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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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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礼拜四放学,下课铃一响,学生们就鱼贯出了教室,只剩下四个做值日的女生。翠微正在黑板上写明天的课程表,忽有人重重地拍了下她的肩,翠微吓了一跳,回头看却是纹素。“你做什么,吓我一跳。”纹素嗤嗤地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两张礼券,“你到底还去不去吃冰激凌?都等你好久了。”“当然去啊。”翠微说,“你再等一下罢,还剩几个字我就写完了。”见她这么说,纹素便放下书包,在第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她。
翠微的父亲去年做生意失败,欠下许多债,最后不得不把全家住的一栋小洋房抵押出去。眼下一家人暂住于翠微外祖母那里。尔太太家离翠微的学校倒不远,才两站路。因见翠微长得略丰满些,便要她每天步行去学校,一则锻炼身体,二来也好省下一笔车钱。翠微父亲觉得亏待了女儿,便给雇佣的一个黄包车夫多加了些钱,好让他接送翠微上下学。翠微和纹素挽着手一出中西女中门口,便招呼了那车夫,说“师傅,今天你先走吧。我要和同学逛逛,晚些再回去。”那黄包车夫一听翠微这么说,十分高兴。他一天给两户人家拉车,一会儿还得去百货公司接另一家的少奶奶,便回答好嘞,立马拉起车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走在路上,纹素问翠微,“咦,你知道宝眠今天怎么没来上课么?”翠微想了想,“也许病了罢。”“我看倒不是因为生病。”纹素顿了顿,故作神秘地笑道,“她心里正不痛快着呢。你发现没,龚露已经从第一排搬到最后和易欣坐去了。”她说的是礼拜一发生的事。原先宝眠和龚露一直坐在第一排,不知怎么的那天上课只见宝眠一人坐在那里。还以为龚露请假,谁知点名时倒从后面听见了她的声音。翠微心下也有些疑惑,不过事不关己,也就没有多问。
“她们平时关系好得让人起疑,这下也不知道是谁抛弃了谁。”纹素说得露骨,而同性间搞恋爱这在女中也不是没有的。翠微好奇,“真的?可是我看她们平时也没怎么样。”“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说……”纹素故意压低了声音。“是么?”翠微倒不是很相信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不过纹素对宝眠向来没有好感,这点倒是真的。据说两家地位相当,却是生意场上的敌手。一次纹素这样告诉翠微,宝眠作为家里的独女简直就被惯坏了。她母亲在婚前和宝眠母亲是关系非常要好的小姐妹,因此知道些他们家的事。“哎呀,信不信由你。不过要是真的,这下有热闹好瞧了。”纹素说。
正说着,只见马路对面黑压压的站了好些人,竟把她们要去的那家咖啡馆堵得水泄不通。走上去一问才知是某位导演携手两位明星正在里头接受采访,为即将公演的话剧做宣传。“是哪两个人?”纹素问。翠微踮起脚尖朝里望,无奈四周人太多,除了前面人的后脑勺什么都看不见,更别说要挤进店里去。纹素急得也要踮起脚来看,可她比翠微还要矮半个头,就更加看不见什么了。再细问周围的人,却都是不谙真相只管凑热闹来的,也都摇头说不知道。
“算了算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吧。”纹素被挤出了一身细汗,转身就要拉着翠微走,不想脚上被人踩了两下,一个大大的灰印子在黑皮鞋上,便有些不高兴,“倒霉,我想回去了。”“那就回家吧。”翠微说,“我也不怎么想吃冰激凌了,而且这券也不是今天非用不可。”可纹素向来有个坏毛病,出门带多少钱就必须全数花掉,否则不用不痛快。便又对翠微说“还是不好。要不我们再走走看看?”
翠微答应了,两人便继续往前走。到了南京西路,看见大光明门口张贴着美国电影的大幅海报,纹素建议不如去看《魂断蓝桥》,翠微却说已经看过了。纹素诧异,这电影才上映一个礼拜,怎么翠微动作就这么快。“好看么?你怎么就不等我一起啊。”
翠微回答,“本来看电影杂志上的介绍,我是想叫上你的。但这一次是别人请的客。”纹素记得翠微说过,上个月她家一个远亲来这里做生意,一见面就往她手腕上套了个金镯子,足有三两重。之后还向翠微问长问短,如此模样弄得王家很尴尬。尔太太私下说这人别的还可以就是年龄太大些,不过当初她嫁与外祖父,两人年纪也相差很多。翠微听后气得不得了,告诉纹素她外婆真是老糊涂了,竟说这样的话。那人又老又丑,黑得像油瓶子里的酱油,让人都不愿多朝他看上两眼。
翠微家如今的经济情况纹素也略猜到一二,为了振兴家业而牺牲下女儿的幸福也未可知。就说,“没想到为了一场免费电影你这么快就缴枪弃械了——你是和上次那个亲戚一起看的罢。”翠微一时不解,待反应过来脸色有些变了,“你别胡说,哪里是和他。那人早做完生意走了。再说,我是这种人么?”纹素头一次见翠微这么气恼,便笑说是开玩笑。可之后气氛有些尴尬,不远处一个要饭的踉踉跄跄地走在大马路上,险些被电车撞倒,只见司机从窗口探出头来大骂道,作死啊猪猡!
