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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被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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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十四年八月,当双脚再次踏进慈宁宫大殿的那一刻,万乐还在猜想着待会看到的孙太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与心情,而自己又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与言语来让她感到愉悦与舒心。是的,她的每天每时每刻大概都在思考着这些事情。因为,这就是她现在生活的全部。她从不去想皇上的被俘新君的登位会带给她生活的怎样变化。因为她知道,孙太后就在那里,不会变,而她也就会是一个一成不变的宫女,一个得宠的宫女。
“乐儿,你四岁便跟着哀家,你说哀家这些年待你如何?”
听到这句话,万乐有些诧异,却仍旧只是谨慎的回道:“太后娘娘仁慈将奴婢自浣衣局里救了出来,自是待奴婢恩重如山的!”
“那如今哀家有件事想求你,你可愿意答应!”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似将有所改变,但只是一点点的。因为,她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离开孙太后,离开坤宁宫甚至是离开皇宫。
“古人有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奴婢所受太后娘娘的是救命大恩,自当为奴为婢永生听命于太后娘娘!”
“好,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你!那么,哀家就将太子托付给你!不管将来太子是被废,或是被驱逐出宫,哀家都要你保他一条性命!”
眉头骤锁,万乐突然感觉到了心头的沉重。抬头急切的看着孙太后,再随着她的眼光往正立在她座前的那个身高只到软坑高的孩子。孙太后低头坚定的向他点了点头,那懵懂的孩子便即刻松开了她的衣角。两岁的太子朱见浚颠簸着向自己走来,他小小的身躯还掌控不了自身的平衡,有些随时都会跌倒的危险。走近,他拉着万乐的裙角用含糊不清的稚雅童声说道:“姑姑、姑姑,我们走!”
看着那两岁童颜,嘟着嘴角的天真无知,看着自己的双眼清澈渺茫。万乐不是第一次见皇太子朱见深,但以往她从未在他觉得他是可悲而无助的。但此刻她却仿佛看到了他独自走在没有尽头的冷清道路上,他哭着喊着却没有人能够应他,就像儿时的自己,那样无助。内心是一阵激动,手抚上他幼小的脸,看着此时还不该懂得孤单的朱见浚,终是怜惜的回道:“好!”
于是她便开始了与他相守的第一个日子,那是个晴朗的日子。而那之后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变化又会有多大,这些她却完全不知。
又到了景泰元年八月,皇城内外皆是一片沸然。端本宫宫门内大理石陈铺的地板上落叶满地,万乐一片焦虑之色的踩着它来回走着,脚下发出一片‘沙沙沙’的碎叶之声。过了许久,终于宫墙外响起了强而有力的脚步声。她这才稍微安心下来,急转出宫门。远远的,指挥佥事逯杲加急脚步迎来。
她等不及的,在两人仍相隔寸尺的地方便问道:“怎么样?可有消息了?真的回来了吗?”
逯杲喘息着吞了吞气,才神色严肃的回道:“回来了,但是——”又看了看左右行走的宫人,和长久以来监视端本宫的侍卫们,低沉着跟她道:“进去说!”
刚进端本宫门,三岁的太子朱见浚便扑到她怀里,雅声叫着:“姑姑,玩球!”
看着他圆嘟嘟的小脸,和鬼精灵的双眼,万乐此时却怎么也提不起逗他的兴趣。只蹲下身抚着他的发道:“殿下自己先玩,姑姑现在有事与逯大人商量,得空了再来陪你好吗?”
朱见浚却撒娇的抱着她颈脖童声童气嚷着:“不要,姑姑一起玩!”
无奈,万乐使了个眼神给守在殿门的清风,清风便走过来,接下朱见浚哄道:“太子殿下,奴婢先陪您玩好吗?”
然而,朱见浚却蹭开清风的怀抱,负气的抱着球跑开了。
八月的皇宫仍是那样繁花似锦,可放眼看去,却仍有似端本宫这般荒凉的境地。虽满院的奇花异草,却已只剩枯哑树枝;白玉石堆砌的池子里,冰凉的池水上飘着死水浸泡着的烂荷叶;守殿的太监宫人都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歪在那里,楠木桌堂上落着深浅不一的灰尘印,这一切似是映照着紫禁城外的风雨飘摇,也似映照着眼下皇太子朱见浚的处境。
刚踏入左梢间,万乐又迫不及待的问了一句:“到底怎么样了?”
