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先上柳娘坟》松隐

1、折梅

　　有关崇祯六年的记忆，好似此年岁暮客居京中时见到的苍苍天色，昏昧阴沉得没有边际。

　　黄昏时，宫鸦自远处成群归返。天际黯蓝，只有几粒很细的星。大风萧瑟，仿佛能听见掀动宫鸦逆羽的声音。远远传来景山宫苑的鹤唳与鹿鸣，夜色仿佛墨染，迅速浸透半幅暮霭。夜雪覆盖老松，风露无声。市中人影幢幢，浮尘扰扰，却是什么也看不清。炉中灰寒烬灭，四壁萧然。陈子龙胸中絮烦，北地冬日苦寒，好像文思也如砚中残墨一并冻结。

　　他生在松江的仕宦人家，祖上虽不是名门望族，也是诗礼传家。他字卧子，号大樽，从小在父亲跟前读书，听父亲讲解词章，明辨是非。天启六年（1626）他补为松江府生员，到崇祯二年就以第一名中了秀才。晚明江南文社众多，聚集士子研习制艺举业，砥砺文章，刊刻社稿，称为一时极盛的风气。崇祯二年，杜麟征、夏允彝、周立勋、徐孚远、彭宾等人在松江举办文社，用“几者，绝学有再兴之机，而得知其神之义”，定名为“几社”。陈子龙当时年不过二十许，听说此事，奋然来归。兴社的君子看他年少，而才学已经精通经史，落纸惊人，都颇为讶异，于是六人并称“几社六子”。到崇祯五年，他已是几社中领袖群伦的人物，才名盛于江左。

　　书案上有一函书信，是宋徵璧寄来，午后刚刚送抵陈子龙客居的宅邸。里面有一朵腊梅花。信在途中走了一阵，因此花朵已近凋萎。

　　崇祯六年秋末，陈子龙偕同乡宋徵璧同往京师，等待次年二月的春闱，如今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在江南，腊梅是冬天常见的植物，江乡原野万树冰霜，花开时清香四溢，并不稀奇。有人斫来整枝腊梅在市中叫卖，可以用作清供，或者拿蜜渍一段时间，也是一道花馔。而京师天寒地冻，入冬之后只能用地窖养花，或在温室内铺张锦幕，拢住热气蒸郁娇养，开出来的腊梅自然成为珍异之品。

　　陈子龙将梅枝捻在手中，也觉得寒香沁骨，十分新鲜。一时感物怀人，形诸吟咏，作了百余言一首诗。有几字尚欠推敲，但因客居之处炭火供应不足，砚凝墨冷，手也冻得厉害，也就搁在那里，复信也没有作。诗中有一句：“缅想山中人，日暮对樊篱。”

　　这年确实多风多雨，北方战事糜烂，后金在秋天攻取旅顺，明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纷纷叛降，边事益发无可收拾。农民军转战河南、湖广，地方督抚追剿不迭，反倒越剿声势越大。高秋九月露水渐成霜，离开松江准备北上应试的途中，陈子龙还是意气风发，慷慨作诗，云：“高文陆离吐凤凰，江南群秀谁芬芳”，又云：“旌旗交横莽大荒，圣人劳劳在未央”。

　　这一去，自扬州、下邳、淮阴，渡黄河，抵沧州，一路所见关河落日，千里寥廓，远处峰峦如墨染，与江南的风光秀色极为不同，那些虬曲盘旋的老树枝干与北地嶙峋陡峭的山影彼此相宜，因此很容易就触动了满怀的抱负伸展、壮怀激烈。但当真在京中羁留数月之后，心绪却又沉闷下去。时序入冬，竟到了愁病难捱的地步。他和宋徵璧都是松江人氏，宋徵璧原名存楠，字让木，天启七年（1627）中的举人。华亭宋氏是松江望族，文士辈出。其时云间几社已经成立，宋徵璧与陈子龙都是社中骨干，彼此诗词唱和，切磋功课，情谊极厚。宋徵璧比陈子龙又稍稍年长几岁，更有兄长风范，对陈子龙极为照顾，彼此也惺惺相惜。

