孩子们怎么办？难道他们要在地狱里更加沦陷吗？”
　　“我真的很害怕，也很痛苦。我该怎么做？”
　　法丽德三人一言不发地听着维罗妮卡艾希曼倾诉、发泄着，不忍，也不敢，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慰她。昨天，正是她说法丽德她们是“无知的农民”，虽然很伤人，但是就现在看来，正是她那样的说法拯救了她们，使得她们避免成为死于艾希曼手下的冤魂。
　　法丽德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但是对于维罗妮卡艾希曼来说，她还称不上是同情。毕竟，维罗妮卡的心境她不可能体会到。虽然对于隆美尔，她有着解不开的爱恨情仇，但是隆美尔毕竟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因而，任何人评价他的时候，她都不会有压力。也许，与一个人产生了联系，你对于他所保留的底线并非他带给你个人的影响，而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品行给社会和公众的印象。一旦这个底线被冲破，不论你是它的什么人，你都会陷入严重的困扰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
　　维罗妮卡当然知道她不会从这三个年轻的陌生人身上寻求到什么样的安慰，但是她能够确定，这个看起来非常善解人意的混血姑娘有在内心里为她分忧。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成就感和安全感从心底涌了上来，她不禁走上前去，伸手拉住了这个漂亮的混血姑娘白嫩纤细的手。
　　法丽德怔了一怔，轻声答道：“我叫法伊齐亚。”
　　“你是阿拉伯人？”
　　维罗妮卡看起来有点惊讶，法丽德轻轻点了个头。维罗妮卡伸手拍了拍法丽德的胳膊，温和地说道：“没事少在外面走动，现在不仅是犹太人，只要不是雅利安人和日耳曼人，都会有风险。”
　　法丽德瞪大了眼睛，丽莎和威利相互望了望。维罗妮卡又轻轻拍了拍法丽德的胳膊，脸上的笑容有些无力，却颇为真诚：“如果遇到了麻烦，可以来找我，我私人的要求，阿道夫从来都不会拒绝。”
　　虽然维罗妮卡艾希曼的突然出现和突然倾诉看起来有些不知所谓和不合常理，但是法丽德却觉得自己可以原谅她。至少是原谅，当然她没有办法说可以体谅和帮助她。她是个善良的女人，而且还是非常的伟大。对于自己的丈夫、孩子她都不曾亏欠，甚至在为他们继续默默地忍受着毒药蚀骨的痛苦，而对于陌生人，她也能表现出难得的友善。谁能帮助她呢？不好说，命运就是这么的残酷，又难以捉摸。这场战争中，也许比她还要痛苦的人数不胜数，谁又能倾听他们的心声呢？或许，等到战争之后，他们的痛苦也不会马上就减轻，这些苦难，可能在将来的很多年里都会成为一种当事者本人和有良知的后人们生命中不可触摸和承受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