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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剑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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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太仓人张溥痛感士子不通经术,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便在崇祯二年创办复社,主张兴复古学,名闻天下。张溥初字乾度,后字天如,号西铭,人们后来尊称他“西铭先生”。他自幼发奋读书,所读之书必定全部抄录,而后焚毁,再抄,再焚,如是六七次,以求字字句句铭刻于心。同乡张采与他齐名,合称“娄东二张”。
崇祯六年的春天,复社广开门户,联络同道,就有了虎丘之会。趁此春阳漫漫,山西、湖广、闽浙各地赶赴虎丘大会文人士子有千余人,陈子龙也位列其中。
不久就遇到柳如是与宋徵舆断弦绝交的事。陈子龙比宋徵舆年长十岁,行事想法自然要周全很多,也觉宋徵舆在这件事上畏首畏尾,十分不妥。想到她即将遭遇被逐他方的命运,真如《离骚》中所说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而据她的性情,必然“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此情此态不忍卒睹,他即刻从中周旋相助,终于平息了松江郡守驱逐流妓的风波,柳如是才得以在松江安身。
这一年春天,松江的风雨比往年要多许多。春日初暖,高枝绿烟渐浓,花间有杜鹃啼,谁知道花朝节即起了大风,到寒食,更是烟雨不绝。
翻检诗箧,此间他们都有不少诗作。陈子龙在松江府郊外看落红无踪,有“即今桃花久欲放,十日春风吹不知”,及“雄心半耗江南春,春花春雨愁杀人”之句。
柳如是亦有《寒食夜雨十绝句》,且选数首钞录于下:
其一
玉帘通处暗无声,春草翻为明月情。记得停桡烟雨里,那人家住莫愁城。
其五
房栊云黑暮来迟,小语花香冥冥时。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须就手更谁知。
窈娘是唐时人,为武则天时左司郎中乔知之的侍婢。貌美善歌舞,教以诗书,有文才。乔知之很宠爱她,并未了她不婚娶。其时武承嗣以借窈娘教歌舞为由,不将她放还。知之痛愤成疾,作《绿珠怨》,写于缣索,贿赂守门人,密寄窈娘。窈娘得诗,悲泣投井而死。武承嗣于其裙带上得诗,鞭杀守门人,知之亦未逃罗织,祸及杀身。《全唐诗》录其词曰: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无复比,此时可爱得人情。君家闺阁未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意气雄豪非分里,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难忍,徒劳掩面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陈子龙同时有《清明》四首,第三首中有一句:
梨花冷落野中分,白蝶茫茫剪翠裙。
“雨中独上窈娘坟”与“想到窈娘能舞处”两句之间仿佛有某种微妙隐蔽的关联。究竟是否是他们的灵犀相通,也不必再费心猜测。只要读到柳如是与他相识至今以来的诗词,便可看出他对她的影响之大。再读她与汪然明来往的尺牍,句法凝练,用典绵密,字字珠玑,亦不难获知她对《昭明文选》必已熟读。而云间派很推崇六朝骈文,陈子龙更是研究《昭明文选》的方家。
仿佛是在她惺惺初开眼的时候,见到的人就是他。他教她读书,教她词赋。笔墨勾勒、书纸堆叠的缤纷世界,她听从他,顺服他,模仿他,为之沉醉痴迷。二人情深如此,笃挚不渝,必然会渐渐浸染入文字。这是她生命中永远不会灭去的痕迹。
其六
苇绡万朵夜玲珑,湘翠犹闻帐暖中。从此思君那得去,水精帘下看梧桐。
其九
年年风雨尽平生,梦里春晖作意行。惹起鸳河半江水,愁人自此不胜情。
其十
合欢叶落正伤时,不夜思君君亦知。从此无心別思忆,碧间红处最相思。
一在郊野,一在夜雨高楼,这一年寒食的诗作,后来他们一定彼此看过。南朝鲍照《代春日行》说:“两相思,两不知。”也许两人可以相视一笑。
早先那些诗词唱和,柳如是称呼陈子龙为兄,自许为弟。一个文名冠绝江左,一个婵娟而造诣超绝。扪心自问,二人岂能无有儿女之念?