　　如今除夕就在眼前，崇祯六年的岁暮要在京城度过。节前半月余街上已往来喧闹，鼓乐亦连绵不绝，百官居民都要互相拜祝辞岁。日间陈子龙常在京师九门之一的宣武门内漫步，这是内城，夹道商铺琳琅，各色人马川流不息，亦多金发碧眼的西人，着本朝衣冠，在人群里穿梭去来。京中风土人情大异于江南，譬如口音、穿着、妇人的发式、童儿的装扮。早年风靡京中的发裙如今已式微，那是朝鲜国流入京师的马尾裙，以马尾编织，衬在内裙之下，可使裙摆庞然摇曳，成为一时风尚。江南人初到京师，见了这样的裙子，不免瞠目掩面。又如江南时下流行宽袖女服，下摆长及裙边，京师女子的衣袖却没有这样宽，下摆也没有这样长。空气里弥漫柏枝焚烧的香味，这也是京中风俗，江南并不习见。到除夕当日，家家门旁要摆桃符板、将军炭、贴门神。室内悬挂福神、鬼判、钟馗等画。床上悬挂金银八宝、西番经轮，或编结黄线如龙。窗棂和屋檐插上芝麻稭。各家多少要备下香烛纸炮，准备迎接新的一年。

　　但这些热闹并不属于客居在此的旅人。客舍里一个人坐着，也无心去翻眼前的书。北地天寒，冬季室内若无炭盆，则几乎不能想象。京里的木柴煤炭首要备给宫内并王公贵族的府邸。百姓家用的是普通石炭，可在南城正阳门外的煤市口购买。夜半时炭火已尽，屋中缓缓冷了下去。寒窗孤灯，外面是明净黯蓝的夜空，笼着一层白茫茫的霜气。又想起宋徵璧寄来的那枝腊梅。某一个瞬间，他似乎想起了远在松江的那个人。不知这样寒冷的冬夜，她是否能够安睡？

　　与她初见，是去年十一月初七日，在松江佘的陈继儒举办的七十五岁寿宴中。陈继儒宴请各方名流到他的山居晚香堂作客。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是松江华亭人。二十一岁参加童子试，二十九岁放弃进取功名，隐居小昆山。擅长书画，为“画中九友”之一。后来移居佘山，在山中营造园林，晚香堂就是此中一处。他编撰了许多书籍，后世最为人所知的是《小窗幽记》。

　　寿宴当日，名士才子到来的有陈子龙、宋徵舆、宋徵璧等人。名姝佳丽有王修微、林雪等人。正是在这场寿宴中，他们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柳如是。

　　那时候，她还不叫柳如是，用的是原姓杨，自名影怜。他们在赠诗里称她为杨姬，仅仅是十五岁的年纪，还是身量未足的女孩儿。如果不是流落到人间，不过是将将及笄而已。也该解下双鬟，将肩上余发一并拢成髻子，插戴分心、挑心、掩鬓、桥梁钗，像所有年龄相当的女孩儿一样，开始在闺中默默等待着议亲的人家，再半含幽怨半含期待地等到出嫁作新妇的那一日。

　　柳如是生身父母早已离世，当然不会有人为她举行笄礼。她被辗转卖入故相周道登家时，还是额发初覆的髫龄童儿。周道登是苏州吴江人，是宋朝理学家周敦颐的后裔。万历年间中的进士，后来进入翰林院供职。崇祯年间被选任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官列相位。不过此人性情愚懦谦和，木讷迟钝，在朝中毫无作为可言。不过是战战兢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在朝堂上也曾因言辞过于笨拙而被皇帝与同僚嘲笑。据说崇祯皇帝曾问阁臣们：“近来奏章里多有情面二字。何谓情面？”周道登道：“情面者，面情之谓也。”左右皆匿笑。入阁不满一年，便退职归里，即所谓“故相”也。