逯杲四处看了看,将门关好,才急急道:“事情大大不妙!皇上是被迎回来了,但却被送进了南宫。而且,据太后娘娘分析,成王是不可能让皇上复位的。”
一脸愤然之色升起,“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成王他狼子野心,初始还故作谦让,如今竟已迫不及待的妄想谋取天下了!”又转念一想,万乐更加慌道:“那浚儿不就危险了吗?”
逯杲也是一脸深思,“目前成王还没有子嗣,太子应该还不有会有性命之忧。可是,若等他有了自己的皇子之后,那就很难预料了!”
万乐本就慌乱,听他这样一分析便更加手足无措起来,只双手紧握的慌道:“这可怎么是好?浚儿才三岁,我不能让他出事儿啊!”
抚住她的双肩,逯杲向她安慰道:“你别急!我知道,你也是自小便没有爹娘在身边,所以特别舍不得太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有事,更不会让你有事。我会一直都在你身边的!”
看他说得信誓旦旦,让万乐在这凄凉的季节感觉到了一丝暖意。与他相识三年,他一直都是自己最坚韧的信念,看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对自己仍然的不离不弃,她不禁红了眼眶!
一切正如孙太后所预料,代宗并没打算归还皇位于英宗。英宗被他尊为太上皇软禁在南宫之内,而他竟还命人将南宫上锁,将锁孔灌入银铅,砍了南宫所有树枝,以此来斩断英宗与外界的连系。又到景泰三年,代宗之妃杭氏生皇子朱见济。于是,代宗于这年废皇太子朱见浚为沂王,迁居宫外,另立他的亲生儿子朱见济为皇太子。
待废之日,端本宫内外一片慌乱的喧哗。树倒胡狲散,因为谁都知道,朱见浚这一被废也就等于是入了地狱。然而,试问又有几个人能愿意与他‘共赴黄泉’呢?旨意未达之前,一些提前暗得消息的宫人早已纷纷开始各自奔走,后经司礼监一传旨,他们便只忙着各自收拾了。看着他们奔碌的身影,万乐再次震撼着这深宫中人情的薄凉。而还是孩子的朱见浚也似明白了什么,他眼看着清风从他身前经过,却不再抱他哄他。
于是,他求证似的追上前向清风唤道:“清风姐姐,你去哪里?陪我玩吧,我想要玩球!”
清风转过头,眼带怜悯,但却仍吝啬的不肯给他一个拥抱,只站在那里红着眼眶道:“殿下,您别怪奴婢,奴婢也是逼不得已的!若有来生,奴婢再侍候您!”她说完,在泪水将落之前便匆匆转身飞跑走了。
清风的衣衫从朱见浚手中滑过,看着她跑去的方向,朱见浚回到万乐身边,牵上她的衣角向她嘟囔道:“姑姑,他们怎么都走了,都不理我了?”
带着感叹的牵起他的左手,万乐转身愁闷的一路走进殿内,“树倒猢狲散!因为浚儿不再是太子了,他们都不想陪着你离开皇宫去受苦。所以,他们都去找新了主子了!”她说着,但她内心又何尝不是在担心自己的前途呢?虽说,孙太后赋予了她保护他的责任,但在面对自己的人生与他的周全时,谁又能不犹豫一下呢?
似感觉到了孤独的灰暗,朱见浚慌忙转头看着万乐,“我要离开皇宫了吗?”
“是的!”万乐说。
“那姑姑会跟我去吗?”五岁的他话音已然齐整,但他的话,让万乐猛然停驻了脚步。
低头看着他蓄含泪光的小眼睛,想起当初孙太后将两岁的浚儿交给自已时的情景。那时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懵懂和无知,就是自那时起自己便打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十九岁的自己,若在宫外,或许早已为人母了。只是身为罪婢,出宫之日恐怕是遥遥无期,又何谈为人母呢?所以,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将朱见浚当做亲生子来照顾与保护的。那么,危难之时母亲又怎么能弃孩子于不顾呢?抚上他无助的脸庞,对上朱见浚仍然天真却已懂得惶恐不安的眼。这些年相守的日子不断的浮现在眼前,这让万乐逾来逾不能放开牵着他的双手。方才的犹豫在万乐脑中消失殆尽,她将恐慌的他深深埋入自己肩头,坚定道:“我跟!我一辈子都跟!”