暮春时,柳如是邀陈子龙宴饮。夜中酒已冷去,灯下衣香鬓影渺不可辨,她为他唱的是《金缕曲》,也就是传说中唐代歌妓杜秋娘所做的《金缕衣》,词曰: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后来宋人叶梦得以此典故赋词,填了一阕《贺新郎》:
睡起流莺语。掩青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萍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那一夜翠帷香暖,月在楼头,照见院中寥落飞花。陈子龙在诗中道:“独怜唱尽金缕曲,寄与春风总不知。”
他大约也是在彷徨犹疑。柳如是才冠群芳,不愧女校书之名,又放诞多情,慷慨歌哭,绝不似寻常儿女。陈子龙当然有爱眷的意思。但他已有家室,妻子张孺人新近又给他纳了一房妾室,他又如何不能安享齐人之福?他自觉可笑。张孺人这般用心良苦,看他与名妓交游,恐怕心思放浪,为他纳入一妾,或可收他的心。但世上女子这样多,或窈窕玲珑,或婉媚娇柔,或贤良淑德,他自其中走过,未尝不能左右逢源,片叶不沾身。只是在他看来,柳如是与她们其实都不同,又有谁能够代替她呢?
这一年夏天,柳如是有诗句云:
荒荒慷慨自知名,百尺楼头倚暮筝。勾注谈兵谁最险,崤函说剑几时平。
长空鹤羽风烟直,碧水鲸文澹冶晴。只有大星高夜半,畴人傲我此时情。
以闺中弱女作如此慷慨胸怀,陈子龙为之击节,且为之倾倒。
当时陈子龙推崇古诗,以古乐府为上。他曾作《拟古诗十九首》,柳如是也有同题之作。一日,她给陈子龙看一篇新作诗稿,题为《剑术行》。陈子龙微微一笑。自己不久前也写过这么一首诗,讲自己在渭水边的荒村遇到一个黑衣绿裳的老翁,他少年从天女学剑术,采日月精辉,成“虚无间”的超绝剑术,能“驱风驰景千馀里”。子龙闻言,请借他宝剑,去驱除世间横行虎豹。老翁笑他太愚笨:“世间的混乱不平,是天命难争,报仇雪恨不是我的事,还是逍遥地回归蓬莱仙岛去吧。”卧子竦身而起,发觉只是一场梦,门外大雪,已厚积三尺了。
“阿云也作《剑术行》?”他含笑望她。
“卧子兄作得,阿云便作不得?”她略略挑眉,且嗔且笑。
“当然作得,当然作得。历来巾帼中,不让须眉者多矣,何况阿云?”陈子龙一边笑一边读去,“西山狐鸟何纵横,荒陂白日啼鼯鼪。偶逢意气苍茫客,须眉惨淡坚层冰。”
卧子心中微微颔首,起句便写荒野莽莽,大有沉雄之致,不似闺阁纤细柔弱的手笔。
诗里讲的也是一个剑客故事。他奔走在鸟兽啼鸣的荒原,须眉上凝结冰霜,他带着诗人到家里,示她以剑术:“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豹侵空冥。寒锋倒景不可识,阴崖落本风悲吟。”
诗末她感叹:“丈夫虎步兼学道,一朝或与神灵随。独我忼忾怀此意,对之硉矹将安之。”我怀着学得奇术,与神灵相随的抱负,但是高峰如云,行路艰难,我将如何去到?
陈子龙一气读完,只觉字字句句有雷电砰然,刀剑撞击之势,慷慨雄壮,心里叹服,随即手持诗稿,对柳如是深深一揖:“阿云雄谈高致,当真使我心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