　　她自小家道中衰，沦落勾栏。被周府买回时，最初是留在周家老妇人身边作侍婢。大概是她生得可爱灵巧，慧黠敏捷，老夫人很喜爱她。周道登便收了她作婢妾。也曾抱她在膝上教她识文断字，当成小玩偶一样宠爱。至于后来被周道登的诸位姬妾嫉妒，乃至于横加陷害，要将她逐出周府，则是崇祯四年的事。那以后，柳如是买舟江上，自称是故相府下堂妾，独张艳帜，结交江南风流名士，诗酒唱和，极尽放诞，一时声名大噪。

　　那时陈子龙也只有二十四岁。

　　她眉眼清秀，生得十分白净，柔荑奉来酒盏到君前，神情却不是谦卑婉顺，嘴角衔着天真未凿的笑容，又有一丝倦懒与无聊的神色。陈子龙缓缓坐直，一时觉得满室光华都黯淡了颜色。那一晚，他作了一首诗：

　　各有伤心两未知，尝疑玉女不相思。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

　　崇祯五年深冬的一日，陈子龙在松江与几社的同门师友宴饮作诗。柳如是也被请来，端然在座。她依旧是一副明净清澈的笑容，声音清脆，略略带着嘉兴地方的口音。诗才极敏，众人还在摇头晃脑苦声吟哦时，她诗稿已成，轻轻掷在席上。虽然不是什么工整漂亮的句子，但至少清新可喜，足够让大家击节赞叹。

　　有人作诗道：“杨家小女压芳尘。”可知当时宴坐处，柳如是冠盖满京华的风采。那时她独与陈子龙唱和往来，过从甚密，比对旁人更多了几分顾盼眷恋。枉恨明珠入梦迟。在她看来，眼前灯下端坐的良人，何尝不是入梦迟？

　　不过那时候，开始明确对她寤寐求之的是云间三子之一宋徵舆。

　　宋徵舆与柳如是同龄，生于万历四十六（1618）年，是宋徵璧的同族弟弟。宋氏家族祖上可追溯至宋徽宗时的赵宋宗室，靖康之变随宋室南迁到杭州。宋末乱世又自杭州迁居松江华亭，渐渐成为衣冠阀阅、诗礼文章之家。

　　在崇祯六年的除夕夜里，陈卧子无端想起这些过往，渐渐生出一种温存的怜惜。宋徵璧寄来的腊梅花仍在书案上静静搁着，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江南，孤舟漂泊的柳如是如何消磨此岁的除夕？初见时的冠盖满京华，白龙潭舟中的灯下清影，乃至于松江送别，都纷至沓来到心上，与羁旅孤闷、国事忧扰搅作一团，挥之不去，理之尤乱。在旅舍寒窗下，这样无聊清寂的寒夜，除却作诗遣怀，也不能有其他了：

　　岁月徂矣心内伤，我将击鼓君鼓簧。日月不知落何处，令人引领道路长。
　　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梅花彻夜香云开，柳条欲系青丝缠。
　　曾随侠少凤城阿，半拥寒星蔽春院。今年此夕长安中，拔剑起舞难为雄。
　　汉家宫阙暖如雾，独有客子知凄风。椒盘兽炭皆异物，梦魂不来万里空。
　　吾家江东倍惆怅，天下干戈日南向。鹤驭曾无缑岭游，虎头不见云台上。
　　且酌旨酒银筝前，汝曹富贵无愚贤。明朝曈曈报日出，我与公等俱壮年。

　　诗成搁笔。夜色如同兜头泼下的冷水，浸透院中瑟瑟枯槁的草木。远远近近传来的爆竹声彻夜不歇，窗纸渐渐泛白，不觉已是五更天的光景。明季京城的风俗，此时无论男女，都要起来焚香放炮，饮椒柏酒，吃扁食，占卜未来一年的吉凶。

　　崇祯六年的最后一夜快要过完了。

　　十一年后的初春，已是南明弘光朝时，宋徵璧因病告假，又摘幽兰一朵寄赠陈子龙。很喜欢古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的情怀。只是十一年后的家山故梦，早已是天翻地覆。

作者有话说

　　轻松的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