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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金九摸进屋子,怯生生地探头望了望,踌躇了半会儿才把身子挤进去。脑袋耷拉着,只有一双眼睛四处地瞄,他不安心地挪动着,四下里梦里朦胧的灯光像是张了嘴的饕鬄。
他是真不舒服。今儿轮着他跟黑子打水,正说提溜着水桶子往回走,哪知那黑子看准了伸腿儿给他往河里撂,金九只觉得脚下只晃了一晃,身子就哧溜一滑,连人带桶子扑哧下了水。腊月已然过了去,只是这天儿还是耐不住的寒,冷气儿直透了衣裳伸了爪子往骨头里钻。钻了屋子里金九就熬不住了,一张脸乌漆抹黑,从脚到脖子似是给人轮圆了胳膊打成铁板一块儿,竟是动也动不了了。半夜说起来摸水喝,一个喷嚏半根鼻涕就甩出来了。正愣神,旁边一哥们儿挺热心从被子里蹿出来,看着金九脸色不善,忙推怂着他去找大夫。
金九虽是乡下田里边儿滚大的,只是这性子天生怕生,只想着把这事儿推托过去,草草了事。哪知那哥们儿从被子里豁的蹿出来把金九往肩膀上一甩,一脚踹了被子就准备出去。虽说是好心,只是金九此时正是烧得不省人事,这哥们儿一摆弄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已全然不是自己的了。
那哥们儿好容易把人放下,金九定了神发现已是那大夫门前,正局促,那哥们儿却凑近了问可要一同陪着进去。这把金九给吓坏了,只好将看大夫这事儿应允了下来,便进了大夫的门。
一路走着,两边儿尽是伤员,缺了腿儿断了胳膊捂着脑袋嗷嗷叫着的全都有。金九这可真怕了,耳边尽是些呻吟之声,脚下一紧,可是往前挪的气力都没了,正欲掉头,方闻得有人道:“小兄弟,可是来瞧病的?”
金九探了眼去望,只见得灯火隐隐之间有台旧木桌子靠墙摆着,靠后有个白大褂子倚着坐,脸上一副金边儿眼镜框子,手里持笔顿着,显是自己扰了人家。金九只好壮了胆子过了去,沉吟着却觉得心腹里一阵儿寒冲上鼻子,没来得及多想一个喷嚏打出来,眼前似是花了一片,知觉也不十分明朗了。
“哟哟,坐这边儿我瞧着。”那白大褂放了笔就近寻了张凳子给金九坐了,探了探额头又捏了下巴,瞧了阵儿方放下手,笑道:“莫挂心,只是染了些许风寒,我给你拿了药,就水喝了可好。”金九只愣着脑袋应着,是头也不敢抬,身子僵巴巴得很。那白大褂往柜子里摸索了阵儿,方捡了几粒药片儿打了点儿水送到金九面前,看他一副怕人的样子有趣的紧,便问道:“小兄弟几岁了?”
金九先是一愣,方磕磕巴巴道:“十……十八。”白大褂闻言,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医生面前可骗不得人,看你这小胳膊小腿儿莫过十四五吧。”金九心下一慌,挨了钉子扎似的整个人猛的从凳子上弹起来,本就上了风寒,惊恐相加,却觉得天旋地转,话也说不出了,一双眼睛染红霜,瑟缩着望着那医生。
那人笑着将他按回座位,拍拍脑袋安慰道:“你莫要担心,如你这般的小娃娃我碰上的已不是少数了。按说招兵不过十八不能要,但依你们这生计法,参军也莫失为一种退路。好娃娃,我不会跟上头说的,何况是说了他们也无暇去管。”
金九这才放了心,望着这刻意去扰他的医生心里不免嗔怪,便复把头埋了下来。医生也不恼他,却是借了灯光将他细细看着,似是开玩笑似是赞叹道:“好娃娃,这般俊俏,若是仗打完了随我回了我那镇子,怕是万家的姑娘争相来看呢。你倒好,却把头低了,岂不伤了那有意人的心?”金九生错了年代,又是乡下人,素无人如这般大喇喇地夸赞他的相貌,好好一个乡下人,竟给那医生说得如在世潘安一般。不曾听闻过的话让他觉得陌生又羞怯,隐隐里觉着一股热气儿从衣服里顺着脖子往上蹿,让他心下觉得心急得很。那医生见他只消略微逗弄就羞红了耳根子,当下对他好感又平添几分。打量了他一阵儿,却发现他身上穿的军装也是润湿的,心下又心疼起来,这么冷的天小身子骨拿什么去抗。如是想着,便先嘱咐了金九先坐着,自己走到柜子面前抽了两件干净衣服,扔给金九道:“我非华佗,你若着了这身湿衣裳我也未必治得好你这小小风寒。这两件衣服你先换了去,回头你若有空只消拿来还我便是。”
那金九抱着衣服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喜悦积在肚子里早把那嗔怨挤了去。应了声便开始开扣子,没开两颗却又迟疑起来,怯生生望了那医生一眼。似是知道他所想,医生只轻笑两声道:“兵棚子里哪有什么讲究法,我虽是不碰刀枪的主,却也是个大男人,你不消碍着我在这儿拘谨。”金九听了点点头,利索着将衣服换上。正要道谢告辞,却看到那医生又端了个盆儿来搁在他脚边,胳膊上搭着条白毛巾,见他换好了衣裳又将他按回凳子上:“既然来了洗个脚再回去吧。小小年纪总这么折腾也不是个办法,你也得变着法儿的对自己好,不然熬到战争结束你这身子骨也折磨的不善。”
金九迟疑地用眼角望着他,把裤腿儿细细卷好了将脚伸了下去,霎时感觉全身上下一个激灵。他搞不准这医生所谓何原因待他如此,却也懒得往深想,只是打心眼儿里对这人有了好感。
“医生?”
