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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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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九年春。
湖广巡抚年遐龄陛见结束,随着几位一同接受召见的官员缓缓从宫门退出。
虽则是威严肃重的要地,众人并不敢高声喧哗,却还是一路不断有人向着他恭贺,口气中更是不乏羡慕:“年大人着实教子有方!令郎此次高中进士,这可是八旗中难得的!”
“是啊!方才皇上还特别褒奖说‘才学出众,大有可期’呢!”
在众人乱纷纷赞美声中,年遐龄面带微笑,连连拱手:“各位谬赞了!这也是托了皇上的洪福罢了!当不起,当不起!”当下又对着几位同僚道,“犬子欲趁着这几日成婚,不多久就要下帖子相请,今日就先在这里邀请一声,还望各位大人到时赏光才是啊!”
各人如何不应,个个爽快答应,更有会说话的嬉笑道:“这是自然!令公子大小登科,双喜临门,我们这些老家伙虽说已经无望,去沾沾喜气总是好的嘛!”
此时已到宫门外,大家听闻此言哄然一笑,各自拱手作别。
年遐龄也向其他人行过礼,自己上了家人备好的轿子离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仍有官员感慨不已:“此老可真沉得住气!若我有如此佳儿,只怕要合不拢嘴了!”
旁边人也点头:“极是!满人中举者一向甚少,圣上总为此有些遗憾,年家公子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哎,羡慕何用!还是回家好好管教孩儿为是,哈哈!……”
年遐龄自然听不到这些话,他自上轿起就恢复成了往常那般无波无澜的表情,合眼靠着轿壁坐着不发一声。
直到听到外边家人轻声禀告:“老爷,到家了。”
才睁开眼睛慢慢起身出去。
正向着居室行去的时候,他忽的想起什么,站住脚步问方才过来伺候的管家:“二少爷可在?”
管家摇头:“大人今早上朝后不久二少爷就出门了,说是会朋友。”
“嗯……”年遐龄微微凝了下眉,“待他回来,不拘什么时候,都让他过来,就说我有事要说。”
管家忙应了,心里边嘀咕着,二少爷是新科进士,这些天忙着和那些同年应酬往来,等回来也不知要到好早晚去,老爷也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偏赶着这时节,边自去吩咐门房随时关注着二少爷回来与否不提。
年家二少爷倒没让他老子多等。
天刚黑不久,年遐龄就听到小厮在书房门外禀告:“老爷,二少爷来了。”
而随着他的话音,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也已经跨进了房门:“爹,您找我?”
年遐龄没说话,只放下手静静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灯光算不得多么明亮,但即使是这昏暗的光芒,却也掩不住眼前剑眉星目的青年人那逼人的气势,甚至还因着这朦胧而为对方增添了几分难以描述的魅力。
虽然在外人面前总要谦逊几句,然而对着这样的儿子,年遐龄还是每每不由自主升起一种为人父者才会产生的骄傲和满足。
不过,他仍没有说什么,更没示意儿子坐下说话。
对面的年轻人似毫无所觉,面上没有半分变化,也没又开口询问,只在行过礼之后就静静站在一边任由父亲打量。
年遐龄又看了一会儿,在一室静默中却渐渐露出点满意的笑容,最终冲儿子点了点头:“坐下吧。”
在看着儿子面色平静端坐下后,他就随即说道:“明日没有什么应酬吧。”虽是问句,他的语气却很是笃定,接着说出自己的要求,“这么着,明日就随我去四贝勒府上觐见吧。”
四贝勒……当朝有着贝勒封号的宗室不少,排行为四,且能让身为封疆大吏的年遐龄主动上门拜见的,只有那个人……当今皇上第四子,爱新觉罗•胤禛!
椅上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只悄无声息间将放置在双膝上的手慢慢收紧,点头应道:“是。”
年遐龄又看了看儿子,到嘴边的话转了个方向:“羹尧,我们乃四皇子门人,拜见时需得谨慎恭敬。这位贝勒爷前些年还好,近几年听说却是年岁愈长,威严愈重了。”
年羹尧垂下了眼睛,又应了声:“是。”
年遐龄见着儿子那副恭顺的模样,眼中反倒增加了几分忧色,只是想了想后却还是只轻叹一声:“罢了。为父看你平日行事也颇知分寸,这番话不过是提个醒。天也不早,用过饭早些歇息吧。”
说罢,也不等儿子行礼完毕就挥手让他下去,自己一个人在灯下默默思索。
如此这般,直到晚间休息,他眉宇间隐隐忧虑仍未消除。
年夫人与丈夫少年结发,夫妻间甚是相得,如今见着丈夫这般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老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可是希尧与羹尧有什么不妥?”
他们是共经风雨十数年的夫妻,相互间极其了解,若是公事的麻烦,以丈夫沉稳自持的心性,绝不会带到内室之中显于妻儿之前,如此,就只能是两个儿子让老子操心了。
只是大儿子正老老实实做着官,二儿子新中进士,自己家近来正是一派春风得意,却不知怎么能让老爷忧心如此?
年遐龄犹豫了一下,本不想说,想起“知子莫若母”的老话,还是禁不住向着妻子透露了点想法:“也无甚大事,只是羹尧……”
他见着妻子一下子紧张起来的神情,摇了摇手,“不是他有什么麻烦,只是……你觉不得觉得,这孩子,似乎总有些……不大痛快的样子?”