回到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因五岁的妹妹小蛮嚷着要吃虾,王太太便捡了一个大的放到她碟子里。尔太太却说,“她不好吃这个的,还在咳嗽。”然后命佣人五嫂把炖在炉子上的白萝卜鸭腿汤拿来给小蛮。小蛮喝了一口直说没味道,王太太也尝了尝,确实淡了些。又见碗里一只鸭腿有着层厚厚的油皮,几根毛没有拔干净;萝卜倒是炖得稀烂,可白花花的汤水看的人却没有食欲。
尔太太说,“这萝卜是我今天特意关照五嫂去买的,清热化痰最好了。小蛮快点全吃了。”“我不要吃萝卜。”小蛮摇摇头,便放下筷子,抓起桌脚边的小皮球离开了座位。尔太太说,“不吃饭怎么行呢,一会儿饿了没东西吃的。”王太太说,“妈,让她去罢。我昨天买的海绵蛋糕还剩两块,一会儿给小蛮吃。”尔太太说,“就是因为你成天买这样那样的点心,才把小孩子宠坏了,这个不要那个不好的。我劝你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你们还是省着点花罢。不要等以后需要拿钱办事,一分没有,给人看不起。”
又见小蛮搬了个小凳子,一脚踩上去,似是要拿放在五斗橱上的饼干桶。尔太太叫道,“里面桃红色纸包的云片糕不准动,我是要留给小瑛的。别人不过才买了些点心给我,却又全进了你们的肚子。”王太太说,“小蛮,你就吃里面妈妈买的蛋糕吧。”又说,“妈,云片糕是我买的,那一斤苏打饼干才是前天人家送的呢。”尔太太不悦,“怎么,你们吃我的东西还少么。”
翠微洗完手正从浴室里出来,听见楼下自己母亲的声音,“……买块蛋糕的钱还是有的。自从搬到这里,一家四口的吃穿用度也还是我们自己负担,并没有用到妈你一个铜板。”尔太太冷笑道,“没用我一个铜板?怎么住了我的房子还想要我的钱?这种话亏你也说得出口!我好心的给你们地方住,倒还是我的不是。钱,我是没的,就算有,你们这么对我,也休想拿到一个子儿。”又忽唤心口疼嚷着要五嫂去拿麝香保心丸下来。
“我知道你们是盼着我死,好霸占这所房子。怎么现在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是你亲妈呀,十月怀胎的把你生下来,不容易啊——”忽然有人咚咚地走上楼,翠微一惊,不自觉捏紧了拳头,却是五嫂。翠微别过脸——她站在过道里,傍晚的黑漆替她做了最佳的掩护,此刻她只是希望心里的难堪不要轻易的泄露出去。五嫂开口,“小姐,快下去劝劝罢。别让老太太不高兴。”“没用的。”翠微说,“只怕我下去后是火上浇油,吵得更凶了。”五嫂想,果然这位小姐的脾气太过老实没用。就像平时尔太太说的,我们家翠微老实。倒是她表妹小瑛会说话,胆子也大。我记得她小时候和邻居男孩一处玩耍,还用小酒盅把对方的鼻子敲出血来呢……
翠微很少进尔太太的房间。小蛮的床紧紧靠在墙边,那里原本是尔太太堆放樟木箱的地方。从窗口看下去,小蛮蹲在天井里,对着花架子上的一盆植物伸出手来戳戳弄弄。那含羞草的叶子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张开,让小蛮觉得有趣非常。“小蛮,快住手,别把外婆的花弄坏了。”王太太忽然走出来,一把抱起小蛮,把脸依偎在小女儿的颈间,“哎呦,重得像只小猪猡。上次把外婆的凤仙花掐了,这次又想干什么啊?”小蛮没有听出母亲声音里的沙哑,只是回答我要看花。
“夜里黑漆漆的看什么花呀,快去门口看看爸爸回来了没?”听见父亲二字,小蛮一下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兴匆匆地跑了出去。王太太抬头见翠微抱着胳膊靠在窗台上,便喊“翠微,你怎么还不下来吃饭?快点吃完,好让五嫂收拾。”翠微听见楼下无线电的声音,知道是尔太太吃晚饭准备上楼了。
或许是晚饭吃的不好,夜里翠微起来上了好几趟厕所。王太太去她外婆那里拿药,尔太太不免又是一阵唠叨。王太太服侍完翠微吃药,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不用去上课了。翠微躺下后不久便听得自鸣钟敲了两下,迷迷糊糊间有人上楼来——“玉芬……”是她父亲喝得醉醺醺回来了。
翠微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一睁开眼,见小蛮坐在书桌前的小凳子上画画。“小蛮。”她喊了一声。小蛮丢下蜡笔跑到翠微床边,捏了捏她的手说“姐姐,我画了张画给你。”翠微看了半天也不知画的是什么,问“小蛮,这是什么呀?”小蛮不回答只是跑出去找王太太,说翠微醒了。简单的吃了些东西后,王太太告诉翠微刚才有个女孩子打来电话找她。翠微问是谁,王太太说已经叫五嫂把号码记下了。虽然家里有电话本子,但王太太一直习惯把号码记在日历上。“我还当是纹素呢,怎么翠微你又交了新朋友?”日历上密密麻麻写了裁缝铺,配钥匙,牙医等号码。终于在“下周一勿忘交牛奶费”的字样下翠微看到了顾家的电话。
“妈,是顾宝眠——上周末请我看电影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