“恩?”
“你……什么名字?”
“小娃娃,可记好了,我姓郑,单名一个瑜。你呢?”
“金九。”
离开的时候金九还记着那眉眼,笑起来的时候烨烨生辉。他回头望了望,看到郑医生已经回到桌子边儿继续写着什么了。金九踮脚看他,想了半晌,便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金九倒是爽快,和本轮到今天打水的哥们儿换了班,撂了桶子匆匆就下了山。往返几次打了水,金九先招呼着同伴先回去歇着,他过些时辰再回去。待同伴一走,便咬了牙卷了裤腿儿往河里摸,手里拽着根儿树杈子,眼睛只顾瞪大了望着。折腾了好一番,天已然快黑了他才逮了条鱼,不大,却也够一人的份儿。金九兴冲冲地将那鱼往树杈子上串好,哆哆嗦嗦便上了岸,一手提了鞋子往回赶。
这会儿正值指导员前来察看,郑瑜正应酬着,两人推太极似的没多久,便看到一小个子气喘吁吁地冲到自己门口,一双脚赤着通红,左手提溜着鞋,右手攥着一根儿大树杈子,上边儿串了条鱼。本是满脸通红笑容满面,见了指导员却又复敛了笑容,怯生生低了头,也不晓得说什么。那指导员见他这幅摸样便问他是要做甚,金九也不好回答,只是用眼角瞄着郑瑜,似是求助又似是羞怯。那郑瑜见了他这鬼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转身看了指导员道:“只怕是昨晚上捡了个田螺,今天报恩来了。”话说到这儿,指导员也明白了,敞开了笑了一阵儿,对金九道:“小兄弟,知恩图报,很有点儿思想啊!”听到此处,金九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地疼着,再不敢把脑袋从衣领里拿出来了。指导员又道:“郑医生,我们这儿可就拜托你了,这几日看你救了不少弟兄的性命,我也算是放了心。我还有点事儿,就先走了,回头再来看你。”说罢便起身离开。
郑瑜看金九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觉得好笑得很,便招呼他过来。金九听闻,梗着脖子进去,把树杈子往郑瑜怀里一塞,道了一声:“多谢。”那郑瑜看他一副傻样儿也不揭穿,看他一双赤脚,便将他领到里屋歇着,半开玩笑道了一声:“你还想浪费我多少热水?贪心的小娃娃。”金九尚未听懂,便见得郑瑜打了盆水来,往他脚下一方,道:“洗吧。”
金九倒觉得不好意思了,本是为着好好谢了那医生,到头来却让人家又给他打了洗脚水,脚也愣着不敢往里边儿伸。郑瑜见他这幅摸样,心里也明白一两分,抓了他一只脚踝想往那盆儿里送,金九却受了惊吓猛地将那腿往上一缩,正好磕了郑瑜的下巴。郑瑜只嗷嗷叫着,金九在一旁干着急却也不晓得该有何举措,只是将脚举着傻愣愣地定在那儿。郑瑜也晓得他是怕了羞,嘴上只笑道:“莫不是我服侍的不周,小少爷发脾气了?”
金九这下彻底懵了,只觉得郑医生铁定是愠怒了。心下觉得委屈得很,动也不敢动,两只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儿看,像是眼皮子底下压了两只大蒸笼,热气儿腾腾地往外熏。郑瑜一看,也晓得当下这玩笑也开得过了火,只是将那脚按到热水里道:“小九子,如此便受不住了玩笑话,以后怎么娶媳妇儿啊?”金九看他一脸笑容,更是无措得紧,捡起刚刚放到桌子上的鱼往郑瑜面前杵,也不吭声,只两只眼睛瞪了一会儿,复又别了开去。郑瑜从地上起来,揉巴揉巴金九的脑袋笑了半晌:“明明是个男孩子,瘦的却像个姑娘家,还往人身上塞鱼,这不是折煞我么。”便将鱼塞回金九手里,道:“生病不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好玩儿的事儿,你在军棚子里学着打仗便更是要注意。这鱼你且烤了吃,就当是替我做点好事儿可好?”