明天就是万乐与朱见浚离宫的日子了,所以,今夜当黑暗袭盖紫禁城的天空,端本宫里早已是人去楼空,只剩下万乐守着朱见浚在空荡荡的宫殿。当感受到怀中朱见浚均匀的呼吸,万乐将唇角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低头看着熟睡的他,感觉到自他抱着自己脖子的手心传来的依赖,不管是失望还是失落或者是对于未来的惴惴不安都瞬间变得微不足道,只觉一种幸福的责任涌上心头,万乐此时是满足的。
却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万乐暗喜,原来逯杲并未食言。想到他俊朗的外表,慌忙将狼狈的自己整理了一番,这才开了门。果然,黑夜中月光更衬得他是那样的明眉如画。每次见他万乐总有不同的发现,而此刻,她发现他正剑眉紧拧,一脸的不安与焦虑。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万乐亦跟着皱眉相问。
他一脸颓废,“如今你就要被送到宫外给关起来了,这还不是大事吗?”
听着他的担心,万乐心里却涌出一丝甜蜜。只是,他的担心也正是她的担心。自己甘愿跟着朱见浚到沂王府,这等于是给自己断了所有的后路。除非,除非英宗复位,一切恢复原来。否则,她将永生与朱见浚生活在沂王府内,直到死去。所以,她不得不担心她与逯杲的未来。如此漫长甚至是毫无尽头的等待,他愿意吗?或是,他能做到吗?不,这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又凭什么要求他能做到呢?
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逯杲用下额抵着她的发丝轻轻道:“你的心如同你的外表一样那么美丽,这是你的优点却也是你的缺点。你为什么不能选择舒适的活着呢?你若去找太后娘娘,她不会不帮你的!如今你我进退两难,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感受到来自于他真心的焦虑,万乐隐忍着心痛,幽幽的说道:“今天一下旨,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浚儿。他才五岁,当他问我会不会离开他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吗?我也曾经历过,突然间失去一切,亲人、关怀和自由,那简直是一种无法窥探到深度的恐惧。所以,我怎么可能丢下他不管呢?至于以后,那也只能认命了!”
逯杲背一僵,将万乐拉出他的怀抱,有些气愤的道:“你真的要认命吗?那我呢?你预备怎么办?”
万乐泪如雨下,只抽泣的彷徨道:“我、我不知道。我是预计逃不过这一劫了,可你的路还长,还有大好前程。我不能耽误你,也不想耽误你!所以、所以——”
他疯狂的抓紧她的双肩,仿佛要将手指钳入她的肉里,他已己近咆哮的道:“所以怎么样?要我们各走各路,各过各桥是吗?你真的打算这样做吗?”他一把将她甩掉,双手握拳。
看着他青筋突出的手背,万乐感觉唯一的寄托在远离自己,心中恐惧不已。
逯杲突然又红着眼瞪向她,口中已近刻薄的对她说:“不、是我错了,是我看错了你!原来,你是一个这么自私的人!你可以为了那莫名其妙的同情心,而去糟蹋一个深爱你的人!你太可笑了,你太可怕了!”
万乐慌得手足无措一片空白,她害怕他的愤怒,害怕他的咆哮,更害怕与他桥归桥路归路!她哭得更凶了,也愤怒道:“你知道的!你是我的依赖、我的呼吸;甚至于,我的生命、我的全部都是你!你怎么能这么残忍,怎么能这样说我!我也很害怕啊!”
看到她的眼泪,逯杲终于将愤怒转为了心痛。又匆忙拥她入怀,紧紧的抱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心急,所以就口不择言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包括浚儿!还有太后娘娘在不是吗?她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虽说未来总是渺茫,但找回了安心,万乐还是含着泪光笑了。烛光下,两人相偎,她面对的是里间的那扇槛门。突然,放下的厚厚青色门帘动了动,万乐立即推开逯杲的拥抱,“好像浚儿醒了!不如,你先回去吧!”
依依不舍的看着她,逯杲重重的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最终坚定的向她说道:“记住,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卿绝!”
看着他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幸福在万乐心中慢慢慢慢慢慢慢慢的蔓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