年遐龄老于宦场,素来能言善道,但说起儿子来,却有些穷于言词,思索一番后只能勉强以“不大痛快”来形容之。
做母亲的最是紧张儿子,听他这么一说,年夫人也不由凝神细思,只是她毕竟是深闺妇人,到底比不上丈夫感觉敏锐,虽然略点了点头赞同道:“好像是有些那样子。”但仍是不解道,“男孩子沉稳些也是好事啊!老爷何以为这个愁呢?”
年遐龄道:“沉稳本来不错,只是少年高中又蒙皇上亲自召见勉励,却还是不见多少喜色,你不觉得羹尧过了些么?”
年夫人想了想,还是不甚明白:“因了这个,我听着来往的亲友都夸咱家二哥儿有大将之风呢。这有什么不好了?”
说着又埋怨起丈夫:“还这样说呢。我也觉得小时候羹尧也是娇纵活泼的性子,若不是你总教训他,怎么会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夫妻间说话本就容易东攀西扯,年夫人说着说着不由为儿子抱起屈来:“总是这当儿子的难处!我记着自八岁那场大病后那孩子就成了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那还不是当初你打了他板子才闹的?!如今又嫌弃他性子不好,我可觉得没什么不好!”
妻子大发娇嗔,任是什么英雄汉也要俯首,年遐龄自然也不敢再说下去了,只得缄默听了这一番絮叨方才就寝。
只是他睡下后仍久久难以入眠,心里翻来覆去都是思索二儿子之事。
虽则在外间与人谈论起来时他总称自己孩子为“犬子”,其实内心深处却很是有着父亲的骄傲的。尤其是他这个二儿子,不是自夸,绝对当得起“人中龙凤”四字!
不过,也正因此,这孩子却也更让他牵挂操心。
倒不是说儿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事实是这孩子反而是听话的不得了,然而,也正是如此,却让他实在放心不下!
如果儿子天性就是那样沉稳也不会如此令人担忧,但以他那久历宦场的老眼观之,那孩子眉目举止,天然带着一股他人没有的桀骜,现在这般样子,更像是以土塞川强行压制,甚而更让他这做父亲的心惊的是,儿子眉眼中甚至还常常于世事流出一些枯木死灰般无波无澜的意趣!
不过二十一的年岁,何以至此?
年遐龄每每想至此,都不由有些心惊肉跳。
然而自家百般思索,虽说平日里略有严厉,却也和一般父母教养儿子之法无二,且虽说家族隶属汉军镶黄旗,算不得多么显赫,而且家庭内也是夫妻和睦,上下严正,于子女教养上绝对称得上关爱备至,说声娇养也不为过分,实在不知有何事能让孩子如此暗自郁结。
老大希尧就不见这样啊!
年遐龄一想起这个问题就觉得头疼。
甚至有些怀疑起自己逼着儿子下场科考的决定来。
傲气凌人之性难改,心中郁结不除,以儿子这般才能,入瞬息万变之宦途,将来若有所爆发,可不要出大事么?!
只是一转念间,又想起初衷。男儿心胸,最需世事磨练方能开阔,若害怕出事一味拘着,难道就能让儿子消去心中魔障么?倒不如让他自己多出去闯荡一番,保不齐也是转机呢!
年老大人这里一片爱子的心肠,翻来覆去思量不已。
他却不知,就在整个府里全数歇息的时候,一个黑影正悄悄从年府后门溜了出去。
年遐龄一贯低调,在京中购置宅子的时候特地选了这处距离城墙不远的不打眼地方,也正是因此,在房舍和城墙之间形成了个巧妙的死角,因为种着些树木,形成了个寸土寸金的京城里难得的小小树林。
这黑影一出府就直奔那里。在树下略略站了片刻,就见着那人猛地抬手一挥,寒光闪烁间,竟是一柄宝剑脱鞘而出。
光芒映照间,这人的面容也一闪而隐,正是年家二少爷,年羹尧。
然而,如果此刻有人在旁边见着这年轻人的模样,定然会为那张俊气脸庞上的煞气而骇然!
这个时节正是杏花绽放,小树林中也是暗香浮动,片片洁白在林间闪动,年羹尧却如疯如魔一般,执着剑在林间狂舞。
他起先到还循着路数剑意,只是没有几下就自己乱了章法开始随心所欲,再到后来更是狂劈乱砍,所过之处,枝断花飘,狼藉满地。
年羹尧也不管不顾,剑光杏花辉映间,他面色竟扭曲如鬼,凄凉、愤恨、痛苦,种种情绪交错,看似要即刻狂啸高叫发泄,偏又自己狠狠咬着牙不发一声,郁气冲天中,竟似要毁天灭地!
宝剑越舞越急,只似一个雪团,半晌之后,哗啦巨响中才停了下来。
年羹尧随着被砍落的树枝从空中重重摔在地上,四处飘飞的树叶花片落了满身,他却像死了一般,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任由春天冷湿之气慢慢沁上来渗进骨子里。
很久很久,他才缓缓伸手掩住了眼睛,在黑暗中似哭似笑地念叨着几个模糊的字眼:“胤禛……雍亲王……雍正……”
“胤、禛!”到得最后,他反复而又缓慢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音清晰而又冷森。