这下好了,一条鱼,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正犹豫着,又听得那郑医生道:“这样,你明天晚上来寻我,我给你看点好玩儿的东西,当是将我这鱼吃了的谢礼。这事儿你也莫要记挂在心上,叫你吃了便吃了,无需多想。”金九听了更是哭笑不得,本是自己个儿给人的,人家催他吃了不说,却还承下了所谓谢礼。想了想,只觉得这郑医生有趣得紧,却是真心待他好。
知道如是争执下去也无结果,金九索性受了他这话,匆匆抹了脚便出去了。一闭眼,觉得那人的轮廓似是又立体了些,说不清道不明地,心里却生出些许喜悦。他想回头望一望医务室,一偏脑袋只看到那医生正在冲他笑着招招手。金九顿时面上一红,扭头跑开了。
第二天一整日金九只觉得心里烧得慌,盼着想着那太阳快些落了山。十四五的乡村少年自是不知道不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愈是思念的道理,只是心里翻着搅着,像是有股子热泉千方百计想从肉里挤出来,迸出去。一天下来,训练也不用心,觉得只如行尸走肉般,收不了魂了。黑子见他如此,便笑着捅捅他:“昨儿个从姓郑的那儿回来就收不住心了,莫是一个带把儿的看上另一个带把儿的了?”金九闻言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咬紧了拳头就往黑子脸上砸,黑子想还手,他便整个人坐到黑子身上没命地揍他。黑子招架不住,没两下就见了血,也不晓得是哪个嚷嚷来了指导员,硬拉生拽愣是把两个人给分来了。
这一架打的,黑子见了血不说,金九也给揍得不善。这会儿好了,俩人都得关小黑屋里反省,饭也没得吃了,擦药什么的——指导员说了,骨头硬,死不了。这下金九可真是没念想了,心里边儿绷着,眼睛里小眼泪儿咬着,眼见得天黑了,他心里只想着郑医生这会儿只怕正在门口张望着他。这一架打得也挺冤枉,他自己个儿命贱,挨他两句无所谓,可郑医生不一样了。金九没接触过什么人,城府也没有,只觉得郑医生对自己好,凡事想着自己,那他就是好人;管他郑瑜是什么贱痞子货,金九眼里他就是关二爷,就是如来佛,侵犯不得的活菩萨。
黑子在角落头龇牙咧嘴的疼着,也不叫出声来,还兀自往旮旯头挤,显然是气得厉害;本还想本着嘴皮子逞能,却又怕挨拳头,只是把肚子里冒出来的气儿嚼巴嚼巴吞下去,自己个儿的委屈自己个儿兜着。那边金九脑袋耷拉着,半点儿精神气儿也提不起来,怨了恨了一股脑儿在心里翻搅着,觉得羞愧又觉得难受,总之这心口子跟上了草垫儿似的扎人的很。两个小娃娃,各自坐着一边儿,或是不说话,或是思绪扯得稀烂,谁也愿开了口。
当下忽听得悉悉索索一阵声音,本觉得是野林子里的夜猫,却又渐渐听得真切;不久窗户传来笃笃声,金九忙撑起身子过去看。把窗户一推开,只看着那郑医生的脸就在窗户下边儿。郑瑜冲他笑笑,道:“好你个小娃娃,我今天等你你不曾来,问过了才知道你这混小子跟人瞎闹去了。这回好了,一脸的瘀伤。”金九听着觉得脸上烧人得很,实在不知道怎么表态,僵直直地杵着,也不言语。这边倒是郑瑜开口了:“那边那小子,你过来。”
金九惊讶往后一望,在墙角缩着的黑子也吃了一惊。黑子以为那人是为了金九讨个说法来的,心里也是怕,只是又好面子,便壮着胆鼓着一张脸过去了。哪知到了窗户跟前,那人忽的举起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黑子吓得往后一跳,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去看,却发现一条烤鱼而已。黑子看看鱼又看看郑瑜,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状况,和金九对视一眼,发现金九也是一脸迷茫。
郑瑜见这两个小娃子如此,不由得哈哈大笑:“小兄弟,我这娃娃性格倔了怪了,若是扰了你可切莫挂记在心上。我今天特地摸了条鱼给你,乡里乡下没什么讲究,我也不晓得这鱼合你胃口不合,只望你收了它,原谅了金九罢。”
黑子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知道这郑医生深明大义,肚子能撑船,随即脑袋里什么屁精小白脸儿全都抹了甩了,高高兴兴把鱼揣过来,道一声多谢便啃起来。
这边儿倒是处好了,那边金九又不乐意了。郑瑜看他又憋屈得紧,便赶紧掏出另一只鱼塞到他怀里,拍拍他的手道:“快些吃吧。”金九道:“我上回摸了那么久只摸到一条鱼,这回你这两条鱼摸回来岂不是要把脚给泡烂了?!”
郑瑜笑了笑,脸上的轮廓又柔和了些:“我是医生,亏不了自己的。叫你快吃便吃,这等天气不消多久便会冷的。”金九这才咬了一口,眼睛里又似是埋怨。少年时候的眼睛却是清澈的很,乍一看却似波光粼粼,郑瑜看的只觉得心里对这小娃子又添一两分喜欢,心头又暗道可惜,若非这荒凉世道,只怕这小娃子也不至于此。
黑子见郑瑜如是通情达理,心里亦是过意不去。左右思量了半晌,稳了稳气息道:“郑医生,我对不住你。这事儿也不光是九子的错,若非我这贱嘴皮子,这架也打不起来。”金九吓了一跳望向黑子,见他别别扭扭一副鬼样儿,真没敢相信捅穿了天也不害臊的黑子这会儿能低头。郑瑜看向金九,似笑非笑地逗他:“你看人黑子兄弟已经道了歉了,你就这么打算干杵着不说话?”金九自知逃不过,顺了眉眼把头偏向一边,磕磕巴巴地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儿来:“这事儿……我也不对。”郑瑜趴在窗户上不由得哈哈大笑,小娃娃就是小娃娃,两个人散了好好了散是常有的事儿,他会心笑笑,伸了个懒腰道:“小子和好了便是,我先回去了,你们晚上也早点儿睡,明儿个还要训练什么的,怕吃不消。”
郑瑜刚转身要走,金九突然叫住他。郑瑜回头,却见金九嘟嘟囔囔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脸红红的。郑瑜当下就明白什么事儿,他冲金九挥挥手:“我郑瑜说过的事儿自是算数,那好玩的东西就在我房里搁着放着,你明天来便是。快些睡去吧。”金九这才放了心,冲郑瑜点点头,飞也似的把窗户关上了。
那边郑瑜回了医务室坐下,哎呀呀地吧鞋子脱下,见得鞋子里已然染了些血迹。他无奈地笑笑把缠在脚上的绷带解开,清洗了伤口然后换上新的。他自小是城里人,下河摸鱼是想也没想过的事儿,今儿个下了河已经把一双脚冻坏了,上岸的时候又扎破了脚,这一遭实是不善。他跛着脚往盆里到了热水,然后把那只好的脚丫子放进去,腾腾蒸气的热气儿使他浑身一哆嗦。一瞬间他又想到那两个小孩子,笑了一声,道:“臭小子们。”
这天晚上金九飞也似的就去了医务室,这去时还得藏着掖着,生怕那黑子听闻了又缠着要与他一同去。他一路小跑着,衣服呼呼地翻起来,旁边有些耐得住寒的野花也开了,只是没有香味。他从它们身边跑过去,一堆儿的花挤着挨着地探着脑袋,似是在笑,又似是碎碎念他一个乡下小子不知好歹。
金九大喘了几口气,扶着门框。这几个月来他们没有战事,伤员也自然是愈发的少了,只是金九自己个儿心里头也晓得,这该来的还是躲不过,躲不过的自然还是得挨着。他伸长了脖子往里望了望,看到木桌子前边儿坐着一个人,便喊起话来。
郑瑜正记录着药品,听到有人叫自己,抬头一看见是金九便笑起来。他冲金九招招手,要他过来坐着。金九红扑扑一张脸像是暖烘烘的春天,刚坐下便两只眼睛亮亮地瞅着郑瑜看。郑瑜看他笑了一笑,手伸到桌子下边儿把抽屉一拉,从里边儿抽出一张纸来,上边儿有两个字,黑漆漆的煞是神秘。
金九探着头望着,那表情似是讶异又似是喜悦,他盯了两个字良久,便抬了头,眼睛里头有点儿羞怯和嗔怪,只偏了头问道:“郑医生,这可是我的名字?”郑瑜愣了一愣,笑道:“我未曾想到你会识字。”金九摇摇头:“我不识字,只是这一二三数字总还是识得两个。你也知道,乡里娃娃哪有什么机会识字。”
听到这儿,郑瑜摸摸金九的话,道:“小九子,我教你识字可好?”金九肩膀颤了一颤,像是惊讶得很,随即便眼睛睁得圆圆地笑起来,用力地点了头,郑瑜方笑了。
“首先,小娃娃,你得先学会握笔。”
“握笔?”
“啊,古时毛笔有毛笔的用法,今儿个钢笔也有钢笔的用法,你得好生记着。”
说来也怪,金九似是在读书上颇有些天赋。虽是初学,却也学得极快。些个常用字不消多久便能熟识写下,只是那字像是蚯蚓滚泥鳅,滑稽的很。这也难怪,本是乡下娃娃,又未曾学过字,单是如是水准已是让郑瑜欣喜。
“金九,你得这样。”郑瑜绕到金九身后微微揽着他,手附在他的手上,帮着定型写字儿,那金九也是极其认真,手随着郑瑜走,这字儿的形状眼里看着手里走着心里记着,不消多时便记下了。这棚子里条件过不去,一盏煤油灯凑活着燃。金九借着灯光细细地描着,郑瑜看他蹙着眉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金九却不明所以瞅他,那郑瑜只是揉揉他的脑袋瓜子,但笑不语。
“金九,下边儿我们写‘的’……”郑瑜冲他笑着,正说下笔走字儿,却见金九拉了他袖子好生憋屈。“诶?”郑瑜不解,“你不是学得听入迷的吗,怎么突然没了兴致?”金九偏了头:“郑医生,只是不想学这个字……”郑瑜笑笑:“‘的’字可重要的紧,你若不学,以后给姑娘们写情话可如何下的去手?”金九此时却恼了:“不学,才不要给那些女人写情话,就不!”
郑瑜见着金九烦得很,便用手顺了他的背,轻言细语道:“何事如是烦心?讲与我听可好?”金九抬头,那人的眉眼温和的很,只怕是真担心了自己,面上一红别了脑袋,憋了半晌才低声道:“我与你认识这么久,我却连你名字也写不出,岂不惹人笑话。”郑瑜听了拍拍他的头:“比起我的名字,‘的’的用处更大……”金九烦躁起来:“你比它重要,你比它重要!我宁此后永不写字也要习得你的名!”
郑瑜看他如此心下也暖得很,他把头低下,右手把金九往怀里揽得紧了一些,下巴蹭着了那金九的头发线儿,少年时候的头发柔软得很,像是搔着了痒处,他俯首在金九耳边喃喃:“小娃娃,你可要记好,若是一日忘了,我可饶不了你。”金九闻言,抬了眼看他咯咯地笑,眼底竟是烨烨生辉。
他细细地描着那些字儿的轮廓,山岗上像是听到了什么歌声,不一会儿就断了,怕是嫌这夜太深那人不肯再唱。如是安静,径上的野花花儿也再也开不起了,只是笔在纸上来来回回地擦着,声音恼人却又觉着好听。
这些天晚上,金九总往郑瑜医务室里跑,两个人嘻嘻哈哈的看得黑子眼红。冷不丁溜过去看看吧,却又发现是金九跟着郑瑜写字儿,又失了兴致,只得一个人叨叨念念些什么走了。这日子顺溜着就过去了,金九也习得不少的字儿,规规整整一封简单的家常信已经能写了;郑瑜看这小娃娃有灵气,学东西快,自己个儿心里也乐呵。
这天晚上金九又跑去医务室,看到一个大姑娘站在里边儿。这姑娘外边儿披一件白大褂,里边儿大红翻花袄子,军裤,下边儿俩小棉鞋;面上一对儿小眼瞅着机灵,小鼻子大嘴儿,一看就是能说会道的主儿;大长辫子往前一搭,看起来是个与郑瑜年纪不相上下的姑娘
金九顺墙摸进去,看到郑瑜和这姑娘正笑着说着话,心里边儿好奇得紧。这会儿郑瑜看着他了,挥挥手叫他过来,旁边那姑娘倒是不避讳,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扫了他一遍,看得金九不善。
“这是上头调过来的新医生,李红李同志;这小娃娃是金九,叫他小九子便可,没事儿常扎我这儿学写字。”郑瑜一手一个帮着介绍。金九木讷地点点头,倒是李红性子泼辣,上手往金九脸上一掐,俩手指印儿啪就印了上去。这还不算,非得还在嘴里说道一阵子:“哟哟,这小脸蛋子水灵的,跟大萝卜似的。”金九这可吓坏了,瞪着眼睛望着李红一脸戒备,郑瑜哈哈笑了一阵,把金九往身边带了一带,对李红道:“你别吓找了小九子,仗打完了我还要带他回去给大街小巷的姑娘们炫耀呢。”李红咯咯笑起来,眼睛转的飞快:“哎哟哎哟,你这般护着他,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养在这破棚子里的小姑娘呢!”金九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心说这姑娘怎恁不害臊,嘴里霹雳巴拉放鞭炮似的,逮谁炸谁。
这李红刚说完不久就给指导员找去了,留下金九坐在医务室里闷着声不肯说话。郑瑜上去揽着他的肩逗他:“哟,小娃娃生气啦?”金九没搭理他,寻出上回的纸张练着字。郑瑜也不恼,七七八八把他脑袋一顿揉:“李同志说话一惊一乍你也甭上心,她就是那样的人,嘴上放刀子,心里确实热腾腾挺好一人儿。她也不算是调过来的,本是将她弄到东北那片儿,沿途经过这儿就先歇下了,过不了两天便走。”金九听到这儿瞪大了眼:“那她原来哪儿的?”郑瑜想了想答道:“听上头说,是四川那边儿的。因为表现得好,就让她上去了。”金九愣愣地开口:“这么随便……就给调了?”郑瑜以为他还在埋汰李红,戳戳金九的脑袋道:“哟哟哟,别这么没礼数,都说了人家不过几日就要走了,你就甭再闹腾了,安心点儿过你的小日子去……说来今儿还没检查你作业呢,快给拿出来……”
金九打断他的话:“这么轻易就给调东北了?那她原来的队伍岂不是不跟着她了?”郑瑜一边整理着纸张一边随口答道:“可不是,你还当一整个队伍都跟着她来……”说到这儿郑瑜也打住了。他有点儿知道金九在想什么了。金九揪着他的袖子,两只眼睛有点儿泛红,一开口嗓子像是冒泡似的泛酸:“那你……那你也会走吗?”郑瑜见他这样,也找不出话安慰他,含糊着搪塞:“这……这也不得上级决定么,再说,像我这两把刷子……谁看得上啊……”然后他也说不下去了。李红的证儿他看过,学历还没他高,已经给上头要走了。抗完了日,国民党这会儿可算是把牙齿缝儿都露出来了,这仗早晚得打,一打仗,主力军早晚得招医生。现下李红已经走了,恐怕他在这儿也待不了多久。金九见他不说话,心里也知道了个大概,他憋不住似的摇摇郑瑜:“郑医生,你别走成么?”郑瑜看他,一双眼睛眼泪花儿就快出来了,他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叹了口气,磕磕巴巴道:“反正……仗打完了……咱也可以重聚啊……”金九也说不出话,呜呜咽咽的,想哭又不想哭的,嗓子眼里有人抠着似的难受。
郑瑜再不说话了,他把金九揽过来轻轻地拍着背,哄着念着。金九也没有动作,只是脑袋伸长了够在郑瑜肩膀子上戳着,两个人互不搭理又搁着挨着。一晚上过去,两个人别别扭扭的屈着身子已经跟这儿睡了一晚上了。郑瑜醒过来,刚想打个喷嚏,就听到李红咯咯咯的笑声,生生把喷嚏给憋了回去。他把金九平放在桌子上,跟着李红出去。李红捅捅他:“那小娃娃怎么了?趴你这儿怎么就着了?”郑瑜摆摆手,俩黑眼圈儿实是不善:“他听说你从原来部队调走的事儿,生怕我也调走,这会儿心里舍不得呢。”李红听着沉吟道:“啊,这我也晓得。我家那口子就在原来那部队里,走了几个月了,再没看着他。”
山岗子上的风又开始吹了,树林子里叶子倒是噼里啪啦落了不少。郑瑜心里烦躁,忽而又觉得平静了。
他喃喃道:“就快打仗了。”李红听了,也不说话。
就快回家了。
金九醒来的时候发现外面光芒万丈,脑袋里晕晕乎乎转了两圈儿只觉得肯定又迟到了。正说腾地起身冲出去,定睛一看发现右手背上扎着根儿软管子,直通到上边儿一瓶子里,里头的液体咕嘟咕嘟地顺着管子流下来。正愣神,郑瑜从门外边儿走过来,见他呆愣着,笑道:“哟,醒了?”金九微愣着点点头,也不说话。
郑瑜笑着坐在病床边儿上,道:“昨晚上你趴我身上睡着了,身子底儿本来就不好,一觉醒来就发烧躺上了。”他见金九不说话,以为他还没缓过劲儿来:“哟,还不舒服呐?我再给看看。”金九摆摆手,挪了挪身子,把脑袋搁在郑瑜大腿上闭了眼睛,一副不愿说话的样子。正当郑瑜以为金九要睡着了的时候,金九突然发话了。
“郑医生,我不学写字了。”
郑瑜狠吃了一惊,道:“你这不学的挺好的吗?怎么能说不学就不学了?”
金九张开眼:“要学写字儿也成,但我只学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字儿。”
郑瑜没听懂。
金九此时眼睛酸酸涨涨的,复又闭上眼睛,道:“郑医生,我想学医。”郑瑜讶异地看着他,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之间那金九又开口,声音哔哔啵啵的像是没接好线路的收音机。他道:“要是真到了那时候……你带我走吧。”
郑瑜这下可算明白了。他抬手顺了顺金九的脑袋,点点头道:“成,我带你走。”
门外边儿李红看着这一对儿大人小孩儿也是哭笑不得,心里想着若非自己要调上来,肚子里早该有娃娃了。事实上,郑瑜关于李红的事儿也没给金九说完,李红是沿途歇息来的这没错,但是她也带了任务来。川南那边儿一批药正打算送到东北那边儿去,郑瑜这支队伍小,不起眼,兴许能瞒过敌人的视线。等到时机一成熟,再把药转送给另一支队伍,跟接力赛似的把这批药跑下去。
眼下药也到了,就等着周边清出一条路来,不声不响把药给送出去,这事儿就算完了。李红闭眼一想,也挺轻松,药送了,人走了,仗打了,就能回家了。她突然觉得这事儿来了吧躲也躲不过,等什么时候老天爷把眼睛一睁,不定就让这事儿就这么过了呢。想着,她乐观起来,大喇喇往金九病床旁边儿一靠,戳着他的鼻子就开始闹腾:“臭小子,再这么睡下去成猪了就,那样儿姐要生个女儿可不嫁你了啊。”郑瑜佯装是吓了一跳,道:“你倒是把小娃娃拐走了,那我回去了炫耀什么啊?”李红推了他一把:“你打完了仗去国外找个洋妞儿回来得了,别霸着我们家小九子。”金九在一旁听着急了:“那我算什么啊,给你们俩推太极似的推来推去。”李红听闻哈哈笑起来,心说这其实也没那么糟。
吃晚饭的时候金九和黑子挤一块儿,指导员把药品的事情倒了个底朝空,叮嘱着说一定要把这批药保护好。金九冲黑子嘻嘻哈哈道:“这批药从川南运过来,就不怕瓶瓶罐罐磕着了?”不想黑子甩甩头,一副结着心事儿疙瘩的样儿。金九问他什么事儿,他也摆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抱着碗就走了。
等到金九进医务室找郑瑜的时候,郑瑜正翻箱倒柜找出一些瓶子罐子。金九坐在凳子上晃着,顺手抄起一瓶凑近了瞅,但听见郑瑜依依呀呀道:“啊耶这是给你上课用的你小心着点儿啊耶耶到时候治病还要用的喂。”金九听了觉得一颗心脏咚的就沉下来落了地,他斜着眼看着郑瑜,眼角翘着,手搭拉着,腿抻着,道:“郑医生,我要学医了。”
郑瑜手里夹着些瓶瓶罐罐,回过头来也冲他笑:“啊,你要学医了。”
本来金九想,他就这么学医一直学下去,等到郑瑜要走的那天就跟着他一块儿走。但是晃眼仨月过去,变故还是发生了。听上头人说,敌人晓得了这批药在他们手里,已经准备来攻下他们了。这事儿变得太快,以至于金九抱着一杆子枪傻愣愣插在队伍里的时候他也没能明白过来。李红趴在他身上大声哭着说:“都是姐不好,姐要是没来你也不用上战场了。”相较而言,郑瑜倒是显得镇静多了。他等李红哭完了走到金九面前道:“要么自己走回来,要么我叫人用担架把你抬回来。你可明白?”如何回来都成,都好,他都稳稳地接着,就是怕金九回不来。金九握住他的手,终于像个爷们儿似的冲他点点头。
这一仗打得并不顺利,敌人好像知道他们在哪儿躲着似的,枪弹子直压着脚脖子走。金九和黑子跟着指导员,两个小娃娃没开多少枪,但像是指导员在护着这俩还抖不开翅膀的雏儿。金九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但是看着这心里还是揉着堵着,难受。他一边开着枪,一边暗下决心必是要把医学会,把这些横七竖八的哥们儿全部给把魂儿还回来。
正傻想着,听到啾的一声,还没求得个究竟便和黑子被指导员狠狠往外一推,接着他们刚刚待的地方砰地一声,炸了。黑子滚了几个圈儿撞到了树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定睛一看前面一坨黑中泛绿的玩意儿,等烟散尽了才看到一个国民党的兵举着枪指着自己。黑子吓得差点儿跑尿,他哆哆嗦嗦摇着头抖着腿儿,眼泪花儿哗哗的涌出来,他哭着嚷着,突然似是抓住了一丝希望似的大声叫道:“我知道你!我知道你!……那天我去见你们老大的时候我看到过你……你放了我吧,啊?我把地址都给你们成么,都给你们……”然后砰地一声,黑子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他低下头,看到衣服上一个洞,血从里边儿咕噜噜地冒出来。几乎是同一时刻,又是一阵枪响,他看到两滴血从那士兵脑袋上溅下来,然后那人噗的就倒了。顺着方向看过去,他看到金九坐在另一棵树下边儿架着枪,然后他慌慌张张跑过来揪着黑子的领子道:“黑子你没事儿吧黑子?”黑子此刻只是觉得脑袋越发晕了,他摆摆手,然后眼泪水往外跑出来,他怕他要死了,他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金九把他架在胳膊上,哆哆嗦嗦地说:“黑子你撑住了啊……黑子,哥把你弄旁边儿去,你等着哥啊……”
话毕,金九抹了把眼睛,抄着家伙又往指导员身边赶,沿途噼噼啪啪开了几枪。后来黑子就看不真切了,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这一仗打到天黑才收住。郑瑜和李红一个一个把伤员接过来,战场上陆陆续续有人赶回来,就是没看到金九。郑瑜心里愈发的急了,这时候李红一边帮人绷着绷带一边儿安慰道:“郑瑜你别担心,九子一会儿就回来了。”郑瑜看向她,发现她俩眼睛红红的,刚说话嗓子里也哗哗的响。郑瑜捏了捏拳,转头继续忙活。
等到郑瑜转头为另一个伤员准备坐紧急处理时,赫然发现这是黑子的脸。此时这张脸已经铁青了,郑瑜抬头,看到金九站在黑子旁边,见郑瑜看着自己,他扯着脸笑了一下,道:“黑子……郑医生,拜托了。”郑瑜把黑子的眼皮翻开,又把手指搁在他大动脉测了测,愣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咬咬牙,果断地从身上把白袍子脱下来给黑子把脸盖上。这时候金九的眼泪哗的就出来了,郑瑜想抱抱他,但是金九拦住他的手,道:“那边还有人等着呢,你先去照看他们吧。”郑瑜想了想,摸摸金九的头,还是离开了。
这仗可挨得太惨了。
指导员坐在篝火旁边儿抽着闷烟,他的脸上已经挂了彩,左手也为了保护那俩兔崽子炸得血肉模糊,还搭上一小手指头。郑瑜蹭着他坐下来,道:“指导员,伤还好吧?”指导员点点头,算是回应。郑瑜想了想,问道:“黑子通了外边儿的事儿,你早就知道了吧。”指导员吐出眼圈儿,用右手大拇指把烟疙瘩摁在地上捻了捻,啊了一声,道:“还能怎么样呢,我知道的时候也是今儿早上打仗打到一半的时候了。那混小子才屁大点儿,还舍得他宁死不屈?”然后两个人就没话了。郑瑜揪着旁边儿的野花泄闷,半晌道:“小九子学医了,跟我。”指导员笑了一声,喉头哑得不得了,道:“好事儿。到时候他跟了你当了医生,不在前线跑,这条命起码能保住。”郑瑜也回应道:“是啊,这小子,放他到枪子儿里跑,我挺舍不得的。”两个人又没话了。二月份的天,晚上冷得厉害,篝火噼噼啪啪跳了几跳,郑瑜赶紧另拿几根儿树枝往里捅了捅。指导员又开口了:“后援部队,大概要明中午才能到。”郑瑜听着,嗯了一声又不再答话。两个人说话断断续续的,开口闭口也没个准儿。正当郑瑜想着回去帮着李红打打下手的时候,指导员又道了一句,听罢,郑瑜便回去了。
“咱一定能回家。”
凌晨的时候就听到了枪炮声。指导员头晚上交代了,恐怕黑子把他们根据地的地方也抖出去了,嚷嚷着要转移,连带着伤员医生,原来的地方一个也不能留。今天任务没昨儿个那么重,只要能挨到中午就能万事大吉。
金九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晚上,正准备跟着大部队往外冲,突然觉得腰上有了一股力生生把自己拽了回去。等到反应过来,听到郑瑜的声音在耳朵旁边儿隐隐约约的震:“切要珍重。”金九眼里猛的蒸出一团热气儿,他转身揉面团似的把郑瑜往他身上挤,而后又放开,转身跑得飞快跟上队伍。李红站在郑瑜身边儿,沉吟道:“别难受了,咱走吧。”郑瑜点点头,跟了上去。
这一场仗其实比昨天更难打。
一晚上也商量不出对策,只能硬着头皮上。昨天已是惨败,今天连人都没几个了,撑得相当乏力。金九和一干人等一边退一边打,分分散散,手榴弹一扔,人也散了开来,谁也找不着谁了。金九身边儿只剩下一个大哥,开枪开着,金九脑袋里突然轰的一声,觉得整个人飘在云里。大哥问他怎么了,金九抖着嗓子回答道:“哥,我没子弹了……”大哥也是一愣,继而发狂一样大声喊着:“往南走有个山洞,伤员和子弹都在里边儿,你快回去拿,这儿有我顶着!”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冲了出去。金九抱着枪肩膀颤了两颤,转头往南边儿发疯似的奔去,等奔到了头才发现下边儿就是一悬崖,山洞什么的根本没有。金九觉得眼前一花,背脊里透着股寒气儿让他几乎失禁。他强忍着肚子里的翻腾劲儿,按原路跑了回去。一路上听着枪炮的声音,金九觉得连气儿都出不了了,他才十四五岁,身边没有姑娘,也还没来得及跟着郑医生去山东,就要死了,他就要这么死了。
正跑着,打左手一股力道把他给拽了回去。金九觉得天旋地转,等眼前清明已是进了一个小木屋里。他顺着左手望过去,白大褂,金边儿带框眼镜儿。金九浑身上下抖着,然后跳起来扑到来人身上哇的哭起来。死亡的恐惧突然就给须臾的重逢让抹了去,他抱着郑瑜的脖子跪在地上大声哭着,声音也慢慢地哑了,撕心裂肺的。
郑瑜也心疼,他顺顺金九的背,道:“小娃娃,你若是再这么哭下去,咱可就小命不保了啊。”金九这才止了哭声,呜呜咽咽道:“郑医生……我打到一半,发现手里子弹没了……那大哥叫我去南边儿去拿子弹,结果南边儿什么都没有……郑医生,又有人死了,又有人死了……”郑瑜捁紧了金九的身子,道:“咱别回去了,九子,咱别回去了……”金九把眼睛埋在郑瑜身上没完没了地哭着,身上斗斗巴巴跟一什么似的。郑瑜也难受,他抬头看看天,已经中午了,但援军还没到。他握紧了拳往地板上狠狠砸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像只砧板上的兔子,说宰就宰了。
偶然间听到一声枪响,他微微抻着脖子往外瞅,眯着眼睛隐隐看到十来个兵往这边零零散散地靠。木屋子这么大,只怕容易给人发现得紧。一个兵身上少说三枚手榴弹是有的,郑瑜的眉心紧了一紧,半晌,他看看身上的金九,做了个决定。
他深呼一口气,把金九从地上牵起来往屋子深处跑。屋子里头的地上有张草席子,郑瑜把草席子牵开,下边儿通着一个小地窖。他让金九跟了他下去,里边儿整整齐齐码的都是些药品,金九眼睛瞪着,想必这就是药品的所在之处。“小娃娃,”郑瑜转过身来道,“我与李红走的是不同的道儿,她与伤员和群众先行下山庇着,我孤身上这木屋来看护药品,接应援军,你可明白?”金九愣着点点头。
郑瑜松了口气,牵起金九的手把他往里面拉:“这里的药与你在医务室里看到的不同,品种要多得多;你把医务室里的药学完了这很好,但作为一个医生来说远远不够,这你可晓得?”金九愣着,点点头。
郑瑜走在他前面,道:“到时候我把你带到山东去,倘若你什么都不懂,只怕会给我添麻烦——你明白,等一场大战打起来,医护人员有多忙。”金九应了一声,他不明白郑瑜到底想对他说什么。
走到深处,看到一个小小的写字台,上边儿一盏煤油灯,一瓶墨水一支笔,旁边儿一大摞的纸。郑瑜把他推到桌子面前站好:“你的任务就是,把这儿有几种药给点清楚;旁边儿有一个登记册,你要仔细核对,末了把这些你未曾见过的药的性能给我好好看一遍,明白个大概,若你完成,即可来寻我。”
听到这儿,金九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郑瑜,肩膀瑟缩着。郑瑜见他如此把他揽进怀里,柔声哄着:“九子你莫要怕,我只是走一会儿便回来,并无妨。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他把金九拉开一段距离,弯腰和他平视:“你可还记得以前我常同你开玩笑,说把你带回家给姑娘们看得事情?”金九听到这儿,嗔怪着看了郑瑜一眼。
郑瑜冲他笑笑,也不恼:“你可要听明白了,我问你,若是仗打完了,你可愿随我回家?”金九看看面前这个人,觉得眼睛旁边儿湿润润的,他笑了笑,忍住哭腔道:“我本失了父母,仗一打完,纵是你甩了我,我也是要缠着你蹭吃蹭喝的。”
郑瑜笑得更欢了,他抬手顺顺金九的头发,道:“那小娃娃你可要听好了,往正北出了这山你往直了走,不远处有个小村子……啊,对了,就是以前我们医务室正对着的经常冒炊烟的村子。你走到村口,那里有个小火车站。你完成了任务就到那里去等我,我现下已经接到调离的通知了,那时我同你一起上东北。”金九笑起来:“此话当真?”郑瑜复把他揽过来,道:“啊,当真。”
郑瑜估摸着时间差不离了,他给手枪上了膛,道:“小娃娃,现在临时有点事儿,刚开始还愁走不开呢,你来了就好办了……别忘了,这期间千万别出去,谁叫都别应,除非是援军自己找到你跟前,你可记得?”金九点点头,只觉得眼前突然明亮起来,便冲郑瑜笑了笑:“郑医生,切要小心……我会尽早完成,莫失莫忘,我会等你。”
想了一想,郑瑜把他拥住,把嘴唇贴到他耳朵旁边儿,像是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啊,等着我啊。”话毕,两三步跨出地窖,往外面走去,金九只看到那白大褂的摆子一扫,不见了。
后来的事情发展的异常顺利,金九熬到傍晚就看到援军来了,指导员和几个哥们儿也都活了下来。只是这会儿还没到叙旧抹泪儿的前儿,金九瞪着眼睛愣是把着屋子里的大小药品查了个仔细,等万事告终,借了指导员的怀表一看已是早上五点。金九把几张纸往怀里一抄,提溜着水壶就冲了出去。
他依着郑瑜说的,一路往北边跑去,途中经过几个小山坡子。二月了冷是冷,但也算是春节过了,漫山遍野噼噼啪啪开出来许多些叫不出名而来的花,一眼看过去跟乡下小姑娘的过年袄子似的,白的黄的红的,煞是好看。金九向前一路跑着,脚下踏着新翻的土叽叽嘎嘎地响,露珠顺着鞋帮子湿了他的袜子。他跑着,心里又忽的想起那人的眉眼,竟是笑了出来。远远地像是听到了火车呜呜的声音,他加快了步子,喘息着,向前跳跃着,心里像是开了一朵花儿似的,顺着风晃晃摇摇。
非常平淡的小故事
感觉没什么跌宕起伏,也似乎没有什么卖点
就是感觉像小野花儿一样非常不起眼
但是如果你可以来看,我会非常感谢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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